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你先别翻脸,最差你也能得一半,不少比你要的五十两少。”
白落梅算了算,一半……一半也行吧,比没有好,不过还得先说好:“若是太远,我可不接这单生意。”
那人笑了笑,然后说:“我姓郭,名浩然,家中父母去得早,无兄弟姊妹,孑然一身,只从军前定下过一门婚事,女方叫唐素素……”
他似笑非笑地瞟了白落梅一眼道,“素素就住在群南府燕水县,她家门口常年挂这艾草,很好认。你去寻她方便。”
这人显然是打听过白落梅之事,还叫他打听出来了,是自己大意了。白落梅有一瞬看着他,起了杀心,想干脆丢下他自生自灭,自己找路回去。
郭浩然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白落梅心思一动,他就捕捉到了,沉下脸道:“我劝你最好别妄动,我们几个想找你送尸骨回乡的,都知道你底细,若我们之中有一个死了,尸骨不曾回到乡里,不管是不是,都会算你头上。”
白落梅:“……”岂止一句卧槽了得!
郭浩然威胁完之后又摆出兄友弟恭的姿态道:“我们调查你,不过是为自己身后寻个保障,不至于死后还被骗了棺材本。你好生帮我们办事,我们自然不会寻你麻烦。日后还有这等生意,也会先照顾你。”
白落梅冷脸道:“我有得选?”
郭浩然失笑,摇了摇头道:“小子,我没多少时辰好活了。”
白落梅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实在难看,便是天色昏暗,也能瞧出泛白来。
郭浩然道:“我不求你什么,只求你帮我去看看素素,我从军便让她莫要等我,你帮我看看,若她还在等我,把我的尸骨给她,还有我存的银钱一半给她,一半是你的。若是她已经嫁了,那就帮我在燕水寻个地,埋了就成,我存的银钱全归你,不必叫她知道我的死活。”
说到后头,他喉头动了动,好半晌都没说话。
浅淡的夜色里,万籁俱寂。
白落梅说:“素素姑娘若还在等你,知道你死了,定是很伤心,不如不说。银子我分她一半,就说遇着你,刚巧我回乡,你记挂着她,帮你稍些银子给她,多少叫她有个念想,不至于……”
“不用了。”
郭浩然坚决说,“我死了,她是伤心难过,还是死心,总归有个结果,她便是等,也就是求个果。或许,真死了心,反倒还有机会再嫁。若是她要守我一生,那是我欠她的,那便是我与她的恩怨了,你个外人,插什么手!大丈夫,没什么债是不敢欠的,老子敢欠,就敢还!”
“你死了,还个屁。”白落梅嘴上嫌弃,心里却是觉得佩服的,与其吊着人姑娘,不如一了百了,生死富贵全由人自己抉择,公平。比打着为对方好的幌子,叫人牵肠挂肚一生,委实好太多。
郭浩然道:“那就算她倒霉。就跟你上战场,摸走那些个死在战场上的人身上值钱东西,他们死了,被你摸走,是他们倒霉,一样。”
“你是情债,我那是取之有道。银钱自然是留在世上被人花用,比带入坟里发霉好。”白落梅可不背这个锅。
“小子,乳臭未干。”
郭浩然哈哈大笑起来,嘲笑道,“你若摸东西,死了,情债都没得欠。”
白落梅不知怎么地,被说得神情一怔,偏偏在这会儿忽的就想起沈肃来,一时嘴快:“你就知我没情债了……”
郭浩然一听还起了兴致,挪了挪身子,转而面对着白落梅,一幅你说来,让我临死图个话本听听趣儿的模样。
白落梅飞了他一眼,浓眉上挑着。他忽然肃容说:“我问你,若有一人从小便一心读书,想将来科考,入朝为官,简直心无旁骛,小孩儿的时候更是什么好玩的都没玩过,成日成日地读书。但忽然,他不愿考试了,也不想做官了。我问他,他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是会变的,从前读书重要,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东西,读书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郭浩然赞同道:“确实如此。”
白落梅眉头紧皱,急急道:“不是。他哪里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何况昨日还读书到深夜之人,天一亮就说,读书不重要了,如何能信……”
郭浩然道:“一夜大变?是奇怪。”
白落梅对他的反应不满,警告地瞪人,然后把李春花和白村那些招人恨之事挑拣着说了,然后说:“我总想着,他该去京城的,他留在白村,是浪费了。可他偏偏不愿意了。你告诉我,为何呢?我与他说,银钱我自会赚,他无需忧心。只是,便是他娘还有同村的人可恨,照他性子,也不该是放弃前程,把自己困在一个小小村子之人。”
郭浩然道:“若是被这些吓退,他也不适合做官。”
白落梅神情低落说:“郭兄,我也觉得是。可他不肯说,我又想不明白。不然郭兄,你帮我想想到底是为何,你若回答的我满意了,我免费帮你送你尸骨,不收你银钱。”
这个一心为钱的松口说不要钱,白做工?郭浩然暧昧地冲白落梅笑道:“不行,还是要给你银钱,好叫你拿回去娶媳妇。哝,就娶那个要读书,科考的媳妇。”
白落梅:“……”
骤然,脸红个通透,辩解道,“他不是我媳妇……”
郭浩然微笑,一脸山人什么都懂的样子,笑而不语。
白落梅:“……”
鬼使神差地补了句,“他很好的……”想说自己配不上,话到嘴边,才恍然不对,及时住口,神情恍惚,心竟是有些空落。
郭浩然显然是过来人般:“男人怎么了!小子,你还是太嫩了,毛都没长齐。这军中,一水的男人,没几个能好运活着回去的,有不少男人就凑一起也就过下去了。明儿要死了,那就一辈子了,不比那些媒妁之言来得实在?”
白落梅摆手:“我跟他不是这样。”
郭浩然收了戏谑,也不捉弄他了,认真说:“不考试,不做官怎么了!你不也来做买卖了,怎么他不读书,不做官就不行?你也说了,他说读书不重要了……”
“怎么就不重要了。”白落梅打断他道,“明明他一直读书的,怎么忽然就不重要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郭浩然正色道:“小子,他不说,你不会看吗!他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更重要自然会有抉择,轮得到你操哪门子心。既然有比读书更重要的,又不告诉你,说明什么,你还不懂?”
“说明……什么?”白落梅反问,然后就愣住了,半晌问说,“与我有关……”
郭浩然又不说话了。
白落梅整个人沉了下去,脑子里像有一条线,沿着这线他把自己能记住的,从小到大,全回想了一遍,一无所获,然后又想了遍自己与沈肃从小到大的所有交集,还是没有,他茫然问说:“郭兄……”
郭浩然摇头,说自己不知道:“你俩之事,他不说,你可以自己看。我只劝你一句,无论如何,不要争吵,不要说伤人之言。好比我,当年走的时候,说不让她等,说我就在这军中找一个了,后来二十来年,我们不曾见过,如今我快死了,眼前都是她哭成泪人的模样……小子,伤人言过后,许就是天人永隔。”
他指了指天,“老天无常,小子,别让自己进了坟,都进得不安生,他也是,不会安生的。”
白落梅想着,此番出来,若是自己回不去了,沈肃当很伤心,说不得还要自责,想想自己死前也没见上沈肃一面,他忽然就觉得读书、科考,还是赚银钱都没那么重要了。白落梅想,于自己而言,沈肃定是最重要的。
那么,沈肃也是吗?
第43章 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