白昕玥有没有听见这句讥讽,正是谁也不知道,因为他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的继续,像是全然忘了这还是一场对话,“我听过一些传闻,在灭亡之前,妖兽的各大家族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团结,这甚至都不是曦冉的错,各大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与彼此倾轧,古来有之,问题与仇恨都是不断累积起来的。”
两女难免有些尴尬,不管怎么说,白昕玥毕竟不是他们本族人,就这样毫无避忌的道破他们一族的阴暗历史,这着实让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事实上,在尴尬之余,她们心头还有几分不是滋味。
如果时光倒流回了数千年前,彼时妖兽还是这个世界至高无上的主人,即使各大家族之间并非一团和气,那也只是因为本族天性使然,既然崇尚力量,那么自然是哪一个分支力量强悍,哪一个分支说话做事就更有底气,哪怕仅仅只是为了力量的比拼,发生争斗也在所难免。所以说,即使同族相争的名声并不是那么好听,但对于妖兽一族独特的文化来说,其实也算不上怎样重大的问题。
当然,前提是妖兽全族必须站在这个世界的巅峰。只有掌控了世界,才有资格制定关于是非对错的准则。
可惜的是,过去永远不会再一次返回,到了今天,无论哪个妖兽站出来声明“我们崇尚力量,所以我们喜欢争斗”,那无疑都是愚蠢可笑到极点的行为。
两女有苦说不出,而且她们还有一个感觉,白昕玥在此时挑起这个话题,似乎在暗示——妖兽一族之间的内斗,才是导致本族几乎亡族灭种的根本原因。
说起来,她们二人的感觉当真准确,白昕玥的确有这个目的。至于所谓的天道制约,很奇怪的,白昕玥竟然提也没提。
这或许也不能说毫无道理,毕竟,相对于亲身感知过天道之力的曦冉而言,这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来自于无形中的力量,在白昕玥的印象中终究也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反而是妖兽各分支间的不合,在白昕玥作为白将军的那段岁月中,也不是一无所觉,而且这么多年来,越是经过调查,关于这些不光彩的过去,所能找到的证据就越多。
白昕玥生性理智,在以上两大促成妖兽灭亡的原因中,他自身理所当然更加倾向于后者。
另外,若是非要在理智之外找出一丝私心,则是为曾经的曦冉,为今天的火炼而感到的不值。
曾经曦冉依靠一己之力抗下了天道之力,关于这一点白昕玥不能装作不知道,可正因为知道,因为了解,时至今日他还依然被那种心疼所折磨着。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更加无法容忍妖兽各分支毫无意义的争斗。皇帝为了本族的延续耗尽心血,而各族之间却重复着意气之争,这算什么?这究竟算什么?!
那一边是妖兽,而他本人只是一个人类,白昕玥也明白这份操心有些越界,可他不能控制自己。甚至于在对于“叛徒”的看法上,白昕玥比身在其中的曦冉或火炼还要更加偏激。楼澈那一回是这样,如今面对袖手旁观的缇娜夫人也是如此。
方才差一点用眼神活活撕碎了缇娜夫人,这若是那个城府深沉的白主席,为了全局考虑,万万不会因为一时意气而做出如此行动,但白昕玥倒还真不怎么后悔。相反,他还冷冰冰的又补充道,“大祭司灏湮被视为导致妖兽灭亡的罪人,也许,她并不冤枉。灏湮早已背叛曦冉,所以才会留下你们这一个组织,并且授意你们对妖兽的存亡袖手旁观?”
