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南云第一次见到李铁衣,是在笼子里。
她和其他的女奴一样,被关在笼子里饿了足足三天,然后才有了第一口水喝。她们一路跟着车队颠簸,吃喝拉撒都在笼子里,没有丝毫做人的尊严。每逢车队停下休息,便会有佣兵聚在笼子外,对她们指指点点,这当中天南云因为显眼的容貌,更是被当成珍兽般,她不肯在笼子里像其他人一样当众便溺,便宁可不吃不喝,也因此飞快的虚弱下去,奄奄一息。
她的绝食举动,引来了管理者的注意,他们撬开她的嘴,往里灌进流食,可一旦他们松开手,她又会立刻呕吐出来。被激怒的管理者剥掉了她的衣服,将她用绳子捆在铁笼的栏杆上,威胁她倘若不乖乖配合吃东西,便这样一直捆到长安去,让这一路上所有人都来观赏她这位公主的美妙身躯。
天南云的心已经麻木,她只求一死。
“放开她。”
她听见了一个声音,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她看见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
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打量了片刻,放开手,冲站在旁边的管理者吩咐道:“弄干净,送到我车上。”
“是,当主。”
被洗干净送到一辆宽敞房车里的天南云,有些警惕的看着坐在软榻上读书的男人,后者冲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她没动。
他坐起身,将手上的书搁到腿上,用平淡而理所当然的口吻对她道。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主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
“你以后,就叫李芸吧。”
………………
“你娘是女奴出身,又是混血种,就算你爹再喜欢她,也不可能娶她为妻。”
福山上,墓碑前,余老头说着话,伸出手,轻轻抚摸墓碑上面已经斑驳的字迹。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
“除非他疯了。”
李慎无声皱起眉。
“堂堂辉光当主,要娶一介混血种女奴做正妻,可想而知,会遭到多大的反对。”余老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但他既然定下主意,就没人能劝得了,而这个时候,你娘也怀上了你。”
“你爹千防万防,却防不了她自己要跑。”
“她明知道那是给她设下的陷阱,却还是心甘情愿的往里跳。”
“她想回到大盘识,回到出生的那片草原……哪怕那儿什么都没有。她是草原上骄傲的飞鸟,这一生,都不肯被关进笼子里。”
余老头的目光渐渐模糊。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骄傲的女子,在齐腰的草原上肆意奔跑,看见她展露出让这天地也黯然失色的真正笑颜。哪怕被折断羽翼,关进牢笼,她仍是向往着天空的鸟儿,松一松手,便会飞走,再也不见。
“她用她自己,和你的性命威胁你爹,逼他放手……你本该是人人羡艳的天之骄子,生来享尽荣华富贵,却因她的自私,而失去了这一切。”
“你会怨恨她吗?”
老人的问话在寂静的林中低沉的回荡,在墓碑旁,那个记忆中性情狠戾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么,他又会如何面对这些上一代的是非对错?
老人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爱也好,恨也罢,那里面都没有他的位置。
他只能看着,一直一直,安静的看着。
“天之骄子?荣华富贵?”
李慎低笑出声。
他笑着叹了口气,在墓碑旁蹲下,眼中露出温柔的目光。
“只要她喜欢,怎样都好。”
第92章 巡视东荒(六)
护送使者前往郢都的穆小白还没回来,此一行是祸非福,雁王强作镇定,却还是掩不住眉目间浓重的阴郁之色。李慎与余老头坐在下首,一个低头发呆,一个闭目养神。
李慎的确有心事。
如今回想李铁衣待他的种种,那些无由来的好意,通通都有了解释。说不上是什么感受,骤然听闻自己还有个爹,李慎只能说,可惜迟了三十年。
事到如今,再叫他去与李铁衣相认,李慎做不到。
雁王枯坐了大半夜,到午后,有些疲了,便自回后宫休息。李慎与余老头各自坐在殿内左右,宛如两尊雕像,直到吕筝提着餐盒来寻李慎,才将两人之间死一般的寂静打破。
“你们到底背着我谈了什么?”
吕筝跪坐在李慎身边,将餐盒中的酒菜一一摆到案上,她摆完了才姗姗记起对面的余老头,面上浮过一抹尴尬,匆匆起身道我再去拿。
余老头将她叫住,说自己不饿,不想吃。
李慎闻言,捉着筷子笑,凉凉道:“一把年纪了,跟自己呕什么气?该吃吃,该喝喝,有人关心就坦然受着,心里头记着感恩……小泥猴,你说对不对?”
时隔多年再一次被李慎亲昵的叫了这个外号,吕筝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她傻傻看着李慎,半晌,匆忙点点头,说对。
余老头以手扶额,这闺女是叫迷得三魂丢了七魄,眼见没救了。
一顿饭吃完,吕筝也瞧出两人间气氛诡异,便搬来一副象棋,叫两人下着打发时间。她本是好意,却是高估了这两人的业余消遣档次。对李慎而言,打麻将可以,打牌也行,叫他下棋……这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吕筝兴冲冲催促两人摆盘开战,半刻钟后,她悻悻然撂下一句‘两个臭棋篓子’,了无兴致的甩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