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
如此亦不足以解他心头憎恨之万一。
赵娘不晓周书禾闺名,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说的是元美人,做奴婢的直呼贵人名姓着实有几分古怪,可此时事发突然,她七魂已被吓去六魂,满心茫然无错。
“可是现在保大人,龙种或许会……”
“那就让他也去死!”
祁遇厉声嘶叫,他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布满了泪痕。
满室寂静。
曹太医被随后冲进来的揽芳阁寺人吴轩绑缚住,又被春叶喂了迷药,如一摊死肉般萎靡在地。祁遇跪在周书禾身侧,他很想叫稳婆再安静一点,不要让他听到血肉咕叽咕叽的声音,他很害怕。
就像是又回到了家破人亡那年,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对他说——“祁遇,过来点。”
但他可以自己过去。
他用额头贴着女子汗津津的颈侧,像是流浪许久的小狗,又小心、又依恋地轻轻磨蹭着。
“小禾,我过来了,你别不要我。”
*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悬在一片灿烂光辉之中。
周书禾听见有人在小声哭泣。
她最讨厌爱哭的人,做什么要哭呢?摔倒了爬起来,阿娘呼呼就不痛了,被人揍了就打回去,再叫阿爹赔些银子就好。
爱哭的孩子都是羞羞脸,她才不要和羞羞脸一起玩。
周书禾一路走一路踢着小石子,刚开始还觉得有趣,玩着玩着就没意思了,无聊得掰着指头数数字。
可那抽泣一直在耳边缭绕,扰得人不得安宁,她干数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一抬脚大力踢开石头,循着声音去找哭声的源头。
她路过比人还要高的大花大草,路过时晴时雨的天气,路过仅一步之远小山小河,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一个爱哭鬼。
那是一个男孩,看着比她还大一点,但远远没有她勇敢,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缩在树下,埋着脑袋,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
不像她,她已经是勇敢的四岁大孩子了!
“你别哭了,吵死了。”周书禾不耐烦地跑过去,揪起他的头发,跟拔萝卜似的,想用力把埋着头的家伙拽出来。
偏偏那男孩是个倔性子,头皮被扯得生疼,却使劲蜷起来,不愿意抬起头让人看到自己狼狈的脸。
蛮力行不通。
周书禾心下明了,这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爱哭鬼。
“小哥哥,你别哭了呀,”她露出一个友善而礼貌的微笑,“哪里痛,去找你阿娘吹吹就好啦。”
他这才慢慢抬起头。
爱哭鬼有一张圆圆白白的脸,和一双圆圆黑黑的眼睛,此时这双眼睛里,正装着几颗圆圆亮亮的金豆豆。
他满脸都是泪水,可那哭声一直都是隐忍的。
“不会好。”
“为什么?”
“因为我阿娘不喜欢我。”
周书禾被吓了一跳,有些夸张地退后半步,她还从来没听说过不被娘亲喜欢的孩子呢。
男孩撇撇嘴,作势要重新把自己缩进去。
弄这一出,倒像是她在欺负人家似的,如此阿爹又要赔礼道歉使银子,周家再有钱,也不是这么个洒钱的法。
“诶!”她顿时紧张起来,“别哭呀,我有法子!”
周书禾的法子是,如果不被自己的阿娘喜欢,就去找别人的阿娘。
“可是……”男孩有些茫然地问道,“可是有谁的阿娘可以来喜欢我呢。”
她屈起手指敲那片锃亮的脑门:“笨,当然是小小孩子的阿娘呀!”
“什么?”
“就是等你长大了,再去找小孩子的阿娘来喜欢你,像我阿娘以前喜欢阿爹那样。”
男孩捂住自己的额头,不许她再敲:“为什么是以前?”
周书禾想了想,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以前我和哥哥姐姐共一个阿娘,我阿娘很喜欢阿爹,但现在我有了六妹妹,六妹妹有别的阿娘,我阿娘就不㛄婲喜欢阿爹了。”
他思索片刻,突然恍然大悟:“你说小小孩子的阿娘,那是妻子的意思么?”
她跟着恍然:“对哦!”
“那怎么才能有妻子呢?”
“唔…就是找一个跟你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对她好,只有她一个,她痛了你要吹吹她,她闯祸你要去赔银子,那么反过来,她也会给你吹吹和银子了。”
“那么……”男孩怯怯地看着她,“你可以做我的妻子么?”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周书禾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
*夹竹桃这个毒我百度过,确实有一定催产作用,但整体以杜撰为主,毕竟有纵横宫斗剧十几年的麝香珠玉在前,乱编一下也不为过吧(挠头)。
另外古代人生孩子这件事,虽然我查了资料,但肯定有很多错误的成分,无任何现实参考价值。
第49章 一生
太医院的院正李兴祖已经有七十岁高龄了, 干干瘦瘦的一个小老头,走起路来两腿时不时哆嗦一下,便是火烧眉毛也跑不了多快。
寄月恨不得把他背起来, 却被老爷子一通之乎者也拒绝了,路上紧赶慢赶, 终于在半柱香的时间内里赶回了揽芳阁。
她刚要引李院正入内看诊,却被春叶拦住。
“还等什么等!”寄月气得口不择言,“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难道是想拖死娘子不成!”
