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昕之宽慰道:“但遇疑虑,当如劈竹,自应刃而解。”
闻言,郁容的心情愈见放松了,遂失笑道:“兄长煲的鸡汤我喝了。”
很快再难笑起来了。
回返的路,车马已经走过了一遍,又因太阳曝晒,道间泥水干了一些,便省事而省时了,只耗费了前一趟半数的时间,就赶回了小客店。
客店大门敞开,掌柜的与其子皆不在。
挂幡被风吹得呼呼响,堂屋昏晦,内里有些破陋,不见人影……不禁让人心底油然生出一阵荒凉,明明是夏日白天,却莫名觉得丝丝阴寒。
郁容可没那么多纤细的心思,跳下马车,跟他家兄长交待了几句,便先行疾步进了小客店。
找了一圈没见到人,犹豫了少刻,终是朝着刻意被忽视的灵堂而去。
“吱呀”一声,郁容推开老旧的木板门,下一刻,目光投进了灵堂,遂是微微一愣。
屋里是一具棺材,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活人蹲在那,一左一右,围着放平在地的死人跟前。
听得动静,其中那位名叫周昉祯的青年,转头看向门口:“……是你?”
视线掠过白面红唇的纸人,郁容三两步走到死去的小厮身边,同样俯身蹲下,直接问道:“他如何……去了?”
不再努力维持微笑的周昉祯,面容看着冷厉,气质十分阴鸷,嘴上却是有问必答:“你走后不多久,阿鲁的病情突然又严重了,当时我没在……听阿难说,阿鲁服用了剩余的半剂四逆汤,待我归回,他忽而发起了癫,遂见转筋,不多久呼吸难继,就猝然亡死。”
郁容怔了怔:“转筋?”
周昉祯点着头,语气几分犹疑:“阿鲁怕不是寒证,表见外感寒邪,实则伏热内中,姜附是为燥热之药……”
没再往下说。
郁容却知道其未尽之言,阿鲁是热证服热药,误用而死。
“可否让我看一看他的身体?”
郁容指着用麻布覆身的阿鲁,征询着周昉祯。
对方没有拒绝:“随意。”
谢了一句,郁容从袖里抽出薄纱,薄纱隔着手,掀开了麻布,仔细辩看着阿鲁的死亡征象。
四肢果见转筋,兼具水肿之象,面色发绀,颈静脉怒张……
郁容暗自松了口气,问:“阿鲁想是素来便脾胃寒虚,肝肾也有恙?”
周昉祯微微点头:“你如何得知?”
郁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自是辩证而知。”便语气一转,面色肃然,“四逆汤并非误用,阿鲁应是突发心衰,救治不及,因而暴亡。”
周昉祯皱眉:“为何突发心衰?”
郁容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四逆汤是为回阳救逆,阿鲁之前才会好转,但……”神色有些难看,语气难免沉重,“阳药救急,因其固有体虚,终转热证,不宜再服四逆汤。”
周昉祯恍然大悟:“想必正如你所言。”
郁容遂沉默了片刻。
按理说,就算寒证转热证,阿鲁多喝了半剂的四逆汤,可能会引发一些不良反应,却不至于因此引发肾心衰竭,暴毙猝死。
继续检查着阿鲁的尸体,他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盘算推断,一边难以自控地懊恼。
只觉,自己着实疏忽大意,这个时代的医者诊病只以寒热辩证,他明明受过现代的医学教育,居然忽视了一病或有前后不同的情况,贸然以寒证断诊,着实不该!
尽管在事实上,郁容受到了周昉祯的“误导”——也不能说误导,对方之前的辩证不算错误——只是真的相信了对方“略通医术”之话,留了几味药,未观病之后续,就这么放心地离开了。
现在看来,周昉祯“略通医术”之说法……
好像也没错?
对方确实是“略”通医术。
敛起纷乱复杂的心绪,郁容集中注意力,对阿鲁的病进行辩证。
人已死了,事情没那么简单——系统的提醒绝对是一种警示。
郁容不自觉地低语,念念有词:“起病卒然,上吐下泻,干扰于肠胃之间……手足厥逆,更甚者转筋,见于酷暑阴雨之季,是……”
倏而住嘴。
周昉祯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便见其神色怔忡,下意识地接了句:“挥霍缭乱,乃……天行时疫。”
霍乱!
神经瞬时绷起,郁容力图保持着冷静。
霍乱也有很多种,传统中医所说的,突发呕泻之证,譬如急性肠道炎什么的,都算霍乱。如果是这一类伤寒之霍乱,病源、轻重,与现代医学所指的真霍乱并不一样,至少,在传染性与可怕程度上,伤寒之霍乱比真霍乱要小得多,治疗与预防也相对简单一些。
然而……
郁容默默拉起麻布,为阿鲁盖好。
阿鲁患得之霍乱,有转筋之证,还有并发症。
怕就怕……
霍乱的病证极为复杂,郁容有点不敢确定,心情浮动之时,无意瞄到那具棺材,心中一凛,随即不再犹豫,果断用上系统鉴定。
半掩的木门忽而嘎吱地响起。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去,郁容愣了愣,遂是脸色骤变,一时将周昉祯与死去的阿鲁抛在脑后,当即起身,朝着门口疾走而去,口中急声唤道:“快出去!!”
聂昕之顿住步伐,一步往后,退至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