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带着温热水气的手臂从身后搂住了他,刚刚沐浴回来的庚衍将下巴抵在李慎肩头,与其一同看着外面沉静的夜色。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明天就是他们的婚礼,庚衍惬意的眯起眼,缓缓收紧了手臂。
两世为人,这一刻,他那颗贪婪的不知餍足的心脏,竟是前所未有的满足。那种心中每一处缝隙都被填满的充实感觉,叫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手,放开怀中的这个人。
李慎捻起一绺垂落在颊侧的金发,举到眼前,纤细而柔韧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透亮的光,隐约的不真切。他闭着眼睛也能勾绘出庚衍的容貌,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他也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只要听见对方的声音,他就能感觉出那里面真实的情绪……在战场上,看见了庚衍,他就能安心的闭上眼,把身家性命连同一切交付给对方。
就算这样的感情不能称之为爱,它的份量,也不会比所谓的爱情更轻。
可庚衍毁了它,彻彻底底的。他毁掉的并不仅仅是李慎的信任,还有更多的,将李慎记忆中的美好变成了不堪回首,把李慎这十多年来的一切都颠覆。
这已经不是残忍,是全无人性。庚衍毫无悔意,因为他深信李慎不会被摧垮,而他还有足够的时间重新来过。
“你会后悔,庚衍。”李慎松开了手中的金发,按住庚衍在小腹上交叠的手掌,轻轻摩挲着那骨骼分明的掌背,月夜之下,他漆黑的独眼熠熠生辉。
“你一定会后悔。”
庚衍的下巴离开了李慎肩头,侧过脸,注视着李慎的眼睛,良久,无声笑了。
“嗯,我很期待。”
………………
大唐历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西陆光明城。
从皇宫到大光明宫之间的道路被铺上长长的红毯,从帝都近卫军中选拔出的一万名士兵穿着崭新的军装,手持礼仪剑站立在道路两侧。为了保护皇帝与皇后的安全,道路周边的房屋全部被清空,沿着道路拉出一片狭长的警戒区。经过审查的民众集中在一路上十数个专门的等候区里,抱着花篮与帽子,激动的等待着皇帝亲临。更多人则只能收听广播,而无缘亲眼瞻仰皇帝的婚车。
上午十点整,婚车从皇宫出发,驶上红毯。
身着皇后婚礼服的李慎坐在被纱帐牢牢遮蔽的奢华婚车内,身边是同样身着盛装的庚衍。虽然已经见过了庚衍恢复成冰蓝色眼眸的样子,但此时此刻,对方穿着一身酷似军装的白色礼服,胸前佩满了各式各样的绶带和勋章,领扣整整齐齐系到最顶端,脚下蹬着珵亮的皮靴。在长安时总是被发冠束起的金发整整齐齐披落在脑后,用一只镶嵌着碧蓝宝石的皇冠缚住,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冷漠而平静的注视向前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身为皇者的威严气度。
这样的庚衍,让李慎觉得有些陌生。
或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庚衍转过头,目光在李慎的脸上无声巡梭,片刻后,从那双眼中渗出了些许笑意。
只听庚衍笑道:“朕的皇后,今天很美。”
……李慎的脸皮有点绷不住了。
纵然他坚决拒绝了白琴往他脸上化妆,但脑袋上最起码有两斤重的后冠终究没能逃得了,细碎的金丝流苏从被盘起的后冠上坠下来,将他刀凿般的面部线条衬的柔和了许多,再配上那继承自母亲的漂亮五官,只能用惊为天人来形容。
唯一有些破坏美感的是那只暗金无光的右眼,但也别有一股神秘味道。总而言之,庚衍说的没错,李慎今天,很美。
宽大的婚车在红毯上缓慢而平稳的行驶,前后皆是手持盛大仪仗的皇帝亲卫,途经民众聚集的等候区时,山呼一般的陛下万岁声就淹没了耳膜,李慎从挡在车周的纱帐中往外看,只见地上跪伏着密密麻麻一片人头,恐怕就是不挡这一层纱帐,也没人敢抬起头瞻仰天颜。
“你知道跪在下面的那些人里,有多少是真心喜悦?”他低声问庚衍,声音中带着些感慨,嘲讽道,“他们这样低着头,你什么也看不见。”
“无论他们是真心抑或假意,都只能像这样跪在下面。”庚衍回答道,“我不需要关心他们的喜怒哀乐,只要叫他们有衣穿,有饭吃,有事可做,便是天下泰平。”
“人心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民心更是如此。前一刻对你感激涕零,后一刻便能将你忘之脑后。你给予的越多,他便越不知足。只有将他们的欲望压制在最底线,保证他们最基本的生存,那么偶然的给予,才是恩惠,才不会令他们生出不该有的欲望。”
他说着话看向李慎,却看见了一抹冷笑,只听李慎冷笑着道——
“感情不只是我一个,你将这全天下的人,都当成畜生来养?”
