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跑得满头汗的小太监过来了,是他们东宫的人,看样子只怕有着急的事儿找殿下呢。高升忙招手让他轻一些,此时可别触了殿下的霉头。小太监立即明白,放轻了脚步,到了跟前越发轻手轻脚,只神色着急得很,低声把事情说了。
高升心里哎哟了一声,怎么偏偏这时候长春宫找殿下过去。他略一踌躇该怎么跟太子把话说了。
就听到前面的殿下淡声道:“什么事,说。”
听了高升的回话,徐士行又看了一眼假山边的两人,转身朝长春宫去了。
等到听了德妃的话,一向很少有表情的徐士行,难得露出了一脸不可思议问:“撮合?”他怀疑他根本就是耳朵出了问题。
德妃却不以为然,好像说的就是一件最普通的朝事,而不是让太子撮合谢嘉仪和王俊,认真道:“我也想了好一阵子,这确实是个好主意,本来郡主这个脾气给你做太子妃,母妃就怕委屈了你。现在既然俊儿愿意为了家族为了咱们母子俩,娶了郡主,这样想来却也是个好主意。”只是,委屈了俊儿,这个坤仪郡主实在是脾气大,不招人喜欢。
但没关系,德妃想着,委屈一时,总不会让她们王家人一直委屈着。
徐士行简直觉得荒谬,可无论是德妃,还是她身后的柳嬷嬷,还有柳嬷嬷旁边站着的鸣佩,都是一脸凝重认真的样子,好像这件事再正常不过,只是有些难办.....
他微微蹙了蹙眉头,甚至怀疑也许不正常的人只有自己,也许自己已经开始犯病了,要不然怎么她们一个个都这样自然而认真地考虑这件事,却没一个人觉得这个提议荒唐透顶,简直滑稽可笑至极。
好主意?
这是正常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可分明他们一个个就是正常人,他们是他的外祖,是他的表兄,是他的母亲,是看着他长大的嬷嬷,是他那个舍身救过他的表妹.....
最初的荒谬感褪去,徐士行的声音依然如常,冷淡矜持,“只怕郡主不会愿意。”
“所以要你说啊。郡主从小长在宫中,能见过几个人?她知道些什么,俊儿这样人品,以前是远着她,郡主没见过,你给他们找些见面机会。不是母妃说,俊儿这样嘴甜体贴的,郡主还能不喜欢?年轻女孩的心思,母妃还是比你懂些。”
徐士行觉得这么一席话,居然没有一句不刺耳。只是听到,就觉得心止不住抽痛,可他依然只是蹙了蹙眉,好像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跟这些人商议着再正常不过的事儿,认真道:“只怕他们不合适。”
德妃的样子,似乎从来没有过郡主要做太子妃这件事,只一门心思考虑到底怎么能成事,听到这句“不合适”更加不以为意,“只要俊儿愿意,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旁边鸣佩轻轻笑道:“难道殿下不愿意?”
她的声音有些怪,大概是怕别人注意到自己新装的牙齿,说起话来也有意遮掩着,就让说话的声气显得悉悉索索起来,没了以前从容端正的样子。
徐士行还没说话,德妃立即挑眉道:“太子有什么不愿意的.....郡主现在可比以前更重要了,如果郡主嫁入国公府,四皇子那边就彻底扑腾不起什么水花了。贤妃他们可给郡主挑了好几个准备着,前扑后拥的,笑死人,一个个也算是侯府公子,但跟俊儿比——”德妃轻蔑地笑了一下,“郡主对咱们不仁,咱们能笼络也还是要笼络的,不能不义,太子怎么会不愿意——”突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德妃眼皮子一跳,声音都尖了些,探察地看向儿子:“你不愿意?”
她不放过儿子脸上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变化,她决不能允许那种情况发生。她儿子可以娶谢嘉仪,但绝不可以被谢嘉仪拿捏住。
徐士行的脸色依然是淡的,还是那句,“郡主不会愿意的。”
太子的冷淡让德妃放了心,但太子的笃定却扎了她的心,好像她娘家侄儿多不堪一样,她哼了一声:“我就不信满京城,郡主还能挑到比俊儿更好的人选!”