这应该只是白昕玥随口的推测,从他的语调中可以听得出来。前面不管白昕玥说了什么,都是信心百倍,显然并非胡诌,而是经过了严密的调查。相比较起来,这一次他的态度则确实有几分不同。
缇娜夫人没有想到,自己只是讽刺了一句“胜利者”,转眼功夫便惨遭如此报复。更加让她受不了的是,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支撑,但白昕玥所说的一切也并非全然都是空穴来风。
如果只是她自己,缇娜夫人也不是不能退让,来此之前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与白昕玥打交道绝无可能全身而退。然而,眼下的对话已然将整个组织,甚至于大祭司都牵连了进去,为了这份名誉,她也少不得要据理力争。
可是,要想据理力争,也要有足够的“理”才行,依靠唇枪舌战来占上风,缇娜夫人已经不指望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似乎只剩下事实。
缇娜夫人缓慢而沉重的摇头,之前被白昕玥杀意压制而发紧的嗓音还没有恢复,不过就当前的情势来看倒是正好,声音越是发沉,越是能够增添几分可信任度。“据我所知,大祭司与皇帝乃是至交,即使他们对于某些事情的看法有所不同,但我相信,大祭司绝不会背叛皇帝。”
这番话引得白昕玥冷哼了一声,不过很难判断究竟是哪个字眼引得他如此不快。也许是“至交”,也许是“某些事情”,前者全然是出于感性,而后者则是因为理性——白昕玥很快想到了,如果说有什么因素引起皇帝与大祭司之间产生分歧,一定与他本人相关。
经过这一番折腾,白昕玥的情绪看起来似乎稳定了不少。他原本就不是那种将心事与想法挂在脸上的类型,只是今天所谈论的话题着实特殊,每一个细节都事关火炼,他难免有些失控。
尽管语调还是一样的冰冷,但好在眼中的杀意被收敛起来了。从对面两女脸上扫视过一遍,白昕玥道,“过去,信物没有现世,你们明哲保身,我也没有权利说什么。但如今既然火炼得到了这枚坠子,我希望你们能遵守这份……契约。”
白昕玥这算是已经把话说得无比明白,正如之前承诺的那样,他本人不会打这水晶坠子的主意,因为,这是火炼的东西。
甩下这句话之后,整整坐了半个晚上都没有挪过地方的白昕玥终于站起身子。顺手拍了拍被压出的折痕,挺括的布料立时恢复了平整。
就是这么一个起身的功夫,白昕玥又变成了那个为人所熟知的白主席,彬彬有礼之余还带着让人无法轻易靠近的疏离。他没有再说什么废话,一个多余的字眼都没有,包括礼貌意义上的“再见”一词。
不过,当他从两女身边经过的那一刻,倒是微微欠了欠身,从绅士风度的角度上挑不出半分错处。
“夫人,白昕玥这是什么意思?”四小姐怎么也没能忍住这个疑问。当然了,她是确定白昕玥已经走远之后,才开的口。
严格说起来,四小姐实在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为了能够安全的跟着蔚云非身边,她早已养成一副寡淡的性子。然而,不管如何寡淡,终究还是架不住一层接着一层叠加上来的迷惑——白昕玥今天,特别是最后那一段的表现,简直与平素的他判若两人,让人不得不怀疑,在这反常背后是不是酝酿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过去,因为关注重心的不同,缇娜夫人与白昕玥直接接触的机会确实比四小姐少得多,不过这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落了一个旁观者清,没有见识过白昕玥那一手“润物细无声便奠定大局”的本事,缇娜夫人也没有马上想到阴谋论上头,反而能够更加直观和客观的只看待眼前这一件事。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白昕玥这是在为火炼大人拉拢势力。”
白昕玥明确表示了水晶坠子的归属者乃是火炼,从这一点来分析,缇娜夫人得出的结论应该很准确。只是,四小姐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白昕玥煞费苦心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最终竟然只是为了达成如此单纯的目的。
整理了一下手上掌握的情报,四小姐选了几个最能代表白昕玥手腕的例子,向缇娜夫人概述了一遍。
尽管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但四小姐摆出的这几个故事还是给缇娜夫人带来了不少的震动。话说回来,她原本对于自己的自己的结论也并非就是十足十的确定。“的确,白昕玥不应该是一个简单的角色。回想一下今天整个谈话过程,前后也存在很大的不一致。”
在蔚云非身边的时候,四小姐能够保持沉默的情况下,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但此刻既然是与同伴讨论问题,她的话倒也多了几分。“我怀疑,白昕玥前面温吞的表现都是故意,他只是为了最后这几句话做铺垫。以他近日在妖委会中的经营来看,此人野心不小,现有的势力根本不能满足他,而我们的组织成了他下一步的目标。”
若是从价值的角度来衡量,这个妖兽组织的确有资格获得白昕玥的青睐,别的不说,光是这个组织存在的时间便足够让任何一个野心家垂涎。想想看,经年累月的积累,组织手上掌控了多少价值连城的情报,又在各处安插了多少类似于四小姐这样的暗桩?!
