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圣教认为,为了呵退魔鬼,天神会长出一副非常丑陋的面孔,因此越是不经打磨的神像,越具有神性的力量,人若是常年供奉,便可吓走心中的魔性,生出一颗“净心”。
在祁遇看来,这和佛教密宗中的忿怒身金刚很像,只是密宗神佛直接把人的心肝肠肺当作三魔披在身上,有着更残忍粗暴的意味——魔当除、恶当斩,不留情面。*
而圣教的神明虽样貌丑陋,却没有血腥煞气,其中暗含着塞氏族以天为“父”,乞求怜恕的心态。
柔嫔如此虔诚,又是在乞求天父恕她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一些百度的愤怒身金刚像资料,加上自己瞎编了一丢丢。
另外西域塞氏圣教什么的纯属胡编,就浅浅参考了西方天使长得丑魔鬼长得美的理论,千万不要深究,会暴露我没文化的事实。
第15章 天父
祁遇站在一旁,静静等待柔嫔在神前拜完九礼,礼毕后起身招他过去。
“祁掌事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么?”柔嫔净了手,接过宫女手中的茶盏品了起来。
离家十余年,如今除了对天父敬爱愈盛,她和大宁女子早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是陛下派奴婢来的,”祁遇恭敬道,“陛下问您刘婕妤那边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抖,柔嫔的护甲磕在瓷器上,发出清脆的“铛”声,有茶水洒了出去,身旁宫女要为她擦拭,她躲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柔嫔才放下茶盏。
“你们都下去吧,叫阿依木来,让她给祁掌事上一盏好茶。”
阿依木是柔嫔从家乡带来的贴身婢女,没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她的。
很快,一位异族长相的女子递来一张托盘,祁遇看了一眼,没有多做犹豫,双手接过上面的茶盏。
茶汤滚烫,他又未被赐桌椅,只能站着把它握在手里,手心很快就被烫出了水泡。
柔嫔缓了缓神,慢慢反应过来,冷声道:“陛下不可能派你来说此事,为何要说谎。”
祁遇顺从地跪下:“奴婢该死。”
“你假传圣意欺君罔上自然该死,但你既然来了我延禧宫,就不会让你死。”柔嫔站起来,走到他身前冷笑。
“今日占卜,天父说有一缕风会带着种子,给这片死地带来新的生机,但本宫实在没想到,竟是你这样的狂妄之徒。”
祁遇没说话,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手中还握着那杯茶,掌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娘娘息怒。”
柔嫔看着他:“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又哪来的胆子竟敢愚弄本宫,就不怕本宫把你今日所为事告知陛下,将你乱棍打死么?”
“奴婢想知道已故白王妃的香,您的香,和香嫔娘娘的香。至于奴婢的胆子从何而来……”祁遇抬起头,穿过她望向殿内神魔。
“娘娘仁善,不忍宫中再多冤孽,因而开了门引风入室,奴婢亦不愿自己的种子在这片荒芜的土壤中枯萎,便大着胆子,赌一赌娘娘对天父的虔诚。”
“娘娘待天父之心至‘净’。”
殿内烟雾缭绕,神像前供着新鲜的瓜果,柔嫔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神色有几分恍惚。
天父啊,原来在这中原的宫廷里,也有明了你我的人,他是否就是你所说的“风”。
西域草原上高大的神殿和压得低沉沉的天空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或许是因为她早就意识到自己是被故乡抛弃的孤魂,所以这么多年来,故乡也渐渐在她记忆中隐去。
但她还记得司命抚摸着她的额头,说,大公主,您是挂在神殿顶上最洁净的冰凌,可天父还没来得及选您做圣女,王就将您献给了中原的皇帝。
她问,天父不能保护我么。
司命摇头,尘世中人在降生之前就被浑浊的羊水浸透,人世皆苦,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神,也只能在众悲中保护人心最后一抹净意,但您以“净心”待天父,灵魂便能升入天国。
当时大公主以为司命的意思是,她虽然受离别之苦远嫁,再无法在神殿里侍奉神明,但是没关系,纯净和善良比什么都珍贵,天父不会责怪她。
现在的柔嫔却明白了,司命其实是在告诉她,即使有一天她手染鲜血被冤魂缠绕,但因为她知道神明慈悲,恶人也配得上忏悔,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自己,这才不至堕落成魔。
“祁掌事请起吧,”柔嫔目含慈悲,“阿依木,快给祁掌事赐坐,瞧瞧这跪着说话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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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遇走后,周书禾点好宫中诸人送来的贺礼,去刘婕妤那儿谢了恩,同陈清茗说了会儿话,回来用了午膳,又小睡一刻,起身活动了一会儿筋骨,准备做份桂圆红枣银耳汤给皇帝送过去表表心意。
谁知人刚进小厨房,银耳都还没泡发,揽芳阁的寺人吴轩就进来通传,说祁掌事前来复命。
周书禾有些惊讶,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来:“他这么快就查到了?难道这是个什么人尽皆知的事儿不成?”
