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她就看见那个熟悉的男子穿着单薄的白衣囚服,手脚都铐着锁链向她走来。
记忆中那个言笑晏晏,温和清隽的陆云昭,此时虽然形容憔悴,却没有沈棠想象的潦倒之姿,而是面容坚毅,神情中少了几分青涩。
看到他们,陆云昭停下脚步,一拱手,“参见太子殿下。”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沈棠身上,“沈姑娘,你会来,我很意外。”
沈棠沉默,即便定国公府才是陷害忠勇伯府的罪魁祸首,前世拉沈棠出泥沼的始终是陆云昭。
“此行路途遥远,望你……一切顺利。”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沈棠将手中的包裹递给陆云昭。
被圈于凉州,是定国公府最好的结局,也是陆云昭的归宿。
这一别,此生她都不会与他再见面了。
陆云昭点了点头,却没有接过沈棠的行囊,只淡淡道:“多谢,你也保重。”
而后,他的身影在芦花纷扬的瑟瑟秋风中越行越远。
见沈棠神情难掩失落,宋凝道:“其实你不该来的。”
他叹息一声道:“陆云昭这么骄傲的一个人,如今成为阶下囚,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
沈棠沉默了,秋风萧瑟,落叶缤纷,陆云昭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眼前,这大抵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第62章
沈棠傍晚时分回到了忠勇伯府, 得知庄氏与沈甄正在府中做客。
她刚踏进花厅,就听到庄氏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
沈棠从屏风后面绕过去, 笑盈盈的行了个礼, 问,“姨娘和婶母在说什么?”
她向庄氏行了个礼,便走到沈甄身旁,只见她此刻满脸通红, 双手捂着脸。
沈棠不由露出好奇的神情, 秦氏笑着为沈棠解了惑:“棠棠, 你要恭喜你三妹妹了。”
沈甄跺了跺脚, 羞得快要抬不起头,倒是庄氏大大方方说了原委。
原来沈甄与曹蔺寒退婚后不久, 庄氏就替她相看起人家。
说来也是凑巧,庄氏曾在通州的闺中密友陈氏随夫君赴任京官,二人久别重逢说起此事,当即一拍即合。
陈氏的幼子陈景轩年届二十,人长得周正不说, 又会读书, 还是今年春闱的解元。
庄氏见过他几面, 从人品到性子, 无论哪一点都比曹蔺寒要好。更重要的是,陈家家风清正, 陈氏和庄氏又是手帕交,沈臻嫁过去, 庄氏一百个放心。
庄氏觉得沈臻能摆脱曹蔺寒, 定然是佛祖在保佑。
她说什么也要拉着沈臻去寒山寺还愿, 于是连沈棠也被沈臻缠着一道跟去了。
寒山寺出了普慧那一桩事后, 萧条了好长一段时间,如今香火又重新旺盛起来。沈棠跟着庄氏,这一路上见到不少官宦人家的夫人带着姑娘也来求姻缘。
发现尸体的放生池已经被填平,只有那一棵巨大的许愿树高高矗立。
庄氏带着沈家姐妹先进了正殿拜佛,嘴里默念着:“多谢佛祖保佑,赐下良缘,还请佛祖保佑长女沈澜诸事顺遂,有个好归宿。”
说罢,她又拉着沈棠嘱咐道,“棠棠,你也跟婶母一样,虔诚的向佛祖求个心愿。”
沈棠和沈臻互看一眼,都抿嘴笑了。
她学着庄氏双手合十,默念着心里所愿,然后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几人从正殿出来后,又去观音殿拜了菩萨,期间婶母的那位手帕交陈氏也来了,沈棠偷偷打量着沈臻的这位未来婆母,只见其面如满月,双颐圆润,婉约中蕴含端庄,生的如同殿中的观音菩萨一般,待沈甄也是和颜悦色。
陈公子在远处等候,庄氏见状,便打算带着沈臻过去打声招呼,沈棠不好也跟过去,带着绿芜去到别处先逛逛。
然后便想到上回挂了红绸宝牒的许愿树。
她顺着记忆里的路,不多时,便走到了许愿树下。
沈棠仰起头,但见密密匝匝的五色绸带宝牒已然消失不见,曾经茂密的枝叶也已全数枯萎,只有两道孤零零的宝牒系在干枯的树枝上,随风缓缓流动飘扬。
沈棠怔了怔,又绕着许愿树走了一圈,心中疑惑不已,以前那些许愿宝牒和五彩丝绸呢?
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沈棠踮起脚尖,探向其中一碟,莹润的指尖翻转,宋凝苍劲有力的柳体字便跃然于她眼前。
只见上头写道:
——以孤元寿,换取其命,只求来世。
宝碟哐当应声落地,身后传来脚步声。
沈棠回过头,原本跟在身后的绿芜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名陌生的小沙弥。
他对沈棠露出一个笑容,拱手一礼,“女施主,小僧等您很久了。”
“小师傅,你在等我?”