无论是对白昕玥此人的分析,还是对于自身组织的描述,四小姐的说法都没有夸大其词,这是实情,是让人不得不重视起来的实情。
要说缇娜夫人一点儿都不担忧,那肯定是骗人的,只可惜担忧终究不能解决问题。在别无选择的前提下,最后她只能说,“要不先静观其变吧,看看白昕玥是否会将水晶坠子归还给火炼大人。”
缇娜夫人此言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坠子还在白昕玥的手上,组织便继续冷眼旁观,即使有违信义,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可如果白昕玥真的能够言出必行,将信物交给更合适的人——火炼,那么组织真的没有理由再继续蛰伏下去,也应该尽最大的力量协助新主人才对。
能够让缇娜夫人说出这句话的原因,还有一点是来自于她个人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谈话中白昕玥当真没有动用信物来压制她们,甭管白昕玥在这背后是不是还有更深刻的算计,但是这行为本身还是让她不得不领了这份人情。
四小姐眉头紧皱,对于同伴的建议,没有任何表态,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
先观望信物的归属,然后再决定己方的行动——缇娜夫人所表达的,说穿了正是这个意思,完完全全就是骑墙派的做法,用“阴险”一词来形容都是半点儿也不过分的。在此基础上,四小姐当真很难再找出出别的更加过分的做法了。
之前白昕玥毫不留情的当面诘问她们,大祭司是否已经背叛了皇帝?而她们的组织是否也同样背叛了自己的族人?倘若她们真的连火炼的身份都不予以承认,那岂非自堕身份?
在这片沉默之中,缇娜夫人又劝了一句,这一次则是从组织自己的角度出发,“如果实在下定不了决心的话,那我们便相信未希小姐的判断吧。当年,大祭司将信物托付给了未希小姐,这么多年东西一直被她妥善保管着,直到现在才给了火炼大人。我想,肯定有充足的理由让未希小姐做出这个选择。”
把该说的都说完之后,缇娜夫人略微等了一会儿,也没有等到四小姐说一个字,知道她这是表示默认了。这件事的处理方法,算是就此定了下来。
“对了,你今天出来这么久,蔚云非那边没问题吗?”缇娜夫人是处于真诚的关心,她们虽然是志同道合的同伴,但彼此承担的任务不同,即便是一句听起来来寻常的问候,也并非随时随地都有机会说出来的。
“没关系。近来妖委会有大事发生,蔚云非忙他自己的事都来不及,根本没有闲心管我的行踪。”以蔚云非那堪称变态的控制欲,四小姐要离开其眼见范围独自行动,实属不易。不过听她这个说法,大概蔚云非当真自顾不暇,才让她得到这么好的机会。
“你辛苦了……小心一些……”搜肠刮肚了半晌,最后缇娜夫人也只能找出如此苍白的两句话,除了这些之外,她当真不知还能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人都懂,况且蔚云非这样的人连虎都算不上,他应该是一匹狼,一匹狡猾奸诈、残忍血腥的狼。四小姐在蔚云非身边度过的每一天,每一分钟,乃至于每一秒,是怎样如履薄冰的状态,缇娜夫人清楚,而她们别的同伴,多多少少也清楚,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依旧爱莫能助。
四小姐点了点头,“知道。”她的回应如此平淡,仿佛对自己恶劣的处境并没有太多的感想。也不知是不是煎熬的时间太长,早已习惯和麻木?也或者,对于自己的未来,四小姐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至于四小姐所说的妖委会即将发生的大事,很快掀起了一阵剧烈的狂风。像蔚云非这种,一早便已经在策划,打算利用这个乱局攫取更多利益的人,不用说肯定被卷入其中。就连白昕玥,关注的重心本不在此处,但依旧身不由己。
白昕玥原本还在考虑要对缇娜夫人的建议相信几分,而他又该在什么时候前往大祭司灏湮最后滞留过的月眠岛。但正是因为这件大事的发生,让白昕玥不得不立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