第164章 帝都大婚(三)
光明帝国立国千年,册封过的贵族无可计数,开国时最古老的那一批贵族如今削的削绝的绝,还能活到现在的唯有一个林麓公爵。这位老公爵现年九十六岁,名下第一顺位继承人是个三代以外的侄孙,因年纪老迈,已经不在朝中担任职务,只守着自个那片被削了七八次还剩一郡之地的封地,乐享天年……才怪。
老公爵与老皇帝的恩怨早已不是秘密,老皇帝年幼时被老老皇帝托付给自己的挚友老公爵,而老公爵也没辜负这份信任,对待老皇帝可谓是忠心耿耿肝胆涂地,一手将老皇帝教导成颇有作为的一代明君。然而帝心难测,长硬了翅膀的老皇帝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对自己的恩师下了手,先是将其两个儿子一前一后寻了个罪名处死,接着掳夺了老老皇帝在位时赏赐给老公爵的一系列殊荣,最后硬是无视了老公爵仅剩的女儿生下的外孙,将老公爵的爵位继承人指定为那个几乎与其毫无关系的侄孙。
这一出恩将仇报的戏码,让旁人看的是心惊胆寒,只道天家无情,老皇帝真不是个玩意。老皇帝死后皇子内乱,老公爵安分守己没去搀和,看样子是已经心灰意冷认了命。直到三皇子登基,对从龙有功之臣的赏赐名单一公布,众人才发现老公爵居然名列前茅……方知晓原来这老货早已经慧眼识人站好了队。
此时此刻,特别受邀前来帝都参加皇帝大婚的老公爵,正坐在自己的马车上。他年岁虽高,但修炼有成,看起来不过五六十光景,一头白发梳理的整整齐齐,左手掐着根香烟,右手端着杯红酒,一派潇洒模样,不愧为年轻时风靡帝都的浪荡子。
在车厢中还坐着个人,表情有点儿拘谨,那脸不说话也带着三分讨喜,不是副官又是谁?
“太麻烦您了。”副官特别诚恳的冲老公爵道谢,“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您的大恩……”
老公爵摇了摇手指,打断道:“老朋友了,何必那么客气。当初便说过,日后你但有所求,尽管来找我。只要是我能做的,绝不推辞。”
“唉,这……”副官犹豫道,“只怕要连累您了。”
“我如今一无所有,还怕什么连累?大不了赔上这条老命。”老公爵笑的不以为意极了,口中咬着烟,是迥异于贵族身份的粗野做派,“皇帝?就是一坨狗屎!我早就恨不得冲他那张脸狠狠踩上两脚。”
副官缩了缩脖子,左右看一眼,劝诫道:“您小声点……”
马车已经驶到大光明宫的侧门外,副官跟着老公爵下车步行入内,他眼下又换了张脸,身份是老公爵的那位亲外孙。有资格进入大光明殿观礼的只有老公爵一人,但他要带副官进大光明宫并非难事。负责搜身的是皇帝亲卫,态度恭敬动作轻柔,却也不畏惧于老公爵的身份,搜查的十分仔细。
“其他人都到了吗?”老公爵问给他搜身的亲卫,“我该不会是来的最晚的吧?”
“还有半个小时仪式才开始,您来得并不迟。”亲卫笑着回答道,躬身行了一礼,从他身旁退开,另一边对副官的检查也结束了。两人在白袍侍者的带领下往位于正中央的大光明殿走去,从大光明宫正门铺进来的红毯一直延伸到殿门内,副官没有资格入殿观礼,只能与其它人一并站在殿外的红毯后,与老公爵暂时道别。
“放心吧。”或许是副官的表情实在不好看,老公爵露出了一丝长者应有的慈祥笑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我答应过提阿,会替他照顾你,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长大了,这眼睛,真像他……”
副官愣了愣,心中一瞬间竟生出了些许悔意,然而不待他答话,老公爵已经转身离开,走进了为皇帝的婚礼而盛装绽放的大光明殿。
张弓没有回头箭,一切都已经开始,容不得后悔叫停。
………………
走下婚车的李慎被引到一间休息室暂歇,按照仪式流程,等一会要先由庚衍在大光明殿中当众宣布迎娶他为皇后,接着他踩着红毯入殿,向庚衍宣誓爱与忠诚,从对方手中接过皇后的权柄。到这一步仪式基本就算完成,这当中最麻烦的自然是那一段繁复绕口的誓词,李慎得跪在庚衍面前高声背出这一整段誓词,一个字也不能错。天知道在场的那些人里有多少是在等着看他这个男皇后的笑话,那些人表面上当然不会失礼,但背地里……李慎毫无疑问会变成整个帝国上流社会的笑话。
虽然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可李慎也不想平白沦为众人的笑柄,而且依照庚衍表现出的态度,他推测对方并不是想让他永远被囚于深宫,否则也不会给他送来那些人事档案。熬过最初的矛盾与挣扎,一边嘲笑着自己对死亡的畏惧,一边又重新拾起斗志的李慎已经恢复了足够的冷静。可以预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要以庚衍皇后的身份,生活在这座帝都里,那么一个良好的开局,是十分有必要的。
“光明在上,我发誓以全副身心侍奉眼前之人。他是我的君主,我的丈夫,我的一切。我的身与心皆归他所有,我的意志与灵魂皆由他掌控。我发誓爱他,敬他,辅佐他,追随他,直至永恒。我……嗯,忘了。”
背到一半忘了词的李慎面无表情的看着同样面无表情的白琴,还有最多十几分钟婚礼就要开始,而他还不能完整的背出誓词,这个锅白琴不太想背……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片,默默递给李慎。
李慎默默接过纸片,看了一眼,塞进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