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再次一片鸦雀无声的静。
这次,高升后背的冷汗都出来了。
其他伺候的人都垂着头,一动不动,跪着回话的人也把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高升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依然是死水般的平静,“你来替孤更衣。”继而又吩咐人叫何胜派人盯着内务府,公事公办道:“这种时候,四皇子那边必然想从中插一杆子,让人盯死了,不管是人还是东西,都别让那边的人趁乱子混进去。”
很快一件件公务送了上来,封了印的是朝廷。但一个偌大的王朝,不会因为过年就无事端,不到过年那天,事情还是没完的。
一直到年二十九这天,太子殿下才真正完了手里一件件事。徐士行坐在书房里,案上没了堆积如山的折子,他好像一下子不知道那些空出来的时间要做什么。
他努力想着往年这时候,该做什么了。
往年这时候.....他根本空不下来,公务以外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同一个人填满。就在前年,这时候书房大书案旁还放了一张小案子,谢嘉仪就托着腮坐在那里,说是看话本子,可好几次他抬头看过去,她都托着腮在看他。
徐士行问:“话本子不好看?”
谢嘉仪摇头,“好看。”
一看到他放下最后一个折子,她马上跳了起来。书房里很快热闹起来,她几乎是立即就把所有人支使得团团转,不一会儿,点心果子就摆了一桌子,整个书房因为她一个人活色生香。
徐士行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案前,从日头西沉做到月上中天。
始终没有叫人,也没有出来。
而此时富安坊陆家侧院的墙头再次冒出个脑袋,整张脸都藏在大大的毛茸茸的斗篷帽子里,看得陆辰安发笑。
来人也不急着下来,脆声道:“我给你带来了小菜。”
“什么?”
“小菜啊。”喝酒吃小菜,很多文人不都这么着。
陆辰安的侧院早已不再简陋,可因为坤仪郡主的到来,还是再次变了样子。厅堂明亮的烛火下,照出了铺天盖地的喜气,陆辰安看着谢嘉仪指挥人张罗出一屋子红红绿绿的热闹,他只是看着她笑。
谢嘉仪已经招呼他坐下来,外面如意步步采月采星他们带着侧院里的下人摆了两桌,清冷的院子愈发热闹起来。平时不敢多说话的陆府下人们,今日先是看傻了眼,这会儿在外面桌上也敢说话笑闹了。
这种从未有过的过年的热闹,一下子朝着陆辰安袭来,让他升起一种羞赧。
他也说不清这种羞赧所为何来,大概是这一切都太像——这个院子有了女主人。
而他,正是那个等待已久的男主人。
一向聪敏镇定的陆大人,握着酒杯好一会儿说不出话,第一句出口的话就是废话:“你,知道婚期定了吧。”
谢嘉仪扑哧就笑了,笑着摇头:“我不知道呀,定在哪一日啊?”
她觉得陆大人太好笑了,这会儿全京城人怕都知道了,单瞒着她这个新娘子不成。
陆辰安甚至此时都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他满心都是,第二次有人和他一桌吃饭,还是她。而正月十五后的每一日,她都会同他一桌吃饭,每一日。
此时听到谢嘉仪一本正经地发问,他的耳根微微发热,脸颊也抵不住的热,他觉得这个屋子炭火烧得太热了一些。
他不敢再看眼前人烛光下白莹莹的笑脸,不看也知道这人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陆辰安专注地把谢嘉仪爱吃的点心换到她手边。
屋外月亮爬到光秃秃的梢头,洒下满地银辉。
屋子里有娇脆的女声道:
“咦你脸红了?”
有低沉的男声回:
“你看错了。”
“是不是这个酒——”
“就是这个酒。”
不是脸红,是酒太浓,熏人欲醉。
第65章
永泰十三年的正月十五, 一直到三十年四十年后的正月十五,京城里的人还会说起这一年的元宵节。这年盼着过十五的孩童,那时候很多都已经当了祖父祖母, 他们其实已经记不清这一年的京城是什么样子, 只记得铺天盖地的热闹, 各式各样的花灯挂满了京城。
整个京城璀璨如星河坠落,不似人间。
只记得大胤百姓心中最尊贵的郡主, 同他们大胤最聪明最俊秀的状元郎,在这一天大婚。那是一场多么盛大的婚礼啊,满城挂红,处处锣鼓, 郡主府所在的那条街早早就有宫人来清道,挂起帐幔。平时小孩子们要数着吃的糖果, 在那一天街头巷尾都有人派出。三十年四十年后, 已经当了祖父祖母的人回忆起那一天, 都是热闹香甜。
郡主府隔壁的宅子早已经打扫收拾出来, 挂上了陆府, 悬了大喜的红缎子。坤仪郡主从宫中发嫁,由帝王亲送至内宫第一道门, 这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恩宠。
在这里郡主将蒙上红盖头, 登上喜轿。
陈嬷嬷搀着郡主, 后面跟着如意步步、采月采星,旁边站着这个皇宫里最疼她的亲人。谢嘉仪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 新娘子有的那些紧张不安激动不舍, 她全部没有。前世没有今生也没有, 前世她不过是从海棠宫搬到东宫, 这世她不过是从宫里搬到郡主府, 转天她想来就来了,想见皇帝舅舅,只要宫门没有下钥,她随时进来就见了。
可这会儿,当走到这道宫门前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陛下。陛下瘦了,脸颊都微微凹陷下去,但精神看起来好得很。永泰帝也仔仔细细看着穿大红嫁衣的郡主,此时看到郡主突然转头,连脸上一直挂着的笑都没了,他打趣道:“怎么?都到这时候了,才知道不舍得?”