徐士行的太阳穴突地一跳:她可能还真就给自己挑到了。
那边德妃还在沉吟着:“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今咱们这边愈发艰难了,再不想些办法,四皇子那边就踩到咱们脸上了。你到时候制造些机会,让他们多接触几次.....”
好像他不是曾经要娶谢嘉仪的男人,而是已经成了要给她张罗对象的兄长。
徐士行走出长春宫的时候耳边似乎还都是那些停不下来的嘱咐声,避无可避。
“吵死了!”他突然道。
把跟着的高升吓了一跳,赶忙把本就轻的脚步声放得更轻了一些,朝后面跟着的一行人又是摆手,又是瞪眼。后面的步辇立即又压了压步子,只远远缀着。
高升偷偷打量,太子的脸色好似上了浆,并没有因为周遭更加安静而更好一些。他看到殿下又抬手揉额角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添了头疼的毛病。殿下一头疼,整个东宫都大气不敢喘。
高升心里难免也悄悄抱怨德妃,有忙着张罗娘家侄儿娶媳妇的工夫,怎么不张罗着给殿下娶亲纳妾,到时候东宫里添了女人,殿下头疼的毛病许就能好一些呢。
可是太子的亲事,陛下不发话,没人敢提。
但前两日陛下把太子叫过去,明明听说是要提太子妃的事儿,却不知道怎么说岔了,殿下惹了陛下的气,大冷天在御书房外跪了半日。扶着高升挪回了东宫,陛下连步辇轿子都不让用,就这样回去还得对着那一桌子公务,连生病都找不出时间来。
本来殿下就不得陛下喜欢,现在陛下更不待见殿下了。
高升心道就这样,换谁,都得头疼吧。
走在前面的徐士行腰背挺直,宫城里干冷的寒风扑在脸上,刺刺的疼。他停在一处廊柱旁,食指和中指抵着太阳穴的位置,慢慢呼出一口气。
有些事情越来越脱离掌控,他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马上就要彻底脱轨。
第61章
腊八宴会散了, 赴宴的公子小姐们都出了宫,谢嘉仪作别了陆辰安,径直往养心殿陛下的书房去了。
她出来的时候如同一只欢快的鸟儿, 徐士行一看到她就站住了脚。好像, 许久没看到她这样快活的样子了。他觉得满腔的郁气都散了些, 唇边不觉带上了些微清淡的笑意。
可是这抹稀薄的笑很快便冻在了他的唇角。
他听到谢嘉仪笑吟吟道:“太子哥哥,我要咱们大胤的状元郎给我做郡马, 你以后可要给我撑腰啊!”
徐士行觉得耳边嗡一声,可他还是听清了她的话。
他骤然抬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你不能!”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黑沉沉的, 甚至有些冷酷。
谢嘉仪收了笑,一根根掰开他攥着自己的手, 断然道:“殿下, 我能。”
徐士行冷冷看向她, “你认识他几天, 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就让他做郡马?谢嘉仪,孤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随便的人。”这话说得就很严重了, 这一刻徐士行一定是恨谢嘉仪的。恨不得, 直接毁了她。
无缘无故, 她就变了心意。
谢嘉仪笑了一声,似乎并不以为意, 她脆声道:“殿下, 至少我知道他没有把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送到我身边。”
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是一支箭, 一箭就可以穿心。
这样的箭, 谢嘉仪不止一只。但她, 要慢慢用。
果然,徐士行本就比别人苍白的脸色好似更白上了几分,几乎就像瞬间被抽干了血的苍白。他浑身的冷酷和丛生的毁灭欲,瞬间因为这句话崩散,高贵的自以为能控制调度一切的太子殿下,第一次觉得慌乱无措。
他的声音带上了从未有过的迟疑:“你.....你知道。”她竟然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谢嘉仪生动的脸上第一次没有表情,她还记得前世自己第一次知道真相时候的心情,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可真难受啊。但现在想来,似乎也没什么,只剩下云淡风轻。可见最强烈的是人的感情,最脆弱的也是人的感情,因为感情是会变的。时间会让曾经喘不过气来的疼,变成一场充作工具的云淡风轻。
“太子哥哥,她的身份,露出一点就是个死。”谢嘉仪看着徐士行依然苍白无措的脸笑了笑,“你知道我脾气这样坏,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更别说这样的眼中钉。你们,你、长春宫娘娘,这样欺辱我,我还留着鸣佩的命,我想我对得起咱们曾经的情分了,你说是不是?”