春叶本来是个暴脾气,换了平时, 要谁敢这样质疑她的忠心,怕是免不了一番厮打,这次却只端着一副欲言又止的面孔, 看看李院正,又给寄月使了个眼色。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寄月理都没理她,攥着老太医的袖子又要往里冲。
“——哎!不是!李院正先请留步。”
春叶没办法,小声凑到寄月身侧耳语了几句。
不晓得这李院正是真的眼神不好了,还是有选择性地眼神不好,愣是没注意到寄月春叶两人的交头接耳,独自立在原地,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刚跑乱的鬓发。
春叶小声嘀咕:“你没见着那副样子, 他就杵在那儿不言不语,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要被李院正看到了像什么话。我是半点办法都没有了, 根本劝不动, 咱们娘子虽然暂时没有大碍, 但现下哪有那个心力去管别人啊,想来想去也只有你,熟人熟路好办事儿。”
知道周书禾状态缓过来了,寄月这下便也没那么着急,擦擦额上的汗,心思跟着活泛了起来。
春叶所言她也觉得棘手,可左右四顾,确实再无人能派得上用场,令她无端生出些舍我其谁的悲壮来。
“既如此,你先带李院正到明间休息一下,这趟累着他老人家了,别忘了多给点孝敬。”
说罢,她深吸一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内间走去。
周书禾方才的昏迷更多是看着吓人,夹竹桃虽是剧毒,可凡是药材,都不能脱离用量去衡量。曹太医用的那半钱花叶本不算什么,若真的难产亦可做催产用,这也是他敢用此药暗害周书禾的原因,只是当时正逢产程初期,才有了格外激烈的效果。
虽然祁遇及时制止,又让稳婆施针优先保住母体的性命,可这毕竟是常人难以忍受的剧痛,也正是被痛楚耗尽了体力,她才受不住晕死过去。
而现下,周书禾口里含着千年参片,一碗补充体力的补药下肚后,她的状态很快恢复了过来,只是羊水已破,腹中幼子危在旦夕。
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她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孩子。
祁遇没有阻止她。
他只是沉默地守在床边,紧紧握住周书禾的手,像一颗扎根千年的古树,挪开便只有一死。
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赵娘心下一惊,快速地瞥了一眼。
还好,是揽芳阁的大宫女寄月姑娘。
她收回视线,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接生上,可是再一次的,她余光看见那个阉人和妃嫔紧紧相扣的手。
她打了个冷颤。
秘密知道的越多,能活着的日子就越少,今日她看到了宫中的斗争倾轧和秽乱私情,那么很有可能,她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但她没有办法,全家老小都被人捏在手中,如若今日元美人母子平安,死的就只有这一殿的人,若不然……也不知有多少个家庭会血流成河。
赵娘后悔自己当初的贪婪,有命赚那袋金银,却没有福气享用了。
*
进屋后,寄月先是找吴轩细细问了周书禾的情况,确定她无碍,犹不解气,转头给了昏迷的曹太医俩大耳瓜子,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祁遇旁边。
她其实有点怕他。
她见过祁遇杀人,被杀的是周书禾腹中幼子的亲生父亲,那好歹也是楚氏皇朝的王子皇孙,却像摊烂泥一样趴在地上。
那日寄月领了周书禾的差事,帮她找祁遇拿酸梅糖,正好看到那人刚断气,被剜去的耳鼻还在缓缓流着血,空荡荡的眼眶中亦早不见了眼珠。
夜黑风高,祁遇正站在一边温声夸奖手下办事利落,提醒他们划烂尸体皮肉后,别忘了把它丢进粪池里。
他说那样腐得快,也能掩盖住臭味,即便被人发现也辨不出身份,左右宫里每日都要死人,这便是最最周全的活计了。
她一边怕得发抖,一边却忍不住在想,她居然还会有害怕祁遇的那一天。
湖祥县几万口人,随便拉一个人出来,问他怕不怕祁四公子,定是要把人问得摸不着头脑的。
祁四公子有什么好害怕的呢?那样清清朗朗的一位少年郎,懂孝悌、知礼节,上到知县周恪、下到贩夫走卒,人人都为湖祥县有这么个才子而骄傲,喜欢他还来不及呢,又为什么要去害怕?
他是邻里乡亲挂在口边的温文公子,有着郎君们又赞叹又艳羡的天赋才学,谁都能想象再过几年,等他再长大一点——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但祁遇已经是自家姑爷了。
每每听到旁人议论,寄月就忍不住抬起下巴,睥着眼睛拿鼻孔看人。
这边的嫂嫂那边的妹妹,别想啦,那可是我家姑娘的人。
寄月比周书禾大两岁,情窦初开得也比她早,可她对情的理解不是哪位翩翩少年浊世公子,而是祁四公子很喜欢我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