眼前人的眼睛黑珍珠一样,那么亮,那么清透,跟她娘亲一样一样的。永泰帝仔细看着,只有她们这样心思澄澈的人,才有这样一双眼,她们的爱恨都比别人来得清白干净。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永泰帝听到郡主叫:“舅舅。”
只是这一声,叫得他的心又痛又酸。人人都说他的昭昭跋扈蛮横,人人都说他的昭昭随心所欲,可惜人人不知道,他的昭昭甚至私下里都是叫陛下,最多最多也只是偶尔叫一声皇帝舅舅。她从没有像平常人家的孩子一样叫过舅舅,她的心里永远存着分寸。
他想应她,张了张口,好一会儿才应了一声:“舅舅在呢。”
又顿了顿,永泰帝说:“舅舅在呢,昭昭想要什么,告诉舅舅。”
谢嘉仪笑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笑了,可是看着永泰帝,她心里却想哭。
她说:“舅舅,今年海棠花开的时候,我为你插瓶呀。”
永泰帝笑着应好。
谢嘉仪又说:“明年春天的海棠花开,我也要做第一个给舅舅摘海棠花插瓶的人。后年也要,大后年也要!”她像一个贪婪的孩子,要一口气把接下来好多个春天都预定。
永泰帝看着郡主只是笑,无限宠溺地笑,好像一个纵容孩子的父亲,予取予求。他身后的喜公公鼻子一酸,忙低头重新画出一个笑脸,这才抬头看着郡主。
永泰帝开口道:“时辰快到了,看看把后面的人都等急了,咱们的小郡主该上轿子了。”陛下一发话,后面的贤妃德妃赶紧上前又是帮着劝又是催,又是说着各种热热乎乎的吉祥话,周围人也都动了起来,坤仪郡主登了轿子。
轿子朝着宫门外抬去了。
永泰帝看着远去的一片大红,无限怅惘道:“活泼爱动的公主就该配儒雅俊秀的书生,娇养在帝都,而不是在北地被风沙吹干了生机。”他那时就是这样说的。
后面贤妃笑道:“陛下欢喜糊涂了,把郡主叫成公主了,不过咱们这郡主也跟咱们的公主一样的.....”顿时后面的人都是附和,谁不知道在永泰帝面前奉承坤仪郡主就一定不会错。
永泰帝含笑听着,看着前方轿辇远去的方向。
只有喜公公低了头,没说话。他知道陛下没有说错,这句话二十多年前陛下就说过,对平阳公主。那是陛下和公主第一次争吵,公主选中了当时的谢小将军,陛下不同意。可是平阳公主是谁,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别说现在的陛下,就是当时的陛下,也拿她没办法。这二十多年,好几次陛下梦中惊醒,都会突然问他:“来喜,你说如果当年朕没逼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远嫁北地....."陛下真正想说的是,平阳公主如果没有远嫁北地,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元和帝的儿子中,当年的永泰帝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直白点说陛下十岁前,元和帝大约都忘了自己有这么个儿子。永泰帝的母亲早被打入冷宫,好好一个人关久了不疯也疯了。她恨这个儿子,她费尽心机怀上,不仅没给她带来好运,还让她进了冷宫。她吃尽苦头生下来,也没因此能出冷宫。永泰帝生在冷宫,长在冷宫。直到他九岁那年,六七岁的平阳公主从冷宫残破的墙头露出脑袋。
当时他正站在冷宫的阴影里,垂着头,任凭身后的母亲死命抽打着他。他的耳边只有没完没了的抽打声和疯狂的责骂声,然后一个清脆的女孩声传了过来:
“大胆,你怎么打人呢!”
平阳公主跟永泰帝说的第二句话是:“你白长这样好看,怎么是个傻的呀,她打你你不会跑的?”
