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匿名电话?还是邮件?传真?徐卫东那类小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如今再加上一个梁铮,恐怕不搅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叔叔您坐。”
“爸, 你怎么来了………”
夏天和高建峰几乎一起出声,话音显得有点乱,不过高克艰已经都听全乎了。
“冬至了,你阿姨让你回家吃饺子,打了电话,你也不接。”
语气很平常,虽然有点像质问。夏天回忆了一下,在他和高克艰为数不多的接触里,这段话算是高克艰说的字数比较多的,至于口吻嘛,好像一直都是这么个调调。
高建峰早习惯了,拿过手机扫了眼,一下午净忙着答对审计人员,手机静音根本顾不上看,还真有两个未接,一个是李亚男,一个是他爸。他当即了然,按高克艰的风格,电话永远只会拨一次,你不接那就等着面聊吧。
高建峰翻着手机,一时没说话,屋里的气氛就有点尬。高克艰也没坐下,脸上写满了老子都亲自上来请你了,你还不屁颠屁颠赶紧随朕起驾。
“行吧,”半晌,高建峰放下手机,“饺子是我阿姨包的?”
这话问得随意,问完他还看了夏天一眼,夏天不免记起高建峰无数次吐槽人家李亚男的厨艺,心想都这个节骨眼了,这家伙居然还装得这么淡定!可仔细看,又不像是装的,难道说,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了?
啧,这勇敢的小海燕啊……
高海燕当然是装的!这会儿心里正七上八下呢,要说他一个人怎么面对高克艰都不怕,可现在夏天还在,这和他想象的摊牌方式完全不一样。既然生活方式是他自己选的,那么父子之间沟通足以,根本没必要让夏天掺合进来,至于吵架本就是常态,只不过在这件事上,高建峰并没打算和高克艰吵——同意的话,皆大欢喜,不同意,他也没有办法,横竖认准了这条路,朝秦暮楚不是他高建峰的行事准则。
高克艰嗯了一声:“走吧,夏天也一块去。”
突然被点名,被邀请的人只好无声消化了一下这种独特的邀请方式,还真是言简意赅不带一丝不热情,掷地有声完全没得商量。
夏天黑线两秒,到底不大放心,想着干脆去蹭饭也好,于是趁高克艰转身之际,偷眼瞄了下高建峰。
高建峰正从椅子上往起站,可能是因为最近没休息好,又或者是白天在办公室坐久了,双腿才一用力,老腰突然猛地一紧,一股生疼感从腰间直往上窜,就像是被利器给戳了一下似的,高建峰屁股才离开椅子,又突兀地坐了回去,伸手不自觉地扶了把腰。
高克艰听见动静半回头,夏天已本能地蹿上去扶住了高建峰,端看姿势恰似从旁环抱。
“你还没去?”高克艰皱着眉问。
“啊?嗯,去、去……”高建峰点头应了几声,表情禁不住有点酸,好像还带了一丁点苦,虽然两者都只是一闪而过,旋即就被他换上了惯有的云淡风轻。
父子俩打着哑谜,夏天却心头雪亮,不就是说去看腰吗!这大半年了,高建峰的腰疼一直没发作,他还以为问题不大呢,看来是疏忽了,高建峰对自己不经心,他居然也跟着不经心,这爱人当得未免也太不称职了,实在是该打!
高克艰看着他俩,没再说话,随后径直先出门去了。
高建峰手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不忘抛给夏天一记安抚的眼神,“没事,坐时间长了腿有点麻。”
他没让夏天扶,自己也没叉腰肌,一步一抖索着往前走,心想真是谁难受谁知道,回头一定得抽空去做个牵引拉伸腰部按摩了。
走出办公楼,眼见高克艰的车就停在路边。这回好像也没得商量,高克艰稳坐泰山,那意思就是你俩直接上车走人,高建峰此刻是勉强直立行走,压根也没余力开车,索性咬着牙钻进了后座。
夏天看着他那副难受的模样,揣在裤兜里的手狠狠捏了把自家大腿,高建峰腰上毛病不轻,这么下去可不行!怪不得呢,每回都是躺平了任撸,轮到自己的时候,他最多也只是翻个身侧过来搞一搞……夏天坐进车里,想着那画面,居然奇迹般没能躁起来,反倒满心满眼涌起阵阵疼惜。
车子发动起来,连带司机一共四个人,全都十分有默契地演绎起了沉默是金。
高克艰本就是只人形大冰棍,偏生火力还极旺,大冬天里摇下车窗,整条胳膊全搭在外头,手指勾在车窗边缘,姿势很是拉风。司机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战士,对首长此举早已见怪不怪,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冷风吹。
这感觉有点奇妙,明明高建峰就坐在他身边,两人一没逗贫,二没调情缠绵,甚至都没想去聊这些天来发生的、至今才告一段落的那些事,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仿佛是回到了学生时代,人在教室里,前方讲台上站着虎视眈眈的周妈——周妈气势还是弱了,他俩可比那时候要老实得多。
不知道高克艰会不会从后视镜里观察两个人乖巧的模样,夏天全方位回顾了一下,觉得高克艰和历次见面时状态差不多,并没什么异常,而且他听高建峰说过,高克艰虽说脾气暴,但从来有一说一不兜圈子,如果真打算就他俩的关系兴师问罪,那就没必要非把人拽回家去,当场直接问不就得了吗?
