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问道:“你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
“谁知道呢?”王悦笑了笑,“刺客都死了,我问谁去?”
庾亮瞧着漫不经心玩着杯子的王悦,“你既然觉得此事是太子所为,那你为何替太子澄清,依着你的性子,不得活活咬死太子殿下才算出口恶气?”
王悦听笑了,“你当我是狗呢?我还咬死司马绍?这说出去多丢我身份。”他对着庾亮低声道:“实话跟你说吧,我澄清此事全然是为了庾家大公子你。”
“是吗?”庾亮装出诧异的样子,“此事作何解?”
“说句心底话,我这些年啊,对庾家大公子那妹妹,就是太子妃,多年来确实余情未了,我要是真像你说的把司马绍给咬死了,你那可怜的妹妹可就成了寡妇,你那可怜的小外甥,两三岁便没了父王,到时候庾家大公子你这多年来的盘算,那真是付诸东流水。你我同窗这么些年,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着实是下不去这毒手。”
庾亮眉头极轻地抽了下,“那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
“这倒不必了。”王悦笑了下,“本世子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一句谢,本世子心胸宽广,不图这些。”
“心胸宽广?”庾亮望着王悦,终于笑了起来,“成吧!话说回来,你就真不觉得当日之事有蹊跷?”
“有啊。”王悦点点头,“我没想到我竟然没死,你们也觉得蹊跷吧?”
庾亮淡然道:“王长豫,若是太子真想杀你,何必当着这么多人动手?他私下喊你出去便是,再说了,他杀你有何好处?如今王家与皇帝正僵持着,他杀了你,皇族理亏,传出去徒添麻烦。”
王悦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说的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倒是想先问你几件事。”
“世子请。”庾亮一脸随意。
“祖逖死前,皇帝强行征发了一批江左流民,派刘隗刁协镇守东南,锋芒直指荆州,谁都知道我伯父镇守荆扬,皇帝这是个什么意思?皇帝这时候倒不怕流言传遍江东,被人说不仁不义了?”
“两者不能相提并论,祖老将军病重,陛下派兵不过是巩固长江边防。至于荆州为何杀气重,那便要问你伯父了。”
“杀气太重?让你去东南和胡人互砍个几十年,你给我温柔贤惠一个看看?”王悦颇为无语,“狡兔未死,皇帝已经商量着架锅生火杀走狗了?”
庾亮:“这话说得有些放肆了。”
王悦无所谓道:“那你去太子跟前告我啊!”
庾亮看着一脸无赖的王悦,很是佩服,“不敢,怕你打我。”
王悦闻声笑了起来。
“你还是觉得太子当众杀你是为了激王敦?”庾亮好整以暇地问了一句。
王悦颇为从容,换了姿势盘腿坐着,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主意不错,你不觉得?我伯父无子,我父亲膝下不过两个儿子,王家子弟虽多,但嫡系确实没什么人,我若死了,王家要动荡好一阵子。我伯父和我父亲不大一样,他脾气不大好,受不了挑拨,他若是真的起兵,王家从此便是叛臣,皇族兴兵镇压,名正言顺,到时候谁都不会再记得夜宴行刺一事。”
王悦望着庾亮低声道:“这一步真险,富贵要往险中求,这还是我同他说的,我从前总觉得他心肠太软胆子又小。”
庾亮看了王悦许久,知道这事没法谈了,他轻叹了口气,“既然你觉得他不义,为何最终又要帮他掩饰?”
“因为本世子是个好人啊!本世子高风亮节。”王悦笑了下,“知道那日夜宴我为何在吗?我收着点消息,说他可能有些麻烦,我便去了。”他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事你记得回去和司马绍多提几遍。”
“没人传出这种消息。”庾亮望着他,“当日夜宴,太子绝没有传出这样的消息。”
“没事。”王悦抬头对着庾亮笑,“这些不重要。”
庾亮看了会儿一副豁达大方模样的王悦,“我知道有些话说出来确实是晚了,然而我仍是想同你说一句,你受伤后,太子的焦虑我们做臣子的看在眼里,他这些年虽然与你有如陌路,但心底还是记挂你的。”
“我信。”王悦笑了下,“养条狗养上十多年都有感情了,我总比狗要强一些吧?”
