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弹奏管风琴吗?”卫霖突然问法利斯兰。
法利斯兰犹豫了一下,说:“小时候学过一点。我的叔叔是地区主教,跟我父亲的关系很糟,但对我挺好。他教我弹奏。”
卫霖示意他坐到琴凳上来:“试试看,就弹那首《恩典》吧。”
法利斯兰有些尴尬:“……我不记得指法了,也忘了曲谱。”
卫霖微笑:“没关系,你能按下一个音键就行。”
他再三催促,法利斯兰只好飘到琴凳上,将透明的手指意思性地放在琴键上,按下了一个白键。
遗骨再次散发出光芒,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他的手指,弹奏出断断续续的音符,慢慢变成了流畅的旋律,汇聚出圣洁肃穆而又气势恢弘的乐章。
法利斯兰似乎已经投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窥见到云层中的光芒。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弹动琴键、拨动音栓,脚下踩着踏板,像个全情沉醉的乐师,心中再无杂念。他那常年凝结着霜雪的面容,冰晶开始融化,从铁青与灰败中逐渐透出了人色。棕色卷发上滚下湿漉漉的水珠,如同被圣水洗礼过一样。
丝丝缕缕的诅咒之力,灰雾般从他体内氤氲而出,随着乐章飘散无踪。
他的身躯开始挺直,脸色越发安详与平静,如同冰天雪地中长久跋涉的旅人,终于卸去双肩上的重负,踏进了火光燃烧的温暖小屋。
乐章已接近尾声,反复的圣咏空灵而超脱,法利斯兰情不自禁地跟随旋律吟唱出声。最后一缕乐音飘散在空中后,一道明亮的天光从教堂穹顶的玫瑰窗中照射下来。
卫霖推开墙上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浓厚的阴云逐渐散去,冬日温暖的初阳洒满修道院的屋顶和远处的旷野,隐隐约约有歌声与笑声夹杂在风中传来。
这片自古以来埋葬了无数战亡尸骸的古战场,那些受血肉与灵魂怨气滋养的诡异的向日葵,包括这一座阴森幽暗、被邪术与野心常年盘踞的修道院,都仿佛在这一曲《恩典》中得到了净化。
白骑士拿起管风琴上的圆珠,似乎明白了卫霖先前的猜测:“这是……颂音者·梅理的遗骨?”
卫霖笑着点头:“在七名圣灵使徒中,梅理是最温柔、博爱、包容万物的那一个。她用音乐点亮人们心中的希望,抚慰他们的伤痛。法利斯兰该庆幸这枚遗骨不是雷霆·奥斯汀的,否则他就要吃大苦头了。”
褪尽冰霜的法利斯兰将遮面的卷发向后捋去,露出光洁饱满的前额,他的神情明朗了许多,灵体却在敞亮的教堂中显得更加虚幻透明,似乎随时都会消散。
他朝阳光明媚的窗外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留恋这个尘世,尽管糟糕的日子远比快乐的多。”
卫霖有点好奇地问:“我觉得你快消失了……在这个世界,灵魂最后会去哪里?”
“传说中,所有生物死后,灵魂都将回归‘生命本源’,那是一条长河,贯穿天空与大地、白昼与黑夜,里面飘荡着不可计数的灵魂之光,像群星闪耀。”法利斯兰说。
卫霖想象了一下那番情景,耸肩:“那一定挤得像节假日的温泉池子,而且男女混浴、人畜不分。”
法利斯兰笑起来:“听你这么一说,感觉不太好,我更不想去了。”
卫霖真心诚意地劝道:“我觉得你还是去吧。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死后要么成仙要么投胎,不能老当孤魂野鬼,最后会魂飞魄散的。”
法利斯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一下。”
“干嘛?”卫霖有些警惕地看他,“别指望我或者白骑士会把躯壳让给你!”话说得难听,但脚步还是挪过去了点。
法利斯兰凝视面前俊美的青年,伸手拨了拨他的刘海:“只是想好好和你道个别。再见,我年轻漂亮的朋友。”
卫霖从善如流地答:“永别了,英俊而倒霉的领主阁下。”
法利斯兰微微一笑,依稀透出骨子里的狡狯之色,最后说了句:“你似乎能控制锢灵之书了?”