第三句:“有我在,你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那时候平阳公主总想找一个皇宫里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她觉得那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她就那么找到了偏僻得被所有人遗忘的冷宫,找到了永泰帝。
二十多年后,公主的女儿依然活泼爱动,这次她留在了京城,选了大胤最儒雅俊秀的书生。
陈嬷嬷伴着公主的轿子往前走,她昨夜就独自抹着眼泪欢喜,一个人拜了孝懿皇后又拜了平阳公主。她得告诉她的主子们,小主子要成家了。
此时她红着眼睛欢欢喜喜笑着,心里一遍遍道:“公主,从此小郡主就不是一个人了。”以后的雷雨天,慢慢就不会再怕了吧。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轿子停了下来,谢嘉仪知道到了。
采月采星把她扶出轿子。
她从垂下的盖头下看到了一双皂靴,再往上是红袍,再往上她就看不到了。
当她扯住红绸的另一端的时候,她跳动的心慢慢安宁,一步步伴着她的陆大人往前走,走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上。
而另一边,太子领了圣旨,作为兄长为郡主送亲。
这日他穿的是十二章纹四爪龙袍,仅次于帝王最高等级冕袍的存在。即使这样大喜的日子,太子所在的地方,也比其他地方更安静。徐士行的一双凤目,平静看着前方仪式的进行。一直到那声高亢的“礼成”之前,他都不相信她真的会嫁给别人。
所有人都相信,唯独徐士行心里始终觉得,谢嘉仪和陆辰安的婚事不会成。
即使圣旨下来,即使婚期定了,在最深最深的夜里,是攥得紧紧的手,是黑暗中低而压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你们不知道,她对孤有多好”,“她心悦孤,孤一直知道”,“你们不知道,我和她,曾经多好”。他握紧的手里,死死攥着的是她那颗水滴形的羊脂玉耳坠。
徐士行听到那声“礼成”,堂前各种欢喜笑闹的声音,通通模糊成一片。
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好像也模糊了,模糊中他看到了穿着大红色嫁衣的谢嘉仪,他却不是从身后看着她。而是在她的身侧,他的手中握着的是象征百年好合红绸的另一端。他愣住了,就在这时红绸被另一端的人扯动,他听到女孩的声音:“太子哥哥,你可攥紧了,可别掉了,带累我跟着丢人。”
正是谢嘉仪。他愣愣的,也用力扯了一下红绸。听到盖头下熟悉的笑声,“放心我攥得可紧了,才不会给你丢脸。我要做大胤最端庄漂亮的太子妃!”
一切都是这样真实,徐士行不敢动,他张了张口正要叫她的名字。啪一声,幻境散了,他听到身边的四皇子挂着他那令人讨厌的笑容嘿嘿道:“三哥,本来还以为昭昭会给我做嫂子呢。”
从没有一刻,像这一刻这样,徐士行想杀人。明明,他马上就可以叫出她的名字。
可徐士行也只是淡淡看了四皇子一眼:“你不如去看看你未来的岳家。”说完,转身就走了。
四皇子正不解何意,就见自己门下的人大冷天鼻尖挂着汗挤了过来附在他耳边把事情说了。四皇子一听,整个人都懵了,如此隐蔽的一条线,怎么给人整个端了。
“赵大人的公子被山贼给绑了去,被送回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人样了,舌头都给割了去,不过一时三刻就咽气了。”赵家正是四皇子为自己择定的岳家,私下里太子党人都笑别人是择妻,四皇子是择岳父。但不可否认,赵家非常得力。赵家聪明得很,让该轻狂的人轻狂,掩饰底下的暗流涌动。这样谨慎的赵家,怎么会被人挖出东西来,还下了狠手收拾!
门人想到赵公子的样子,现在还打颤。谁能想到仗着家族无法无天的赵小公子,最后是那个样子惨死。
“是他!”四皇子咬牙,可如果真是太子.....他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恐慌,太子不该这样的,这样的太子殿下可太吓人了!就好像,你一直以为自己面对着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君子,乐此不疲玩得都是“君子欺之以方”,可到了彼此摘下面具决战的时候,才发现对方才不是什么宽仁端庄的君子,而是露出了嗜血的獠牙。
当郡主府终于送走所有宾客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陆辰安从前院到内寝,先去浴房沐浴换了寝衣,这才往他和谢嘉仪的婚房去了。到了门口,他顿了顿,才伸手推开了门,看到金丝楠木镶湖绣海棠屏风,透出后面喜烛的亮光,影影绰绰的,鼻端是若有似无的淡淡海棠香。
这烛光和淡香织出无限的温暖,让他微凉的身体整个都暖了起来。
他抬步转过屏风,悬起的大红帐下,大红的被褥间,横着一个同样穿着大红寝衣的女孩。一片柔软馨香的大红中,让她露出的小脸脖颈更白,让她散落一边瀑布一样浓黑的发更黑。
她显然是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看她的样子,陆辰安也能想到她肯定是打发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先还能端端正正坐着等,后来慢慢劝自己怎么不是等,歪着也是一样,歪着歪着就睡着了。
陆辰安就这样安静看着床上的人,待自己整个都是暖和的,才慢慢向前,坐在了床边。
他轻轻探出手,落在她白皙的额头,顺着她的眉眼鼻梁滑落在她的唇边。
女孩突然睁开了眼,看着他好一会儿,唤到:“陆大人。”
陆辰安回道:“郡主。”
谢嘉仪眨了眨眼:“从今夜你可以叫我昭昭。”
陆辰安笑:“郡主也可以叫臣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