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四岁的时候,有次打翻茶杯,差点湿了这册子,陈嬷嬷反应快极,一把捞起,拍着胸脯后怕,嘴里都是:“我的小主子,这可是以后要给你当嫁妆的.....”唠唠叨叨说了一通话。
谢嘉仪轻轻翻看,一年又一年,其实里面每句话她早都知道了。她记性这样不好,也把每句话都记住了。可她还是每年这时候都认认真真看一遍,好像她从来没有看过一样,好像他们在准备着陪她过年。
“我来了。”谢嘉仪的声音又低又轻。
“得上品东珠两颗,翠玉三块,已交汝母,入汝嫁妆册。”这是父亲的话。
哥哥的话就直白多了,每次都是一通,“今天昭昭不乖,很生气,想揍,下不了手”,“最后昭昭比我更气,揍了我,下手很快。”
“已经这么胖一团了,还要天天吃桂花糖,这么吃下去到十六岁成亲,哥哥我还背得动?”
“没给昭昭带桂花糖,她学会找别的由头告状了,小小年纪,脑子不好使,心眼比哥哥我当年多呀”.....
而母亲,母亲简直把这本札记当成教女宝典,写到最后还感叹了一句,“眼看着宝贝闺女缺心眼,着急.....”
看得谢嘉仪都笑了,笑得都抽噎了。
抽噎着小小声道:“你们想不想我呀”,过了好久才又低低道:“我想你们”.....
陆家的祭祖一向跟陆辰安无关,今年当然不同,陆家是怎么都想把这个子孙拉入自家祠堂的,奈何陆辰安病得起不来,依然没有参加陆家的祭祖。
明心出门采买的时候还在愤愤不平,“年年都不让我们公子祭祖,今年看我们公子出息了,就来拉了,哼我们公子就是装病都不去,我们公子也是有脾气的!”虽然陆辰安确实病着,但可真不是像外人以为的起不来床。
明心撞上了出门见掌柜的如意。
如意听说陆辰安居然病到连祭祖都不能参加,心里某处先就起了疑。他多精明的人,谈笑间就把明心套了个底儿掉,明心说来说去就是那句“往日你对我们带搭不理,如今让你们高攀不起”,十四五岁的少年昂着头,很是扬眉吐气的样子。
如意含笑告辞走了,他早就感觉到陆辰安有地方不对劲了。既然郡主不要这个郡马了,他也不再关注。
可从未参加过陆家祭祖这件事,依然让如意非常意外。
什么人,才会从不祭祖呢?
第42章
待到永泰帝带领皇族子弟以及百官南郊祭祀后, 剩下的就是过年了。郡主府祭祖后到今儿,几天又过去了,府中也从祭祖那天的沉寂中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热闹的样子, 外院有钟叔带着, 内院有陈嬷嬷安排着, 也为过年做着最后的准备。
一片热闹中只有坤仪郡主还是蔫蔫的,不过强打精神笑一笑。几个贴身伺候的心里都明白郡主这是想家了, 谁也不敢多说别的,只拿其他事情引郡主注意。但是这一年,似乎郡主格外孤单,往年能吸引郡主喜欢的东西, 今年郡主也不过笑笑,给一句:“是有意思的, 你们玩去吧。”
步步一手拎着会唱曲的八哥, 一手提着会画圈跳舞的雀儿, 苦着脸对如意道:“哥, 嬷嬷总说郡主长大了, 原来长大了就是这样,我觉得我都找不到能让郡主开心的事儿了。看郡主样子, 我都想给主子表演画圈跳舞了.....”
如意看着步步的样子:倒也不用, 会让主子以为你脑壳坏了。
“没有好玩的东西, 有好玩的人也行啊。”如意踢了踢脚底下的雪,这年头连个能让郡主觉得好玩的人都找不到。
陈嬷嬷带着采月采星又开始给郡主推销京城公子画像本子了, 谢嘉仪瞥了一眼, 嬷嬷一段日子没拿出来, 原来是又去物色新的了, 这打眼一看厚了不少。
陈嬷嬷知道, 郡主最近总是自己躲在帐子里看那本家里人留下来的册子。她的郡主是又想看,又舍不得翻多了,看得嬷嬷心疼呀。原来陈嬷嬷对郡马还有这这那那的要求,现在就一个要求,郡主能看得上,能陪着郡主玩就行。
主子的家早已经没了,她得帮着郡主给自己再成一个家。
嬷嬷看着郡主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忍不住道:“郡主,陛下这一年的身体可比去年更不好了——”
“嬷嬷,不要说!”谢嘉仪立即截断陈嬷嬷的话,捂住耳朵。
她一下子想到前世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皇帝舅舅最后的时候拉着她的手问她:“昭昭,你快活吗?.....还有什么.....要跟舅舅要的吗?”
