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得知自己那个特殊的身份,他无疑是庆幸的。他是个懒人,懒得为了生存庸庸碌碌,若他当真有师父所说的神通,想来今后的几十年人生,他必可以高枕无忧。孝敬父母,庇佑万民,或许,还有一个顾连卿。
只是,他如何也没有想过,那些历史上耳熟能详的皇权之争中,为了权利杀兄弑父的血腥与阴谋会真正发生在他眼前。而密谋者,笑话!竟全是他的亲近之人!
此时他立于他爹的书房门外,可他方才听见了什么?年宴,逼宫!
他爹近来的行事还当真是总会出乎他的预料。脚下后退了一步,却忘了那一级矮矮的台阶,心思迟钝下,身体的反应也不甚灵敏,踉跄几步,绊倒了廊柱下小厮们忘记收走的扫把。
房内的人被惊动,顾连卿首先冲出来,却在开门的一刹,不期然对上尹修的眼神,愣在原地,“阿修······”
随后跟出来的是蒋钰,至于尹太傅,尹修等了许久,却没见到他。若非方才“逼宫”二字确是出自他自家老爹之口,恐怕他会以为,他爹不在自个儿的书房吧。
连蒋家都出手了,到时围困皇城的军队该有多少呢?为此而死的人又该有多少?尹修自小生活的世界不允许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杀戮,说到底,他不想,也见不得旁人拿人命作为自个儿的垫脚石。
被顾连卿拉走时,眼角余光瞥见姗姗来迟的管家,一脸懊悔地望着他,似是在自责为何没有拦住他。也是,今日他回来的太早,他们的密谋还未结束,管家虽知道他回府了,却如何也不会想到,向来对爹的书房避而远之的他会心血来潮,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只是打从踏入家门那一刻,便觉着家中有些怪异,虽说不上来,却叫人心慌,于是,鬼使神差地过来了。说不准,也许当真是鬼使神差呢。
进了尹修自个儿的房间,顾连卿将门关上,想解释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有何好解释。两人相顾沉默许久,顾连卿终于不敢再看尹修的眼神,那眼神很是复杂,失望、不解、震惊、责怪,甚至还有些悲哀。
上前将尹修抱在怀中,感受着那身体瞬间的僵硬,顾连卿缓缓开口,“母妃去的那一年,我八岁。在那之前的记忆中,父皇与母妃很恩爱,我也不似初与你相识时的冷淡性子,父皇那时总说我爱黏人,不是个好兆头,怕我日后性子太软,会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娃娃。那时,父皇于我而言,确是一位父亲。但八岁之后,他不是了。那年母妃又有了身孕,至今我还记得,三月时太医来看诊,向母妃贺喜。寝宫中宫人跪了一地,皆对母妃说着恭喜。
然而,就在四月,同样身怀有孕的皇后的饮食中被人投毒,那胎儿没了,太医说皇后今后可能再难怀上子嗣。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最后,竟查到了母妃身上。”
怀中的尹修身子一震,顾连卿拍着他的背,“自然不是母妃做的,是一个新进宫的年轻妃子。皇后母家的势力太盛,她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的主儿,难免有些跋扈,这一点,顾连宸倒是像极了她。那妃子也是个娇生惯养的,朝中重臣的嫡女,心高气傲,人又生的美艳,平日被皇后刁难几回,竟怀恨在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投毒报复。
自然不可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皇后自病榻上醒来,头一个便怀疑是她。私下派人查了,确定了是她做的,却没有将她问罪,转而嫁祸给了母妃。皇后恨我母妃,宫中恐怕无人不知,母妃是在立后之后头一个入宫的妃子,分走了天子的半数恩宠。这一回对她而言,简直是上苍赐予的除掉眼中钉的好机会。
他们在母妃的寝宫中搜出了所谓的证据,皇后哀求父皇将母妃赐死,以慰她孩儿的在天之灵。只是那时母妃怀有身孕,赐死之事便被推迟到孩子降生之时。那之后,父皇再没看过母妃一眼。我几乎日日跪在御书房求他放了母妃,他却说,若是舍不得她,便去陪她。我在冷宫中,陪母妃自初夏一直到入冬之前。即将入冬时,冷宫中冷得像是冰窖,连条像样的棉被都没有。母妃病了好几日,最终难产,阿修,她是在我眼前去了的。”
“所以,你恨皇上?”尹修问。
“我的母亲死于他手,他于我而言,不只是一个形同虚设的父亲,更是我的仇人。阿修,自小他便忌惮我,若我不先下手,迟早变成他人刀俎之上的鱼肉。更何况,自他重病,皇后与顾连宸更是虎视眈眈,在他病重垂危时逼宫,是最好的选择。”
尹修推开他,惊觉眼前的人,忽然有些陌生,“那之后呢?他将如何?杀了他?”
顾连卿眼中某种情绪一瞬而逝,却被尹修捉住,“果然,你如此,与他有多大的区别?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看顾连卿急着要辩解什么,尹修笑笑,笑容却有几分惨淡,“你不需与我解释什么,这是你们皇家的事,我一个外人插手不得。只是我爹卷入了此事之中,若是如今已不能抽身,那我只希望他能安好。”
顾连卿看着他许久,终于道:“好。”此时将人抱在怀中,却无端觉着两人间的距离变得远了许多,“阿修,你会陪我一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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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逼宫
“好, 所以你要活着。”
这是腊月十五那日,尹修给予顾连卿的答复。
除夕之夜, 如往年一般,宫中那座常年用来宴请群臣的宫殿一如往昔的灯火辉煌、衣香鬓影。天子病重一个月又半, 谁人不知这天下恐怕即将动荡?是以, 年宴之上, 不过浮华流于表面,内里却是实打实的心忧与惴惴。
因着近来的时局动荡, 赴宴的朝臣们大多只身而来,不曾携同家眷, 年宴便也冷清了些。加之没有天子坐镇, 众人皆有些兴致缺缺。所幸今年的歌舞排的甚好, 不知宫中哪位管事想出的点子, 今岁年宴上的歌舞, 不再是清一色的美艳舞姬, 却是换作了男子。
前一个奏乐节目结束, 歌姬乐师退去, 便见百余男子身着铠甲, 腰间佩一把长剑,一派兵将打扮,井然有序地进了宴厅来。
群臣大惊,甚至有那性子急的当即喊道:“大胆!竟敢佩剑入殿,年宴之上岂容尔等放肆!”又喊,“禁卫军何在?还不将他们拿下?”