徐士行是一个非常骄傲又善于自控的人,他想即使这种时候,他也可以是平静而骄傲的。
他只是,控制不住他发颤的右手。
谢嘉仪的脾气,他还能不知道,这也是他决定死死瞒住的原因。他从来没想过,会瞒不住。
他的脸依然是平静的,他把右手收到了背后。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的话,他明明有那么多话要说,他曾经想过的有一天,总有一天,待一切平定,他会仔仔细细告诉她这件事,告诉她即使贵为太子他也有许多不得已。
可命运甚至没有给他这一天,在一切都隐隐失控,他拼命攥住往四方拉扯的缰绳的时候,她就知道了真相。
他想说自己只是怕她不高兴,或者他该说他只是得保住鸣佩的命,可他最后能说的只有一句:“昭昭,对不起。”
两人目光相接,谢嘉仪依然没什么表情,她回:“我收下殿下的对不起。”
他们都知道谢嘉仪可以原谅一个人,可谢嘉仪绝不会再靠近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他看着谢嘉仪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徐士行有些想不起来他来陛下书房是要做什么?他努力想着,是了是为了筹措粮草的事,冬天的北地总是不安生的。他努力一句句盘算着自己要说的话,张大虎——想到这个人,他太阳穴又跳了一下,可他还是无情地盘算下去:张大虎可以借着今年冬天积累的军功再升一升了,到时候让他收拢住谢家旧部,整合北地军,该能和北狄一战。
这个收拢北地的人必须要是他的人,他知道四皇子那边也在虎视眈眈盯着北地的兵权。他必须,按照计划,继续往前走。
徐士行想得无比的认真,把要对陛下说的话、把北地的情形、大胤当前的朝局,一条条一遍遍在脑子里盘算。
把脑子挤得满满的,头不可遏制地疼着。
钻心的疼,可他还是一遍遍盘算下去,他甚至觉得此时这种疼都让人感激,可以把他的心神都锁在一阵更强似一阵的头疼上,不要再想别的。
没有别的。
这日徐士行如常进了御书房,如常召东宫属官商讨对策,如常批完了折子。冬日的深夜寂静得瘆人,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终于所有人都下去了,没有人再盯着他。
徐士行终于可以一个人理所当然地置身黑暗中。他想到了那年海棠花开满了整个皇宫,谢嘉仪偷偷爬到海棠树间,在满树的海棠花中间张开了手。
“三哥哥,接住我呀!”
他接住了她,就像接住了整个春天。
黑暗中,徐士行的声音仿佛一个压抑的兽,“昭昭,你该相信,我能接住你的。”
声音是怪异的平静。
是平静的嘶哑。
他想还有什么事情被忘记了,他跌跌撞撞于黑暗中起身,对了,他还没有浇树。树,可不能再死一次了。
高升战战兢兢,看着黑暗中昏黄灯光下,殿下在认认真真给那株怪异的树浇水。晃动的昏黄灯光下,殿下的脸是白惨惨的苍白,好似从不曾见过天日一样。
从他来到东宫,就知道这株奇怪的树,除了殿下,谁也不能靠近。这树还奇在一年会开两次花,但是每次都只开一朵。一朵开在深秋,一朵开在盛夏。一朵盛开,另一朵凋零。一树两花,却总是一生一死,从不相见。
殿下就那样一点点浇水,没有表情地浇着。此时,夜已四更。
很快永泰帝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对陆辰安的加封,借着陆辰安帮大理寺破了一个影响巨大的凶杀案,陛下直接升了陆辰安大理寺少卿。有人说这不合规矩。规矩?坤仪郡主的事儿什么时候合过规矩,大胤的福星,封号辅国坤仪的郡主,就是规矩。
果然很快更不合规矩的封赏就来了,永泰帝直接给新入朝的状元郎赐了蟒袍。其他人此时都没有力气妒恨了,只有羡慕的份儿,这是郡主府的郡马,是入了陛下眼的人。
