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千百次地想过这个问题,千百次地试图说服自己,裹足不前从不是他的风格,真有那一天,他知道他一定会恨到心头泣血,恨到想要报复社会,然而千百次构想之后,他还是难以去恨那个可能的“负心人”,也许会转头就走吧,然后在对方不知道的地方继续关注,直到时间发挥它强大的力量,令他渐渐麻木。
只是麻木,绝非遗忘。
两辈子活下来,他努力争取过自己想要的一切,实现既定目标的步伐也比想象中快,该说是了无遗憾了,可就在即将梦想成真的前夕,又生出了一点患得患失的顾虑,这让他像个神经病人似的,一直目不转睛盯着高建峰,看着看着,简直觉得他连换挡、转方向盘这类普通的动作,都能做得帅出天际。
也太幼稚了吧,夏天边暗骂自己,边在高建峰身边继续毫无节制地犯蠢。
高建峰这会儿已驶出高速收费站,转向狭窄的国道,说好要让夏天敬服一下他的车技,不过一路上他倒也没太放肆,路况好的时候最多飙到190,大多时候只徘徊在160上下,国道上坑坑洼洼,他不得不放慢速度,精力不用那么集中,也就顾得上腹诽一下旁边这位直勾勾看自己的眼神了。
都不怕我开沟里去?别说路两边还真有沟,稍远的地方还有农田和密林。高建峰想着,顺手去拿旁边的水,才摸了一下,夏天已从后座够过一瓶来,亲自拧开递给他。
高建峰平时不喜欢喝饮料,讨厌喝没味的矿泉水,最中意那种带气又没有甜度的气泡水,不过那玩意在千禧年初大多是进口货,价格不便宜,夏总不缺钱,为此专门屯了一箱子,此番不嫌瓶子沉,在随身背包里放了有五六瓶。
打心眼里,他就是爱惯着高建峰,也因为他知道,高同学属于没条件时怎么都能忍,有条件时可着劲按自己心意任性的那类人,单冲这份潇洒,他也心甘情愿为之埋单。
——也幸好高建峰现在创业期扑事业忙,不然真腾出手来享受生活,九成也是一标准的纨绔,高克艰知子莫若父,其实说的并没大错。
“谢了,”高建峰喝了半瓶递还给夏天,“你还带这个,多沉呐。”
“放车里,”夏天笑笑,“又不用我背。”
说话间高建峰超了辆车,想着过了饭点,两个人都不饿所以没停车吃饭,他指了指后座,“我包里有零食,你拿出来垫巴两口吧。”
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行,看着薯条,总比老这么盯着自己没完没了强。
得亏我心理素质过硬啊,高建峰心想,有几个人能架得住被这么“视奸”,还不得手心冒汗,一脚油门把车开菜地里去?
要说两个男人出行,准备的东西里一般零食最有限,夏天向来只吃正餐,打开高建峰的包,赫然看见熟悉的小浣熊,不觉就是一笑。
而两个人共同都带了的,却是出发前分别录制好的两张CD。
跑高速上很适合听歌,还可以防止尬聊,虽然两个人不缺话题,且早已熟到不说话气氛也照样和谐的地步,但音乐还是可以充当背景,在某些时候跟风景心情相得益彰,让日后再回味起这一段时,记忆里自带一种画面感。
就只是……这背景略有点刺激了。
夏天依照高建峰当年的喜好,灌录了一张纯摇滚CD,走的是hard rock风,进口车音响不错,低音喇叭里传出来的阵阵鼓点,但凡心脏不好的人绝对受不了,连高建峰都随着吉他solo的节奏,有好几次直接把车速给顺手飙了上去。
国道上没法开快,夏天感觉到高建峰的不趁手,赶紧转移注意力引着他聊天。
“说实话,你喜欢泡温泉么?”
说实话,并不喜欢,高建峰不喜欢一切过于私密的集体性活动,过去的四年他能适应集体生活,却不代表他喜欢集体生活,这和夏天的独还不太一样,是他骨子里自带的一种特立独行的冷静,从前在公共浴室里洗澡已经够让他烦的了,而温泉在他看来不亚于公共澡堂子,人再一多简直就是下饺子,再说他皮肤一向好,根本不需要硫磺来进一步做润滑。
摇摇头,高建峰坦言:“一般,我订酒店的时候,说是有独立温泉的房间,但不接受预订,希望到的时候还有吧。”
“那你还去?”夏天看着他,“我那天也就是随口一说。”
“嗯,我刚好记住了。”高建峰笑了下,“你以前说的好多话,我其实也记住了,就是有些没理解对,以后你说的话,我争取都能记住,并理解无误。”
夏天心口立刻一阵乱跳,高建峰并不说情深款款的话,上来就是剑走偏锋式的单刀直入,切入的点却又婉转暧昧,每一句都打在他的七寸上,让人生出一种余音绕梁般的浮想联翩。
高建峰杀人无形,之后继续关爱表情痴傻的人,“那三明治是我早上做的,热菜不行,做这个还成,还有几包薯片,随便吃两口,到地方晚上吃炖鱼去。”
夏天现在是他说什么是什么,吃了几口之后才想起吃独食不大好,捏起一片薯片,直递到高建峰嘴边。
高建峰微微低头咬住,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喂着喂着,一不小心高建峰咬多了点,薯片全含进嘴里,舌尖没留神地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似的舔在了夏天的手指上。
夏天忽地一下缩回手,感觉半条胳膊像被碰了麻筋,满脑子的神经在同一时间一起作天作地地跳了起来,继而幻想出了全套的舔手指情节,他在色气中禁不住微微涨红了脸——不是因为被舔手觉得害羞,而是因为被舔完之后自己的那点反应,又剧烈了!