寄月笑道:“祁掌事一向如此。”
也对。
周书禾无奈地笑笑,毕竟这人一向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
宜和宫的小厨房和揽芳阁不互通,她回屋得从殿外进,刚踏过门槛,就看到独自站在院子里的祁遇。
周书禾没有唤人传见,祁遇不想贸然踏入屋内,闲来无事便观察起揽芳阁房门上的雕花。
这门大概是很长时间没有换过,看起来旧旧的,过两天可以和皇帝提一下,正好周书禾如今得宠,他再一提,皇帝定会派人为她重修揽芳阁,付出越多便越无法割舍,如此一来一往,慢慢就没有什么是她争不到的了。
寄月正要按例传唤,却见周书禾摇摇头,自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看什么呢,怎么不进去?”
祁遇肃然一惊,转头见是她才放松下来:“我看今日天色很好,想必娘子也欢喜。”
“是啊。”周书禾柔声道,“进去坐坐吧,这京城的冬天呐,便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也还是冷嗖嗖的。”
说罢她率先进屋,身后祁遇低垂眉目,跟在她身后三步外,随她前后进去了。
就在刚才瞧着他背影的时候,周书禾突然觉得,幸好此时站在这里的,是一个重活过一次的自己。
虽然她没有少时的烂漫真挚,连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能算计,明知此番艰险却还要让人帮她闯上一闯。
但若是真正十六岁的自己,她不会看懂祁遇今日的这半刻等待、三步遥望。
他尽心尽力的帮她,顺从她的心意以“我”自称,在她不自如的时候从容应对,却又严格到近乎苛刻地划分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未经传召绝不入内,恪守本分走在“主子”身后一步之外。
这不是守望相助的同伴的姿态,他把自己当作了托举周书禾登上高位的踏脚石。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前世她还是个年轻人呢,就愿意拿那定情的玉佩换做肚腹里的半升米了。一晃一辈子过去,难道今生她反而会像个傻丫头一样,会为了旁人所谓的情谊,不去登那块踏脚石,而是扶起他、拥抱他、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在危墙之下缠绵悱恻么?
作者有话说:
周书禾: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16章 香方
周书禾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招呼祁遇在明间几椅前坐下,自己也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笑道:“方才寄月还同我说呢,祁掌事总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办起事来却迅疾如风,是顶顶厉害的人物。”
大概是在外头站久了,祁遇有些冷似的,两手拢在袖中,摇头道:“运气罢了。”
“你总这么说,”周书禾唉声叹气,“知不知道过分谦虚就是骄傲啊,非要我夸你智勇双全天下第一不成?”
他抿唇笑了下,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柔嫔娘娘所说之事有些棘手,但娘子莫要担忧,万事有我。”
周书禾听他娓娓道来,突然想到自己曾在史书看看过的壬寅宫变。*
史笔如铁,字字句句直言道来,虽然因为是大宁朝先祖的丑事,家中私学请来的夫子在讲这段历史时多有避讳,但她还是能从夫子委婉的词句中,听出他的愤恨和悲悯。
恨昏君无道,悲百姓疾苦。
而那时的周书禾,心中却有一种比愤恨悲悯更多、更汹涌,令她难以自持的情绪。
她说不上来它是什么,而且很快就有狐朋狗友们叫她出去打水漂玩儿,便也忘记要去想它了。
而此时身在皇城宫殿,外头是冬日暖阳天,屋里又燃着金丝银碳,她却感到从胸肺蔓延到指尖的寒凉。
周书禾想起来,这是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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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延禧宫。
柔嫔给祁遇讲了一个非常荒谬的故事。说是有一位中原皇帝十分迷信西域的香方,认为经过特殊配比后,香可绝人嗣,亦可平水火。*
可西域的香也同样是由草木熏制而成,之所以和中原的香在气味上有所不同,只因二者相距千里,草木作物本就有所不同罢了。
传说就是传说,觉得有趣便置之一笑,最好不要当真,不过当了真也无妨。倘若孩子当了真,人们爱他天马行空;青年人当了真,人们叹他不务正业;老人当了真,人们笑他糊里糊涂。
然而若是皇帝误把传说当真,那传说便得成真。
逝者已矣,当初的白王妃到底是在欺骗皇帝,还是她被恨意乱了心神,自己先听信了这无稽之谈,才顺带着哄骗到皇帝,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言辞和现实相互映照,皇帝确实无嗣,太医也的确只能诊断出相火盛而久疗无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深信解铃还归系铃人,只有西域的香方到才能治好他。
但凭空捏造出令人相信的偏方,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皇帝第一次以此事相问时,柔宝林说,陛下,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情。
皇帝没有强求,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下一刻两位武寺闯进来,拖走了她的贴身侍女茹仙。
杖杀。
第二日,皇帝又来问。
柔宝林在带来陪嫁的西域书籍里泡了一夜,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说,陛下,求您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找到香方的。
皇帝点点头,离开了她居住的宫殿。
接着还是有人冲进来,还是有人被拖走,还是有人,被乱棍打死。
第三日。
柔宝林告诉皇帝,用升麻、柴胡、羌活晒干粘成粉末燃香,再内服柴胡芍药散、银翘散、黄连解毒汤等,均可随证化裁而用。*
皇帝笑了笑,抚摸她的额发说,太医亦是开的此方,爱妃莫要再敷衍朕了。
昨日再现。
这日夜间,四位从小和公主一起长大的女孩中,最后还活着的一人跪在她的面前,高高举起一本书册,用西域的语言说,公主,奴婢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