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一直云里雾里,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什么?”
“什么?”王导淡然地反问了一句。
王悦猛地就明白过来了,却仍是怕自己会错意又开口问了一遍,“你刚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若是真喜欢那位谢家公子,我也不会拦着你,你只需娶了郗璿,诞下王家的子嗣,至于你外头另有什么人,我与你母亲不会过问。”
王悦没会错意,王导竟然真是这意思。
东晋的世家子成家立业后左拥右抱三妻四妾极为寻常,养娈童更是寻常,但正妻是必须要娶的,有且只有一位,除此之外,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大胆跟别人厮混,想如何玩便如何玩,没人管得着你。王导的意思是要他娶了郗璿,至于他另外与其他男人鬼混,那属于他的私事,王导不会管。
王悦震住了,他知道王导这态度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说出“我要跟个男人过一辈子,就单单两个人过”,别说是王导,便是寻常百姓都会觉得他脑子有病。
王悦确实有病,他拒绝了。
“我怕是真娶不了郗璿,郗璿是极好的,人好,心地也好,可我与她确实没有缘分。有句话我不敢同我母亲说,我这辈子,怕是不会娶妻。”王悦低下头去,“儿子不孝。”
王导没了声音。
就在王悦觉得王导不会开口的时候,王导终于说话了,“长豫,我除了是你的父亲,也是这大晋朝的丞相,你除了是我的儿子,还是这大晋朝的中书侍郎,人活这一辈子,不能够总念着自己啊。”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缓缓开口:“你伯父反了,于公而言,皇帝需要郗鉴来抵挡卷着烟尘汹汹而来的王敦,你身为臣子,替君主拉拢郗鉴是你的本分;于私而言,王敦叛了,如今的王家需要凭借另外的方镇强藩来稳住阵脚,你身为王家世子不敢推脱,于公于私,你都该娶了郗璿。”
王悦没有说话,袖中的手却是暗暗攥紧了。
王导看了会儿他,接下去道:“若是再说的深了些,王敦叛离晋室,他置江东百万黎民于何地?你光是念着自己高兴,也不管这些人死活了?如今唯有郗鉴能挡住王敦,而郗鉴的门第决定了他必须依傍王家才敢放手收拾战乱,王郗两家联姻,是必行之事。”王导看了眼沉默的王悦,“你若是想听我同你讲大义,我能同你说上一夜,其实你心里头都明白,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我知道。”王悦忽然抬头看向王导,“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王导微微一顿。
“父亲,你信儿子一次,即便不联姻,我也能处理好这些事。儿子确实不能娶郗璿。”王悦抬头望着王导,一双眼平静至极,却又坚定至极,摆明了这件事他寸步不让。
王导看了会儿王悦,确实少年血气方刚,他淡漠问道:“你如何处理?王敦虽然尚未反,但荆州十万兵马依旧虎视眈眈,你一人去挡?你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
王悦慢慢攥紧了手,平静地望着王导,“不试一试,如何知道做不到?”
“试一试?”王导轻叹了口气,“这事是寻常儿戏吗?你若是败了,王敦入京,江东大乱,若是胡戎趁机篡夺中原,你与我便是这千古罪人。这岂是你能试一试的?”
“父亲,相信我一次。”王悦一双眼极为坚定,无论王导如何说,他均是这一句。
父亲,请你相信儿子这一次。
王导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良久,他低声道:“即便要我信你,那也得你能让我相信才成,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这种不识分寸的样子,你教我如何信你?”
王悦眼中一沉。
王导开口道:“你既不想同郗家联姻,便是想着让谢家帮你,是吧?”王导看了眼被他说中的王悦,接下去缓缓道:“可我确实是信不过谢家人。说起来他们家在江东不算一品高门,门第平平,同王家也未尝深交,谢陈郡的作风虽然得我欣赏,可心思藏得深,看得出来和王家不是一条道上的,我毕竟比你多活了二十年,看人总比你准一些,我信不过他。”
王悦沉默良久,低声道:“我可以不用谢家人帮我。”
“那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王导望着王悦,“长豫,我一直同你说这句话,量力而行。”
“父亲,你信我一次。”王悦抬头看着王导。
“你是我儿子,我如何不想信你?”王导低声道:“你是我的长子,唯一的嫡子,你的出生对于我而言,意义非凡。”王导似乎想伸手将王悦扶起来,手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收回来了,“你若是真想我信你,不是说几句话便成的,你得做到让我信你,此事关系重大,换成你是我,你能信你自己吗?”
王悦沉默很久,抬头平静道:“此事若是我败了,我没有退路,王家与皇帝也没有退路,换成是我,我也不敢轻信。”他望着王导,“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父亲信我这一次,无论父亲信与不信,我都不会娶郗璿,该做的事我依旧会去做,我从来没忘记了自己是王家世子。”
王导看了王悦良久,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逼你。”
王悦的眼神微微一动,望着王导的视线有些异样。
王导抬手喝了口茶,沉思良久,终于低声缓缓道:“这样吧,你同谢家那位大公子断了,我便信你一次,这事我放手让你去做,郗家那婚事我先替你拖着,若是你真能挟制住王敦,你以后同谢家那位大公子的事我永不过问,郗家那婚事我亲自上郗老将军的家替你给退了,你若是没办到,回头便按着我的吩咐娶郗璿,好好过日子。”
王悦望着王导的视线一瞬间变了,“你说真的?”
“真的。”王导点了下头,“从来只有你蒙我,我何时蒙过你?”王导无奈叹了口气,伸出手将王悦从地上扶起来,“起来吧。”
王悦扶着桌案从地上站起来,却又忽然抬头看向王导,“为何要同先同谢景断了?”
“你连忍一时都办不到,我如何信你?”王导轻轻扫了眼王悦,开口道:“做父亲的不能不替儿子打算,你可以为了别人豁出去,我却是不能真的让你豁出去,我自然要为你留下后路,你与郗家女儿那桩婚事照旧办,过两日郗璿住进咱们家,我会帮你拖着,今后如何,便瞧你的本事。”
王悦望着王导,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笼罩了他,胸口沉甸甸的,起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瞧见了王导头上的白发,喉咙一紧。
当年塞北挥斥方遒的书生,终究是空老了江南。
王导老了。
这认知王悦心中莫名一酸,他确实是够不孝。他什么都没说,能谈到这地步,已经是在意料之外了。
王悦没再说话,退出了书房。
王悦走后。
王导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坐了会儿,抬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王导抬头看去,瞧见一身雪色缟素。
王有容走进来,手里拿着叠册子。
王导接过来翻了翻,忽然便笑了,他按下那册子,抬头看向王有容,“有容,我问你件事。”
“丞相,你问。”王有容望向王导。
“你觉得,谢陈郡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有容顿了一会儿,低声缓缓道:“骨子里是个相当冷血的人,很沉得住气,”他抬头望着王导,“若论廿载荣华,谢家不及王家,若论今后乌衣巷富贵人家,江东怕迟早是陈郡谢氏的天下。”
王导闻声,忽然一笑,“后生可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