沈棠觉得有些奇怪,她与这名小沙弥认识?
小沙弥望向沈棠身后的苍天大树,缓声道:“施主可知这棵树的来历?”
沈棠摇头,“不知。”
她对寒山寺不了解,自然不清楚这棵树的故事。
小沙弥收回目光,用与其年龄不匹配的嗓音淡淡道,“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神木,此树生长千年,盘根错节绵延三千余里,传说在其东北方向就是冥界的入口,以鲜血为引,用寿元交换,能求重来一世。”
沈棠一颗心猛地一跳。
小沙弥道:“贫僧也不知道传说是真是假,只是忽然有一日,此处的宝牒彩绸消失不见,便是连原先茂盛的树枝,也在一夜间全数枯萎。”
沈棠攥紧手中的帕子,眼中瞳孔巨震,猛然回头看向许愿树。
两宝碟孤零零的挂在枯萎的树枝上。
再回头时,小沙弥已消失不见,绿芜好端端的站在她身后,仿佛方才一切都是沈棠产生的幻觉。
……真的,有求得来生的可能吗?可若是没有,她怎么就重活了一世了?
沈棠一时分不清方才那一切,到底是虚是幻。
她怀着心事跟庄氏沈臻汇合了。
上一回没吃到的素面此刻进得口中,也尝不出任何滋味。
在回去的马车上,沈臻见她无精打采,关切问道:“棠棠,你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沈棠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你方才和陈公子见面的时候,我在寒山寺逛了好大一圈。”
沈臻点了点头,道:“那你靠在我身上一会儿,离忠勇伯府还有一段路程呢。”
沈棠闭着眼睛昏昏欲睡,感觉有很多景象在眼前闪过,却怎么都抓不住。
回到扶风苑后,她也没有胃口用晚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继续躺在床上睡。
这回睡的比在马车上更沉了。
沈棠再一次陷入前世的梦境里。
她走在九华殿中,脚下如坠云端,浮浮沉沉。
一路上的面孔都是曾经在东宫时的熟悉面孔。
他们见了她,没有鄙夷,也没有不屑,仿佛看见了她,又仿佛没看见。
沈棠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东宫让她熟悉又陌生,然而她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继续往前走,直到她看到飘着白色的缟素,心下这才恍然。
原来是在办丧事啊。
还未等沈棠深想是在办谁的丧事,她驻足在曾经居住的陶然居门前。
沈棠满心的抗拒,可身子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往里面走,整个人踉踉跄跄的摔了进去。
里头空荡荡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背对着她坐在案前。
那人一身素白,手执狼毫笔,此刻正提笔蘸墨,在宣纸上落下一笔又一笔。
竟然是宋凝。
他还是那一张清隽俊美的脸,可却苍老了很多,双鬓已然染成一片白霜。
沈棠僵直着身子上前行礼,却见他像是没有发觉她一样,目光转向门口。
沈棠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裴琰。
裴琰上前几步,低声道:“殿下,奴才亲眼瞧着傅明珠喝下了毒酒,安远侯府与定国公府也已伏诛,下了大理寺诏狱。”
宋凝自嘲地轻笑一声,声音低哑:“就算傅明珠死一百次,她也回不来了。”
裴琰张了张唇,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殿下……那件事,奴才也准备好了。”
沈棠还未明白裴琰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意思,便觉眼前一黑,再次恢复意识时,她又回到了寒山寺。
许愿树下。
阴铁块般的乌云同山连在一起,一道银蛇似的闪电划破天际,仿佛大地都要分成两半似的,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犹如鼓声阵阵,酝酿已久的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沈棠身上。
然而她却感觉不到雨点砸在身上的寒凉之感。
宋凝跪在许愿树前,面前摆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符箓。
“裴琰。”宋凝苍白着一张脸,“匕首。”
“殿下,此事太过于荒谬,还请殿下三思。”裴琰抖一张唇,没有将手中的匕首递过去。
“匕首。”宋凝牵了牵唇角,再一次重复。
裴琰虽不情愿,却拗不过他的执着。
宋凝闭上眼睛,匕首的锋利对准心口处,脸上神色似有解脱,“棠棠,孤等你回来。”
裴琰大惊失色,想上前去夺过匕首,已然来不及,宋凝的心口渗出星星血丝。
“殿下!” 裴琰颤抖着双唇,“不是,不是说只需要掌中血……”
宋凝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缓缓道:“裴琰,孤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早日认清自己的内心,若是能换回重来一世……孤定然……”
在裴琰的呼唤中,宋凝昏昏沉沉的闭上了眼睛。
这真是一场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