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的光阴,小男孩终于成长为少年,身量拔高,目测已将近一米八,身材是老高家典型的瘦长型,好在眼镜片并没再增加厚度。除了外貌,他还继承了学霸传统,不过和高建峰不同,他是文科学霸,高中没上八中,而是考了文科更有优势的实验中学,估计是受不了老高时不常发作的更年期,他索性选择住校,一个礼拜才回一趟家。
坐在车上,高志远一副大人模样地说:“我觉得你也该回家了,我妈动不动就念叨,说你上回去医院看她,给她带的那盒西洋参,她知道是给老高的,已经转送了。”
高建峰嗯了一声,没再往下问高克艰有何反应。
“老高,也念叨你了。”高志远目视前方,缓缓地说,“有回做梦还喊你名字来着,这是我妈说的啊,真假就不知道了。反正话我都带到了,他们俩初四回来,你看着办,实在不行的话,正月十五也行吧。”
高建峰看看身边的传话筒,“知道了,我抽空回,本来也没打算不回,只要他气消了就行。”
“晚上想吃什么?”说完家事,他转口问。
“你这意思,莫非是说你做么?”高志远略有几分惊诧地望着他。
“我现在也能来几手,跟夏天学的,”高建峰说,“放心,能吃,等会尝尝看就知道,包饺子也行,家里现成有菜有面。”
高志远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饺子这种高档货你也会?不是吧,你还是高建峰么,说吧,到底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高建峰乜他一眼:“边儿去,有本事我包好了你别吃。”
哥俩互相挤兑着到了家,高建峰忙着洗菜和面,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话题不外乎高志远的学业、将来的专业,小高亲眼见证某人熟练的操作手法,方知并不是吹牛,但高建峰对于包饺子,明显也仅限于“会”这个层面,不算精,毕竟平时只要夏天在家,从来都是夏天做饭,压根不让高建峰有沾手机会。
见高志远戳在旁边像监工,高建峰打发他去客厅看电视。高志远顺便参观了一下他哥的卧房,十分惊喜地发现,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乱!?
“这是为迎接我,特意收拾了吧?”
怎么可能?高建峰心说,不过自从之前刻意且疯狂的乱过一阵之后,他就改邪归正了,不说拿出曾经在部队的标准,也得差不多吧——夏天是任何不满的话都不会说,可人家既然愿意容忍这种室友,那他多少也得有点自觉才行。
“我能去夏天哥屋里观摩一下吗?”溜达出卧室,高志远问。
“你进人房间干嘛?”高建峰自己从不进去,对于距离和分寸,他心里始终有根弦绷紧着。
“对比一下呗,要不我怕自己忍不住,会想夸你。”高志远笑着说。
“我发现你真是欠收拾,”高建峰也笑笑,“去吧,别动他东西,一乱他该找不着了。”
高志远答应一声,晃悠进夏天的房间,打眼一看,确实是有差距。夏天的房间已经不是单纯的干净整齐,井然有序能形容,恨不得都有点实验室的味道了,尤其是书架上摆的书,像强迫症一样严格的分门别类,而且涉猎之广,让他看得很是惊讶。
在高志远的成长过程中,高建峰是他接触最多的一个“榜样”,可同样都是学霸级别的人物,高建峰对于文学类书籍的欣赏水平,却一直饱受他的诟病。红楼梦对于高建峰都能算诘屈聱牙,更别提其他晦涩艰深的大部头了,所有抒情类文学作品,高建峰统统看不进去,与其让他看文艺的书,倒不如让他看分析什么叫文艺的书——典型的理科男思维,注重逻辑,失之趣味。
翻着架子上的英文原版小说,高志远即刻产生了兴趣,“我能借两本看么?”