所以照这个模式相处下去,彼此真的能愉快地玩耍吗?夏天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两个人要怎么住?房间是高建峰订的,他一直也没细说,夏天只能安慰自己,高同学诚意满满,应该不至于还订两间吧?可要真是订了呢,他觉得自己得暗骂其人一百遍装模作样、榆木脑袋瓜,然后再在池子里兴风作浪一番,他打定主意撩完就跑,一定要借机报复一下,才算对得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独自忍耐。
夏天想得呼吸轻轻起伏,眼神放空,终于没再视奸驾驶员,高建峰瞄他一眼,好奇笑问:“发什么呆呢?”
“你又没看我,”夏天说,“怎么知道我发呆?”
“我要想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高建峰装逼起来纯出天然,“不信你可以问我路边有什么,餐馆名字,特别小的那种字也行,还有景物,随便问。”
夏天一时觉得好玩,于是专挑不起眼的店名记下,等开过去两三百米才问,高建峰逼格不崩,居然都能回答上来,连农家院门前卧着一只和大地颜色混为一体的小土狗都能知道,弄得夏天望着他线条清晰的侧脸,又花痴起这人实在是酷得太过有型。
可是好像也不完全,夏天突然想起了疏漏,“不对啊,那天在我小姨家,梁坤,就是徐冰她男朋友站在厨房门边,你那会儿没看见吧?”
看见了应该就不会做那么暧昧的动作了,夏天想,然而他想差了,高建峰还真不怕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家伙。
索性告诉夏天他是这么想的也好,高建峰说:“无所谓吧,那人也不碍咱俩事。我那天确实是百密一疏,因为心有旁骛,你要是希望我注意,那我以后多留神。”
最后一句,语气极尽温柔,似乎在表达“你要是在意,我就替你在意”这层意思,夏天听得一颗心当场化成一滩水,想不到这人开了窍,竟然立时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以前所有的不解风情全都是为这一刻的大爆发么,那真是……太物有所值了!
然而很可惜,高建峰的百密一疏还不止那一回,初一跟夏天去商场时,他们两个就已经被有心人盯上了。
盯梢者的目标是夏天,早在夏天从渭城回西京的路上,那些人就已打算下手了,无奈赶上大堵车,反倒没找着机会,至于他们和夏天,原本并无仇怨,不过是因为廖启辉心有不甘罢了。
廖启辉后来被保释,随后被廖老爷子带了回去,解除公司总经理一职,但所谓的继承权、每月分红仍是一分不少。可叹疯狂的人仍不能解恨,他越想越觉得有种栽在阴沟里的感觉,夏天年纪轻轻,却顺风顺水,他凭什么?自己弄不死廖启杰,对付夏天总还是可以吧,廖启辉闲来无事,决定把报复实施到极致。
人在南洋,内地出了什么事都赖不到他头上去,派底下人联系西京曾联系过的涉黑流氓,不必说别的,许以重金就足够,第一笔钱,他打得大方而迅速,条件清楚,就是要做掉夏天,当然最好搞成意外,一旦圈子里传出夏天的死讯,他丰厚的尾款就会立即奉上。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流氓团伙心想还有这种冤大头,但拿人钱财还是要尽量与人消灾,至于说意外该怎么策划?这伙人先跟踪了解目标人物,扮成路人甲乙丙丁,围着夏天转了几天,趁夏天出来买吃的,打了个电话跟老彭闲聊起去桐城度假,这伙人当即应运出了一个计划。
车祸,可说是最神不知鬼不觉致人于死地的办法,那年月路上也没那么多监控,国道上更是简陋,一度车匪路霸还遍地横行着,制造一起交通意外不算太难,关键是要有人敢死。
年关当口,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刚巧一个点背货车司机,被老板打了白条,家都不敢回,老婆天天催债似的要钱,儿子连爸爸电话都不愿意接,日子混成这样,很容易让人思想走向极端,好比钱是祖宗,好比有钱人全都该死,只要给足安家费,他立刻就能同意用他的货车,跟“阔人”夏天乘坐的轿车来它个鱼死网破的相撞。
万一自己没死呢,岂不是还算赚了?
夏天毫不知情,此刻车里正响起枪花激昂的 don't cry,副歌开始循环,两个人说话都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半晌,高建峰轻轻一笑,从驾驶门底下掏出自己录的CD,扔给了夏天。
“年纪大了,受不了太刺激的,换个舒缓点的吧。”
夏天看他一眼,这位操作极佳的司机仿佛是话里有话,他笑着换上那盘,谁知音乐刚一响起,他忽然愣住了。
是那支《钟鼓楼》。
有人说,听歌其实听的是一种回忆,这说法固然有些偏感性,音乐附着上记忆当然只是因为海马体和大脑皮层神经组织在发挥作用,但有些时候不能否认,那些沾满回忆的旋律,确实能在响起前奏的刹那,把人一下子带回到当初那个被它感动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