她满脸泪水点头又摇头。
她亲眼看着舅舅的声息弱了下去,她把头靠近舅舅蠕动的唇边,听到舅舅说:“.....这次,我.....也要去了.....你.....肯不肯.....”
那个“你”是谁?肯不肯什么?舅舅没有再说,他说:“去.....给取.....一枝.....海棠.....”,舅舅看着她,好像看着另一个人,他枯干的眼里是她都没有见过的笑意。
谢嘉仪起身去取海棠花,跑到一半不放心还回头往后看,舅舅的目光依然在看着她,目光灼灼。她想,来得及,还来得及。
于是她立即转身往外跑。
这是舅舅在那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留给她的最后一眼。当她抱着海棠进来的时候,听到喜公公悲切的声音:“陛下——驾崩!”
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后,德妃于众人中,站起身。一向对她温柔和善的德妃,看她的目光说不出的怪异,可她只顾着伤心,甚至没多想。后来想到太后什么时候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谢嘉仪想到了陛下崩逝那天德妃的那个眼神。
她慢慢意识到,原来从陛下去的那天,德妃就变了脸。
她的世界就已经在酝酿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次,这次她让皇帝舅舅少操心,皇帝舅舅一定可以活过永泰十三年的春天,看到永泰十四年的海棠花开。
她捂着耳朵,不肯听嬷嬷的言外之意。这次,她一直在努力,她一定可以。
陈嬷嬷伸手把谢嘉仪的手从耳边挪开,“郡主要听,要考虑!”前朝被太后逼迫的公主都有,更不要说郡主了。她的主子不着急,她着急,她必须让小主子在陛下还能为她做主的时候把郡马定下来,把家成了。
“万一陛下.....郡主你得有自己的家人。”陈嬷嬷不容谢嘉仪逃避,看着她的眼睛,语重心长道。
“我有嬷嬷,有采月采星,有如意步步.....”谢嘉仪呆呆回着,脑子木木的。家人,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她怎么留都留不住。就不能有一个人,一直陪着她吗,不要离开。如果可以期望的再多一点,可以让她死在前面。
她不想当被留下的那一个。
从来都不想。
谢嘉仪按着厚厚的册子,垂头去看,“啪嗒”一滴泪打在册子上,晕染出一片深蓝。里面装着的人,都想娶她这个坤仪郡主,可是又有哪一个真的是想娶她这个人呢.....
他们为了他们的前程,为了他们的父母族人,甚至可能为了他们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心头好,纷纷朝着郡主府伸出橄榄枝.....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真正的谢嘉仪是什么样子,甚至转头酒后就可能跟密友,或者跟自己心爱的通房丫头,说那个坤仪郡主啊,不让人讨妾,着实悍妒得很,到底是被陛下宠坏了,什么想法都敢有,什么要求都敢提.....
可清醒的时候他们依然彬彬有礼,随时可以向陛下表示,自己多么“心仪郡主”.....
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要面对变脸,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的真相。即使是从小陪伴她长大,允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太子殿下,也会突然给她一个让她几乎崩溃的真相。即使那时候,他还是说,“昭昭,你信我”“昭昭,我对你的心,你该知道”.....