“想看什么自己买,非借人家的干嘛。”高建峰回答。
“不懂了吧,书非借不能读也,看别人的特别来情绪。”高志远头也不抬的说。
“那你自己问他吧,”高建峰笑了下,随后报出一串电话号码,“不知道他这会儿忙不忙,试试,顺便给他拜个早年。”
高志远把电话打过去,夏天正在吃饭,愉快地挤了几分钟时间和他问好,听说他要借书,当即说看上哪个随便拿,之后不用再还。
放下电话,高志远乐滋滋地去书架上寻摸,等选好了,他瞥见专业类那一排放着一本字典样的厚书,这书他见过,是当年他哥买下来送给夏天的,他有点好奇药典究竟什么样,顺手取下来翻了两页,内容实在看不懂,正要合上,忽然从书页里掉出一张小纸片来。
高志远捡起来,发现不是纸片,而是一张照片。确切地说,是一张裁剪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则是他哥高建峰。
他看了片刻,从穿着的衣服辨认出应该是高三毕业的集体照,但为什么单剪下他哥?他回想了一下,如果想要留作纪念,夏天手里确实没有其他照片,再看这本药典被翻查使用的程度,应该是夏天经常看的,那么这张照片夹在其中,想必也是经常看的了。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会把另一个男人的照片单剪下来,像保存书签一样藏在一本常看的书里面?
经年往事翻江倒海,那个微凉的夏夜翻墙探监,之后独自一人前来安慰他哥……现在彼此成年有了工作,经济实力都不错,还要分摊合租一间公寓吗?有些事,在向来敏感多思地少年眼中,渐渐地,有了种水落石出的端倪。
高志远把照片放回去,没有声张,一段饭却吃得心里七上八下,既有窥破私密之后的一点兴奋,也有想到和至亲之人有联系的不安紧张,纠结一晚,再目睹了他哥心比海宽的坦然之后,他不得不愈发替此人惆怅了。
回家路上,小话痨神思不定,一直在忖度该怎么问出口。
“你打算合租多久?”开场白来了这么一句,高志远自己是不大满意。
“快搬了,之前在城东看了一处房子,”高建峰说,“先交了定金,过完年再签合同去。”
高志远心下稍安:“城东啊,离家更远了,你就没打算搬回来住?”
高建峰摇了下头:“你都住校了,家里留给人家夫妻二人世界去吧,我住城东以后去公司更方便。”
高志远一笑:“那你……夏天哥还得再找租客了。”
高建峰心无旁骛地打着方向盘:“他也搬,我们俩一块看的城东的房子。”
什么?还要住一起?高志远认为事态严重:“你俩……这样,是不是走得有点太近了?”
高建峰刚好踩了一脚刹车,这一下太配合了,就跟心里有鬼似的,但他坦荡惯了,何况高志远这话原本也没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想,他说服自己和夏天在一起,那对于家里人,他不会隐瞒。
等到变成绿灯,他边挂档边说:“是,我可能对他有好感,现在还属于确定感觉的阶段,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接受么?”
不、太、能!
高志远从夏天单相思他哥的震惊中还没复原,立刻就被拉到另一道晴天霹雳中,而且,简直堪称是霹雳级别的震惊!
跨世纪的新新少年,其实并不会对同性相爱抱有传统偏见,他也看过类似的书籍和电影,自认完全能够理解,可那种理解实际上是内外有别的,朋友、同学,谁愿意走这条路,他都可以大大方方说声祝福的话,然而涉及到亲哥哥,他觉得自己做不到坦然接纳。
“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高志远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想好,就不要给人家希望,你知道,对方有可能陷得比你早、比你深,是你想不到的深吗?”
高建峰听得有点懵,他一直觉得情愫应该是从这次他回来之后才萌发的,夏天挑的头,当然那是因为他一直清楚自己的性向,至于其他的,哪来什么更深、更早?纯粹像是危言耸听嘛!
他不在意地笑笑:“这都哪跟哪啊,你是小说看多了,打算自己编一个?”
高志远无语地瞪着他,这种人一向最爱粉饰太平——只要大家都好,他也就心安理得觉得挺好,不下点猛药,根本就不足以叫醒他。
“看来你不知道的还挺多,自己找找看吧,答案就在你眼前,我希望你看过之后当断则断,如果负担不起别人的深情,就别再沾缠。”高志远有些义愤地说,“你和人家不一样,你还有父母家人、朋友,现在还多了份社会责任,上个月登出采访你的那份青年日报,一直都在家里最醒目的位置放着,老高假装不在意,但时不时还会一个人偷偷地看。”
高建峰默默听着,跟着一脚刹车,停在了大院门口。
怎么突然就被这小子给义正严辞地教育了?语气还那么笃定?他是知道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高建峰一脸纳闷地想,这祖宗真是长大了,成精速度提前,心思越来越深不可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