他甫一喊完, 却听见一个吊儿郎当的调子慢悠悠道:“张大人,切莫慌张。这是我等今年新想出的花样,用来在老王爷面前献丑一番,讨他老人家欢心的。本想着他老人家当年也是战场上一位枭雄,便绞尽脑汁将战事融入歌舞之中,效仿古人编了这一曲入阵舞,只可惜,老王爷宫里的总管方才来告知,他老人家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又记挂着皇上,闹脾气不来了。只是这歌舞既已编排完毕,总没有撤下的道理,便只好在诸位面前献丑了。”
一番话说完,众人始知虚惊一场,那位张大人笑道:“原是如此,怪老夫大惊小怪了。”
之前那说话的便是蒋钰,随意摆了摆手,道:“无妨。”又朝大殿中央的百余将士道:“开始吧。”
话音一落,乐师将琵琶奏响,裂帛之声仿佛破空而来,凭空增添几分铿锵之势。将士们所站的方位布阵几经变幻,只是腰间长剑仍未出鞘,叫一直揪紧了心弦的人们暗中松了口气。
琵琶与古筝的合奏到了最紧迫之时,听者的心也不禁提起,一个音节方落,下一个和音还未弹出,却见长剑出鞘,百余道冷光森然乍露。看那一个个惊吓得面目苍白,蒋钰揶揄笑道:“诸位莫慌,剑是假的,莫说是皮肉,便是头发丝恐怕它也斩不断。放心便是。”
话虽如此,内行人却怎会看不出?若说斩不断,恐怕得是铜皮铁骨吧!
一直护在顾连宸身侧的两名侍卫不动声色地向他们的主子靠拢几分,以防不测。
一舞毕,掌声四起,将士们分散开来,本以为是还有什么安排,却见一群舞姬本要入殿,却被门口几名身着铠甲之人挡回。“嘭”的一声,殿门被关上,分明这精心编排的节目已经结束,而如今,却是要上演另一出“好戏”了。
“蒋少将军,这是何意?或者,二皇弟,为兄是否要问问你,这是何意?”刺向顾连宸的长剑被两名侍卫挡回,却苦于入殿时卸去了武器而处处受制,终于被另两人制住。对于架在自个儿颈间的长剑似是毫不在意,顾连宸淡笑着开口。
在场近半数朝臣的脖子上,俱是一把森森冷剑,为保性命半点不敢动弹,原本想要出口的一句句“乱臣贼子”全数被吓回腹中。
“大皇子此言差矣,此话还是得我等来问。”蒋钰起身,踱步至顾连宸面前,轻轻挑开他脖子上的长剑。“除夕之日,着实是个好日子,大皇子,您说是也不是?”
顾连宸双目直视着他,等着他的下文。蒋钰笑,朝被挟持的众人道:“诸位可知?你们一心拥护的大皇子,此时心中惦记着什么?”不过一瞬,他却又顾自摆手,“罢了,料你们也想不出,不妨直言,他此时惦念着的,是围困这皇宫内外的五万禁卫军,数着时辰,等他们破门而入,取了我们之中某些人的项上人头。大皇子,我猜的可对?”
“蒋少将军,口说无凭。”顾连宸一惊,强自镇定下来,迎着蒋钰的视线看回去。
“大皇子不愧为大皇子,到这份儿上了,嫡长子的气魄当真令人佩服。不过,咱们打个赌吧,赌你过了子时三刻,还能不能守住这一份气魄!”
“顾连卿!”顾连宸猛地看向顾连卿的位置,“你做了什么?”
顾连卿不看他,只静静地坐在原处,似在等待着什么。时间仿佛自这一刻起走得缓慢,殿外的厮杀之声透过门窗缝隙传进来时,竟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直叫人不寒而栗。
殿内众人都在等,等最后推门而入的,究竟是哪一个。
兵戈之声渐渐平息,一道影子贴近了大门,便连蒋钰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待看清推门之人的一张熟悉面孔时,终于松下一口气。而与他相反的,顾连宸却是面如死灰。
“你如何知道的?”
“若我是你,也会觉得这是个好时机。”顾连卿起身,缓步出了殿外。若说他们兄弟二人有何相似,这便算其一吧,易地而处,连谋划逼宫的时辰都会选的一模一样。
可其实,哪怕猜到了,也是不敢确认的,只是某日前往尹府时,在路旁酒肆中见到了几张熟面孔,听见了一句似是而非的醉话,便就此上了心。那几人是禁卫军中官职不算小的统领,平日贪酒,接到年宴围守皇宫的命令后,醉酒之下,不知哪个骂了一句:“他娘的!自个儿想着坐他老子的位子,大过年的平白叫我们为他拼死拼活!”后来那人虽被同伴拉走,却为时已晚。
说来,那日尹修无意中听见的也只是个大概,最先谋划逼宫的并非顾连卿,而是顾连宸。逼宫太过血腥,顾连卿本不想用,可最终,却是一场将计就计。
凡此种种,只能叹一句,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