所以,还是他想多了?夏天余光扫到正盯着窗外看的高建峰,拿起手机假装翻看了一会,他知道高建峰手机目前还处在静音状态,于是点开短信给身边人发去一条。
【你爸几个意思?他会不会知道咱俩的事了?】
高建峰感觉到震动,装得挺像那么回事,隔了一会儿才好整以暇地从兜里掏出了行动电话。
【不知道啊,天哥,兵来将挡吧,不过我是兵,一定会掩护好你的。】
夏天看着这条直想翻白眼,迅速回道:【有点正行好么,能预先给我个防备吗?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是暴跳如雷,还是一通狂骂?嗯,这两个好像都差不多。不过这么大人了,高建峰目测比高克艰还高个三公分,除了中段现在不太给力,总体也是身强力壮,所以总不至于动手吧?何况高建峰的脾气也不是站那不动让人揍的,哪怕那人是他亲爹,不能还手,大可以用跑的嘛。
高建峰却在愣神,思考着怎么回复,他嘴上轻飘飘的,心里未尝不打突。刚才看见高克艰的一瞬,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继而有股冲动想当场直接坦白算了。自从高克艰去医院看过他,父子俩的关系明显缓和多了,当然原本也不是他不愿见高克艰,而是高克艰不满意他不接受组织安排,军旅生涯没能做到有始有终。
其实那时候领导给他安排的出路,真可谓一个赛着比一个好,毕竟以他的家世背景,没道理在部队还混不出个前程来,好比第一年就保送他去军校,上面的确打算按新时代高科技战争人才的路子来培养他,所以高克艰的不满意多少也有道理,他认为儿子归根到底只是为应付差事,熬足四年,然后拍拍屁股闪身走人。
冤枉啊,可现在再扯这些已经没意义了,高建峰这大半年都忙于开疆拓土,连恋爱都没时间好好谈,有时候阖上眼,刚想琢磨下怎么和家里人交代,却还没来得及模拟场景,人就已经睡过去了。
结果突如其来一场纷乱,其后老爸又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里,这才逼得他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思量。
该怎么开口呢?连夏天都能看出高克艰白发激增,他做儿子又岂会有视而不见。再强悍的铁人也有老迈的一天,高克艰毕竟是五十多的人了,早已不复当年狠。而除了在前途规划上特别一意孤行,其他地方还真不干涉自己,至少绝不会催自己找对象结婚生孩子,这么看来,已经是够不错的了。
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男人的成长大抵要从精神弑父开始。高建峰出外能独当一面,实现了财物自由,又有了稳定且蒸蒸日上的事业,这个过程已经完成。所以他不再需要对抗,反倒是回过头再看,父亲早已不是那座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山了。
岁月消弭积怨,经历换来释然,和外面的风刀霜剑一比,高克艰在他成长过程里的跋扈和严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反之,如果没有那些严格的操练,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温室里的少爷秧子,初到部队还不知要怎么适应,丢多少人才能跌跌撞撞地成长。
说到底,高克艰亏欠他的,大概也只有一个母亲了,可那件事,随着年龄渐长、听到看到得多了,他渐渐地也就懂得了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意义,那并不是某个单独的个体能够操控的。
既然如此,高建峰就不想和父亲正面起冲突,尽管作决定时那种大无畏的精神还在,可脑子里想的却已是该怎么迂回着来。
难啊,瞧这大冷天还开窗户的架势,显见着肝火依旧那么旺,对于离经叛道的接受程度……高建峰默默叹了口气,再度拿起了手机。
【没事,他好面子,要发作也不会对着你,能让你去家里吃饭,肯定就不是为谈这个,我会搞定,天哥放心。】
盯着最后那四个字,夏天全明白了,高建峰这是打算独自面对,任凭高克艰有多少火,他一个人承受就是。嗬,能扛事的高同学果真数十年如一日,但他却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需要别人照应的夏天,只要不是让他放弃这段感情,无论高克艰提出什么责难或是要求,他自问都能接受。
其后一路沉默,车子开进军区大院,才停稳开门,扑鼻的饭香已经从窗缝里溢出来了。李亚男打发高志远看着锅里的饺子,自己迎出来笑着和高建峰、夏天打招呼。
夏天仓促上门,连个礼物都没带,原本很失礼,好在女主人一贯大方爽快,对他和对自家人并没差,倒是看着高建峰,她禁不住劈面来了一通数落。
“老靳那儿去看了么,人家说你可有一个多月没去过了,想怎么着啊,再这么下去我可叫人把你拉去做封闭………”
话也就开了个头,高建峰反应快,立马上去拿一串话堵住了李亚男的口,还顺手从兜里摸出块巧克力糖球,笑眯眯塞进李亚男嘴里,“知道了,一定按时去!这糖还行吧,过阵子我去趟欧洲,回头再给您带比利时巧克力。”
甜到黏牙!李亚男一阵无语,心想这小子就是看着酷,实际上插科打诨顺手拈来,简直让人没招没招,又爱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