别说陆府,就是胡姣这个新嫁人的表妹,在婆家的地位都水涨船高。不管是婆婆还是妯娌,看到胡姣都笑得又温柔又和气,立规矩,那是没有的,这样明理懂事的新媳妇,做长辈的只有疼的。
小夫妻感情好得很,要在别的婆婆眼里,那可看不下去。但胡姣这里,公公婆婆还只怕儿子不够体贴呢。他们这个美貌大方的儿媳妇,不仅是郡马爷的表妹,还得坤仪郡主喜欢呢。儿子大婚那日还有郡主府的掌事嬷嬷亲自来送了贺礼,这样大的体面,就是娶别家的贵女,那也是没有的。
郡主修完了河道,又开始把两淮地区淹得影都没有了的修身书堂给建了起来。这次是以京师为中心往周边扩散,如今不叫修身学堂了,就叫大学书堂,取“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个事情其中一部分就交给了胡姣小两口帮忙去运作,更是把娶了胡姣的梁家公婆两人喜得合不拢嘴,这就该是他们这样清流人家做的事儿。
至于女子不该抛头露面,他们儿媳妇也没抛头露面呀,女子也该像郡主那样有所作为。谁要再说这样的酸话,他们可是不依的。看着酸溜溜还要对着自己笑的贵夫人,胡姣婆婆也跟着笑嘻嘻,心道这样的机会你儿媳妇要有,只怕她不点头,你都要按着她点头,推着她往前冲呢。你就酸吧,不仅她儿媳妇跟着帮忙,她还跟着帮忙了呢。
这样的好事,凭什么只有男人做的,她们女人也做的。
长春宫这边眼见着陛下一道圣旨就把郡主婚事定下来了,她娘家侄儿还没施展呢。在她眼里这样大的一只煮熟的鸭子,彻底飞走了。德妃娘娘心口疼了两天,眼看快要过年了,她的心口疼才勉强好了些。
毕竟宫里过年,是不好生病的。
对谢嘉仪早已经是一肚子气了,还得笑呵呵借着过年的机会宴请她。没办法 ,北地那边需要这个谢家的后人,这个死绝了亲人的小祖宗出面说句话,才好让大虎的收拢工作顺利进行下去。听鸣佩说,谢家军的旧部一个个都是软硬不吃的硬茬子,没有谢嘉仪这个名头,还真不好弄。
好在谢嘉仪虽然不干人事,但还是支持东宫的。眼下北地那边不是东宫和英国公府的人,就是四皇子二皇子那边的人,她再不识相,也不至于去给四皇子党站台。如果说郡主跟他们这边闹得很不好看,那跟四皇子党那边早已经是水火不容了。
腊月十六这天,长春宫做东,摆了小宴,请了郡主。两边闹得再是难看,但大面上还是要顾的,一年到头就剩下这一顿饭,还是要吃的。郡主只要心里没有换太子的意思,就会来。
比往常更沉默了些的太子作陪,德妃现在看到自己这个儿子就忍不住要皱眉,本来就不是讨喜的性格,现在更阴郁了。看看贤妃,哪儿都不如自己,就是养出来的儿子比自己养的嘴巴甜,别说这样的陛下喜欢,谁能真喜欢!就是给人做娘的,也喜欢能哄着自己的儿子,像太子,永远寡言少语,要是不问到他面前,恨不能十天半月都没一句话。
看得德妃隐约觉得心口好像又要疼。
再看看自打过来后,就只顾着低头解手上那个九连环的谢嘉仪,德妃真是咬着牙应酬。就有这么不懂事的,在家里吃饱了来人家宴会上赴宴,甚至连句场面话都不说,问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直接就是一句“吃过了来的”。
这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可坤仪郡主就这么做事,你还得笑呵呵捧着她。德妃笑得脸都僵了,她觉得自己心口疼的毛病是真没好全,这会儿又添了胸闷。
主客吃饱了来的,作陪的人也只能象征性吃两口就让下人撤了。
德妃是气饱了,太子是自打进来就低头转着酒杯不言语,别说张嘴吃了,连张嘴说话都很少。好在还有一个贴心的外甥女在旁边不时陪衬两句,让德妃还能勉强笑出来几声,不然光看着眼前这两个,真是能把人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