庾亮想说“不一定”,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他望着王悦,忽然道:“王长豫,你有没有想过,太子是个仁义的人,他若是当皇帝,你必然为他死而后已,于情于理,他都会留着你,你对他有用。”
王悦看着庾亮,神色有些了变化。
庾亮低声道:“你若是活着,琅玡王家终究是你的,琅玡王家终将会为他所用,于太子而言,你活着远远比你死了要有用,他为何要杀了你?若只是为了激怒王敦,那你死的未免太不值。”
王悦听完真的是顿了很久,他望着一脸云淡风轻的庾亮,点点头,“有道理,我缺心眼这件事果然你们都知道,留着我,我肯定感恩戴德替他卖命,王家到时候就是他的,你说的有道理。”王悦感觉自己这些年真是活成了笑话。
难怪庾氏后来会在这人手里头成为江东四大姓之一,未来的国舅爷说话就是不一样。
庾亮看着王悦低着头笑起来,心底也有些怅然,皇帝近年来打压士族,琅玡王家首当其冲,他自己也是江东士族,说句实话,他并不想看到王家覆灭,江东士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琅玡王氏若是倒了,士族必然元气大伤,这不是他所乐见的,但放任琅玡王家在江东继续一手遮天也不成,王氏一家独大,其他士族将永无出头之日。
他的身份决定了他的立场,他只能是个和稀泥的,王悦可以与司马绍不和,但无论如何两人不能翻脸,否则事情就会相当棘手。
他望着王悦道:“此事说不准是有人暗中挑拨,你也说了,刺客死了,你如何就能肯定不是有人栽赃陷害?”
王悦慢慢转着手里头的杯子,轻轻笑了起来,他低声道:“庾大公子,你说的都对,不过,你知道吗?我后来去看过了那刺客的尸体。”
庾亮的捏着酒杯的手忽然顿住了。
“那女刺客被人换了。”王悦望着他,轻笑道:“本世子认识那个女刺客,长得不错,那庾大公子你觉得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庾亮终于正色看了眼王悦。
王悦笑开了,“庾大公子,我多记仇你不是不知道,那刺客烧成灰我都能认出来,没了头算什么?”说完这一句,他笑笑,起身往外走。
事到如今,言尽于此。
庾亮坐在原地看着王悦远去的背影,有些震撼。那刺客竟然没有死?
王悦一路直接往外走,出了湖心亭,脸上的笑意敛了。一旁候着的王有容忙走上前来殷勤地嘘寒问暖,王悦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道:“王有容,你以前在王家干什么?”
王有容忙道:“收信的,下官收信的。”
王悦看了他一会儿,“我前两日让你查江东土木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还在办,还在办。”王有容忍不住擦了把汗。
王悦点点头,“成吧。”他转身往外走。
王有容在他身后深深地呼了口气,快走两步跟了上去。大约是察觉出王悦心情不太好,他难得没多嘴,安静地跟在王悦后头。
王悦回想着刚才庾亮与他说的话,眼中有些淡漠。说来他与庾亮也是相识多年,庾亮是庾家大公子,庾文君的兄长,曾经他喜欢庾文君时,他没少巴结庾亮。庾亮瞧着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实则外热心冷,不太好相处,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庾家的主心骨,是个颇有手段的人。庾家如今瞧着平平无奇,但不久的将来,他们家将成为江左风头最盛的后起之秀,在陈郡谢氏与谯国桓氏亮相前,庾氏一度与琅玡王氏平起平坐,这一切便是从庾亮开始。
王悦其实不太相信庾亮说的话,从他翻阅过的史书来看,庾家大公子玩得一直挺阴的,过桥杀人这事没少干。这人的话不太可信,但是他代表了江东士族的一种态度,王悦听得出来,庾亮并不希望自己与司马绍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