可是,她不想要一个人的心。她要别人的真心做什么,烤了吃吗?她只想要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她,不会离开她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一双人。一点都不能错,一个都不能多。
属于她的,谁都不许碰。答应她的,就不能离开。
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从来都说得清清楚楚。可别人,总有那么多秘密和真相。
他们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救过他们命的姑娘,有也许就藏在手边的青梅竹马的表妹.....有太多的不得已。每个人的不得已都含着血泪,却是那样冷漠。
谢嘉仪眼睛里都是泪,为了不让嬷嬷看到,死死垂着头,一页页翻看着册子,其实她根本什么都看不清。突然她“啪”一声合上了册子,抽出帕子擦掉眼泪,然后站起来就往外走。
“嬷嬷,你等着。”谢嘉仪留下这句话,披上如意拿来的披风,就朝着门外去了。
如意赶紧去备车,等谢嘉仪走出郡主府的时候,马车已经在等着了。
她一言不发上了车,坐了一会儿,隔着帘子吐出三个字:“富安坊。”帘外站在车夫旁边的如意,一下子就明白了。
此时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整个京城都好像陷入一片雪白中。
离过年没有两天了,街道上人也少了,做买卖的也都回家了,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准备年了。
郡主府华丽的马车从空荡荡的街道中央驶过,向着富安坊而去。
谢嘉仪握着手,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贤良人,我下了血本的郡马,凭什么让给别人。她连大婚后住在哪里都考虑了好几个方案,怎么跟陆大人说都想好了,凭什么让!她本来都准备给这个表妹做祠堂立牌位了,她凭什么让呀!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我本来也不是多好的人呀”“对我就不是个好东西”.....谢嘉仪不觉喃喃道。
马车行驶得很平稳,可是谢嘉仪却觉得有些不舒服,有些头晕。
她脸色越来越苍白,手攥得越来越紧。
后来她忍不住把大拇指关节放在嘴边,一点点咬着。她感觉车子慢了下来,停下了!谢嘉仪咬着拇指关节,看着静静垂下来的大红厚毡绣金线海棠花的车帘。
她听到如意的声音:“郡主,到了。”
谢嘉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马车,等她再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站在了陆府后面那个角门旁,旁边墙底下还放着那块大石头,是她上次翻墙,专门让下面人找来的。
石头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
“郡主,走门还是走墙?”如意问。
谢嘉仪看了看角门,她堂堂郡主,陆家就是大开中门迎她,她都不一定会进,让她走这么个陆府旮旯里小小的角门?门都没有,还是爬墙配得上她北地小郡主的身份。
“那奴才先帮郡主清理干净。”顺便铺上毡子,免得冷着郡主。
“.....慢.....慢一些,等着。”站在墙头下的谢嘉仪怯场了,她发热的脑子在这个冰天雪地中慢慢冷静了下来。
雪还在纷纷扬扬下着,如意带着下人都默默站在郡主身后等着。
他帮郡主撑着一把大油伞,看到郡主的脸色不停变幻。忍不住心道,早知道郡主还是有些看重陆公子的,当时他就该去救那个女子,只要慢一些,甚至不用慢很多,那女子估计就活不下来了.....但现在一切都成定局,没有郡主的吩咐,是什么都不能做的。
富安坊都是高门大户,此时家家都热闹着。肯定想不到,这堵高墙后面,冰天雪地里,静默着这么一行人。
但不代表没人知道。
此时这堵高墙内,就在马车停下来的那一瞬间,陆辰安就看向了哑奴。
正对上哑奴看过来的视线,哑奴点了点头。
陆辰安的手,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握起又松开。
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陆辰安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久不练功,不好用了,难道她已经走了.....
他再也顾不得掩饰,忙起身走向墙边,到了墙根下,站住了。
人,还在。
第43章
人, 还在。
她还没有走。
陆辰安能感觉到自己的紧张,他沉默地看着这堵高墙。
高墙外是另一个同样沉默了很久的人。一片飞雪进了油伞下,扑在了谢嘉仪的脸上。她一个激灵, 就醒了。
她谢嘉仪不是什么贤良人, 可她也不愿意变成她最厌恶的那种人。如果她这么做了, 她跟上辈子让她看见就犯恶心的张瑾瑜有什么区别呢?
人家胡姣好好的,到底是倒了几辈子血霉遇到她这么一个郡主, 在人家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把那个本来会爱慕她一生的陆大人给抢走了。
谢嘉仪心道,陆大人是很好,再也没旁人比他更好了, 可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这样好的人,我想要, 别人也想要呀。如果重生一世, 就是抢了别人的姻缘, 别说陆大人现在也许早已跟人情投意合, 就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生死相许, 我明明知道他们的姻缘,还要插足进去, 又算什么呢。我想要不离不弃的安顺日子, 胡姣也想要。凭什么我就能夺了她的.....我既能夺她的, 上辈子张瑾瑜夺了我的,我又凭什么能理直气壮厌恶她。
她抬头看向伞外, 雪花已经变成了雪粒子, 细细碎碎落下来。
谢嘉仪看了好一会儿, 才对如意道:“回吧。”
如意一愣, 立即撑着伞跟郡主朝巷子口的马车走去。
就在这时, 旁边那个角门吱呀一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