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峰站在车边上,捣鼓了一会引擎:“有人订了?”
“嗯,彬哥要的,”王宁点了根烟,顺手扔了一支给高建峰,“下月他要在绕城高速,跟坤子那帮人赛一程。”
正聊着,里间忽然传来一声:“宁宁……”
王宁迅速抓起抹布抹了几下手,叼着烟进屋去了,片刻后,只听他连哄带劝地低声说:“妈,你这是又魇着了,没事啊,没事,先喝口水……峰哥来了。”
女声有气无力地回应着:“建峰来了,那你扶我起来,去……去买点饮料回来。”
高建峰立刻扬声说:“不用,杜姨您躺着吧,我进去看您。”
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眼夏天:“一会你挑车,有什么需求就跟王宁说,那是我小兄弟,人挺实在的。”
说完,撩开薄薄的一层布帘子,进里屋去了。
杜洁半靠在床上,刚睡起,眼睛有点肿,屋内光线很晦暗,衬得她肤色蜡黄,头上的白发比上回见,好像又多了一些,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十岁不止。
高建峰每回见到她,都会不自觉地联想起李亚男,还有他自己的母亲。
她们是同龄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尽管高建峰对母亲的印象已没有那么清晰了,她去世太早,那时候他还只有三岁而已。但后来每每回忆,浮现在脑海中母亲的面孔,又都是年轻的、美丽的。
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母亲也就变成了一个永远不会老的人。
而继母李亚男同样光彩夺目,她时髦高挑,精干利落,神采飞扬地洋溢着自信和活力,和眼前这个衰弱苍老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可说到这个女人,她的衰弱和苍老,也并非没有原因……
高建峰收回思绪,极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冲床上的女人笑了笑。
王宁陪俩人聊几句就出去招呼夏天了,高建峰在墙角拿了张小凳子,挨着杜洁坐在了床边。
“最近走路多么,”他温声问,“腿疼不疼?”
杜洁勉强笑了下,隔着被子拍了拍右腿:“站不住,时候一长是有点疼,以前卖早点能卖到十点半,现在不到十点就撑不住了,越来越不中用了。”
“没事的,慢慢来,肯定能恢复。”高建峰略微迟疑了下,才问,“肇事的那个人,您真不打算追究了?”
杜洁摇头:“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一个男人,老婆跑了,自己拉扯两个孩子,起早贪黑送奶、捡破烂,那天要不是为躲一个小孩,他那三轮也不至于撞上我。真要他出钱,家里两个娃娃吃啥喝啥?都是穷人,明知道不容易,何苦还要再为难人家。”
高建峰原本是打算劝她的,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微微一动,也就顺势偃旗息鼓了。
那个用三轮车撞翻杜洁的肇事者,其人的大致情况,他听王宁提过,的确是穷得叮当响,恐怕砸锅卖铁都未必凑得够置换关节的手术费,从某种程度上说,让他赔偿也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我问过了,医生建议,还是做手术恢复得更快。”高建峰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让我阿姨盯着她们院的骨科床位了,等空出来就赶紧安排。您也不用怕,不算什么大手术,军区医院的技术,做这个肯定没问题。”
杜洁迟迟地点头:“再说吧,手术费也挺贵的。我就一摆煎饼摊的,平时也站那不动,顶多以后带个小马扎,没人买煎饼,我就坐那歇着。走道就慢慢走吧,也没啥的。”
可你还年轻,高建峰在心里想,四十多岁不到就残疾,万一以后再加重,对王宁来说难道不是负担?
但这些话没法出口,何况他也猜得出,杜洁心里都清楚,所以说到底,还是因为钱!
“我不是怕做手术,就是总觉得这病是我该得的。”杜洁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那会儿要是咬咬牙,给安安……把手术也做了呢,兴许他就不会想不开了。当妈的心里没成算,把自己孩子害了,这回的事儿兴许就是个报应。”
“您说什么呢?”高建峰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完全是两回事。”
“我又梦见安安了……”杜洁长长一叹,自顾自的说着,“九年了,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又快到日子,该给他烧点纸了,回头得让宁宁去办了。”
顿了下,她忽然笑了,转过话锋:“净说这些,都什么年代了,还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要么宁宁总说我愚昧呢。建峰啊,你这学期忙就不用总来了,我好着呢。手术的事,你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啊。”
话题被柔婉地做了个终结,高建峰知道再劝也无用。想起兜里装着的信封,里头放着三百块钱,他觉得不能直接拿给杜洁,他真怕她回头把那些钱全买了纸钱!
摇摇头,高建峰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目光偏转,瞥见小桌子上放了张报纸。
杜洁的文化程度有限,平时并没有订报的习惯,那页纸有点旧得发皱了,看日期还是上周的,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捡回来的。
至于内容,大多是些都市奇情狗血剧,或是寡廉鲜耻的伦理闹剧,每个标题都恨不得写得耸人听闻,他没什么兴趣,正打算移开视线,头版的一行字,就在此时撞进了他的眼。
——“九岁双性人手术成功,由男变女终偿夙愿。”
屋子里太闷了,高建峰觉得后背上冒出了一层汗,这样逼仄的空间,让人头都有些发晕,他眼前又闪过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和杜洁的面孔有四五分的相像,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水雾弥漫,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滴泪,将坠未坠……
鬓角的汗,嗒地一声,落在了面前的水泥地上。
高建峰从里间出来时,夏天兀自满脸惆怅,端详着面前一辆乳白色的改装山地车。
这已经是他挑的第四辆了,也是王宁这儿最不拉风、最不炫酷的一辆,饶是如此,轮胎还被换成了天蓝色,上头更装有一圈灯带,骑起来会自带那种彩虹般的光晕,实在是……非常不符合他一贯低调又内敛的人设……
“就它吧,”高建峰心不在焉地说,“这车原先是凤凰的大二八,和你今天骑的那个挺像的。”
夏天转过脸,默默地看着他,心说这也能叫和徐卫东的那辆挺像?高同学,您那两只眼其实分别是九百度老花加一千度散光吧?
然而腹诽归腹诽,高同学到底不辞辛劳地带着他穿过了半个城,费心又费力的,无论如何他也得承人家这个情儿。
“这车多少钱?”夏天问。
“都是峰哥朋友,”王宁叼着烟说,“给三十吧。”
夏天舔了下唇,一时有点失语。这价格比他预想的还要低,虽然他也能猜到这车的来源,要么是销赃的,要么是人家废弃不要的,也算是无本生意吧,但转头看看那屋里最贵的家具——就是他刚坐过的快塌陷了的破沙发,夏天没再犹豫,直接掏了这三十块钱。
临走,夏天看见高建峰拿出一个信封,和王宁两个拉扯推拒了老半天,最后高同学仗着身高臂长把王宁彻底按在门口,硬是把那信封塞进了对方兜里。
“走了,别让杜姨知道。”高建峰挥挥手,“等有床位我通知你。”
他转过身,眉峰皱了一皱,也没看夏天,直接跨上车,头也不回地骑走了。
第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