卫霖一怔,忽然发现之前被丢在花田雪地上的锢灵之书,这会儿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他手中。他低头看去,书的硬革封面啪地打开,羊皮纸页沙沙作响。
一团灵体的光芒掠过眼前,蓦然投入书中。在这一页纸的空白处,一朵六角冰晶雪花似的符文图案慢慢显形,泛着晶莹剔透的冰蓝色,手指拂过时有淡淡寒气泄出。
卫霖抬头,法利斯兰已不见踪影。“……什么情况?”他莫名其妙地问。
白骑士眉头皱出一个轻微的弧度,随即又抹平,似乎情感上不太乐见,但理智上并不反对。最后他还是实话实说:“法利斯兰将灵魂寄在了锢灵之书里。因为你现在能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这本书,他在里面就不会遭罪。我想他还没有放弃寻找躯体的念头。不过这样一来,就等于你可以驭使他的一部分能力,对你自保是有好处的。”
停顿了一下,他又不放心地补充:“要小心这本书,我觉得它并不甘心就此折服。”
卫霖点头:“我知道,这书邪性,法利斯兰也不靠谱。”他用指尖敲了敲冰晶符文图案,尝试着叫了声:“老法?”
没人应答。他又用精神沟通了一下,也没有回应。
“估计灵魂之力消耗太大,沉睡了。”白骑士说。
卫霖叹口气:“我觉得带着这本书就像带个甩不掉的定时炸弹,偏偏又多了个心怀不轨的幽灵……你说他万一半夜钻出来,又想占据我的身体,怎么办?”
白骑士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一下子就红了。他别过头,低声说:“如果你担心,我可以为你守夜……”
卫霖目光亮得醉人,笑嘻嘻道:“真的?每一夜?”
白骑士似乎回过神来,有点赧然:“是我考虑不周,打扰到你了,我收回这个愚蠢的建议。”
卫霖上前搂住了他的腰身。
铠甲冰冷坚硬地硌着手,但卫霖依然觉得热气腾腾、满心欢喜。“的确考虑不周,守夜的话不该是轮流的吗,你守我一夜,我守你一夜,或者你守我上半夜,我守你下半夜……你觉得这个建议怎样?”他一本正经地说。
白骑士薄唇紧抿,不吭声了。
卫霖又凑过去亲他,心想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反正白源清醒后绝对不会放过自己,干脆多占点便宜……如果我对白骑士说,以前和情人做爱我都是在上面的那个,他会不会相信并接受?嗯,这主意不错,神来之笔……这么想来,又不希望白源太早恢复了……
这时,他们听到了远处闷雷似的马蹄声。白骑士眼底闪过遗憾之色,又仿佛松了口气,后退一步说:“来接应的精骑兵团到了,我的弟兄们会打扫战场,追捕逃走的余孽。”
之前消灭召唤物时,有两名黑袍术士用“闪烁”偷偷溜走,卫霖也注意到了,但他们当时没空管,现在正好交给骑兵团去收拾残局。
他们走出教堂,路过中庭时,发现七座圣灵使徒的雕像发生了变化。
雕像群是三男两女,以及一对孩童,卫霖仰头看,属于梅理的那一座——是个倚坐驯鹿弹奏竖琴的长裙少女的形象——从浅灰色变成了牙白色,如玉石般温润透亮,内部隐隐有神圣的气息散发而出。
白骑士对雕像庄重地行了个骑士礼,说:“至高神在上。”
卫霖在他身后懒洋洋接了句:“愿圣光永远照耀你。”
一群身覆铠甲的骑兵从大门处进来,朝白骑士靠拢,整齐划一地行礼。为首的一名骑士摘下头盔,露出金棕色头发与刚毅端正的面容,眉间一道枝状伤疤延伸到眼尾,十分可惜地破了相。
金发骑士右拳置于左胸,恭敬地行礼道:“我们奉命赶来接应,白源团长。”
卫霖吃惊地望向白骑士:“你……也叫白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