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中常常有官兵巡逻,倘若打了人打死了人,那杜从南反而还吃不了兜着走。那商贩被他凌空提着身子,不知悔改地耸了耸肩。
“这位小郎君,咱们做人好说歹说也要讲些道理罢。你给了我银钱让我看着她别乱走,可没和我说她走了让我追上去。更何况现如今还不是没找着人么,你怎么就一口断定她出了事儿?”商贩嘻嘻道,“我瞧你应当来自富贵人家罢,难道这年头富贵人家便可以藐视昭昭王法了罢?小郎君,你看我摊子前聚了这么多人,我还要做生意呢!”
话毕,摊前传来声音。
“店家,你这副画多少钱?”
年轻郎君折腰,垂首看着摊上的仕女图。
琅琅之声虽如玉落地,又带了一丝餍足后的沙哑。众人的视线不自觉地从二人身上移了这位郎君面前,随着他抬起脸,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出入秦楼楚馆的郎君不在少数,然而顶着唇上香脂招摇过市的郎君实在是屈指可数。面前郎君仿佛才从那儿抽身出来,唇上还是亮盈盈的,仿佛初初汲取了芙蓉花露般。
店家神色恍惚地说了个数。
江愁予将银钱递了过去。
“这位小郎君,可否先松开店家,让他替我将画包扎了?”他侧脸和杜从南说话,恰如其分地在露出唇边鲜润润的朱色口脂。
杜从南下意识地拢眉。
“二郎,属下找了江姑娘了!”侍卫闯入人群道。
杜从南陡然一惊,哪里顾得上店家。
他从侍卫那儿得知了江晚宁的地方,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第23章
清冷月色, 游走在渐渐变得寂静的街巷。
杜从南驾马护在前头,时不时地回头望一眼后边儿静得反常的车厢。
他不免地想到了初初找回她时,她那粉腻酥融的娇靥、不知怎得花妆了的红唇以及含情带水的迷蒙视线。如有人在暗中牵丝引线一般地, 杜从南同时难以遏制地想起摊子上看见的郎君。
想起他似笑非笑的视线、欲语还羞的唇边香脂, 杜从南不禁握紧了手边马辔。他暗中宽慰自己未免想得也太多了,怎么会把两个毫无干系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的重重心事被一边的江羡之看在眼里。
江羡之以为他是为弄丢了江晚宁自责, 便轻声和他道:“弄丢晚宁并非是你的过错,反而是我府上的侍卫失职。我派了他们去保护你们二人,跟两个人跟不好也就罢了,反而能在半道上走丢。”
杜从南也是无奈笑笑。
“我在找她的时候和那些侍卫碰头了, 最后她还是被其中一人给找出来的, 三兄长惩治他们时不必过分严苛了。”杜从南话锋一转,继而问起江晚宁的情况。
光顾着找人了,那碗醒酒的汤药自然也就没灌下去。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在家中被姨娘管得紧, 这些年来还是头一回碰沾酒的东西。没想到吃醉了也是个淘气鬼,不知道跑哪里弄的一脸脏兮兮。”江羡之亦瞧见了江晚宁染花的口脂, 没想那么多, “大概是跑丢了吓傻了, 这会儿被凉夏抱着发呆呢。”
车厢里凉夏抱着江晚宁, 拍拍她的脸颊。
“姑娘姑娘别睡呀。眼见到了国公府了。”
“我没有睡。”
江晚宁极力睁开粉红的眼皮回一句, 而后又把热腾腾的脸颊埋在凉夏的怀里。趁着凉夏伸手推窗的功夫, 江晚宁抬起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唇瓣。
唇上口脂已被凉夏洗干净了。然而那人喷吐的呼吸却像是烙进皮肤一般, 灼得她的唇瓣生疼。江晚宁比江新月大了四个月, 满打满算已在前两日满十五了,然而她在这种事上比寻常人来得迟钝, 每回和杜从南出去玩儿都像是执行任务一般, 可急煞了夏姨娘。
江晚宁想起那人的强势, 对男女之事变得更加厌烦不喜了。倘若女孩子不长大该多好,这样她就不会平白受陌生男子的觊觎,不用嫁去一个陌生的家,只做四哥哥一辈子的妹妹。
马车右拐入御街,很快要到了国公府。
凉夏正吹着凉丝丝的夜风呢,忽而瞧见了在一边道上茕茕步行的郎君。她掩住嘴唇吃惊地喊道:“四公子!”
江晚宁阖上的双目都没睁开。
她一骨碌爬起来:“四哥哥!”
江晚宁让车夫停车,踩着小杌子蹦下去。
江羡之亦察觉到了马车这边的动静,扭过头瞧见江晚宁蹦蹦跳跳的背影,无奈地冲着她喊了一声当心。他对着杜从南解释道:“这是我们府上的四郎君,和你一样是在外游历了好些年才返家的。阖府上下属他最偏爱晚宁了。”
杜从南瞳孔触缩,攥着马辔的骨指泛白。
不远处的江晚宁因为醉酒后腿软站不住脚儿,颇有些黏人地拽住身边郎君的衣袖。迎着晚风的额边碎发撩人晃动,勾得那名男子抬起手将她的发丝压下。
杜从南一眨不眨地凝望着。
兄妹之间亲昵是无妨的,对于杜从南这个未婚夫来说是可以接受的。只是戳痛他眼眸的岂是这对兄妹的打打闹闹,而是郎君一袭刺眼的雪衣,以及前不久他才从摊贩那儿见过的独属于郎君独一无二的风骨。
——
江晚宁被拉去了瑕玉轩,满脸的不高兴。
“四哥哥不和我一道夜游,和她一起去。”江晚宁在来的路上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
江晚宁扶着书房的门槛,像是要给自己搏得两分面子似的不肯进来了。她顾不得染了丹寇的指甲,泄愤似的抠着门缝:“我体恤四哥哥大病初愈不让四哥哥出门,四哥哥转眼就接受了别的妹妹的邀约了。”
江愁予已步入书房,拿起案几上的密函。
今儿个是蒲昌节,宫中庆祝得热闹。圣上允后妃与大臣们一道参加射柳、锤丸,哪知有刺客混入宫中刺杀圣上,若非是宁王舍身替圣上接下了疾飞而来的利箭,恐怕圣上这副老骨头便要撑不过去了。
这端王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装了好些年的深明大义,如今见到自个儿兄弟露出几分山水便沉不住气了,便想着趁着人多嘴杂的时候对宁王下手。哪知刺客手里的□□早已被做了手脚,原本指着宁王的准头朝着圣上射去。宁王接下这一箭后反而成了御主有功,只怕端王是要悔恨地呕血。
江愁予阅罢,燎了烛火烧尽。
一缕缕青烟在郎君眉目边袅袅腾升,像是丝丝吐动蛇信子的黑蟒将他缠绕。江晚宁瞧见了他脸上一逝而过的冷意,以为他是在公务上碰到难题了,便自发搬了个台阶下。
她嗒嗒小走进来:“四哥哥怎么了?”
她柔软得要命的神色驱散了江愁予身上散发的阴霾,与之挑弄起一丝他身子里本能的蠢蠢欲动。江愁予说了声无碍,又低声叹道:“妹妹摸着自个儿良心说,若今儿个我随妹妹一道出去了,我是在一边瞧着妹妹风花雪月,还是被妹妹撇下一人独游?”
江晚宁呐呐地张了张嘴。
于此事上她的确是无可辩驳的。随着她婚期渐渐地逼近,三哥哥每一回带她出去玩儿都会把杜家二郎叫上。偶尔他还为了迁就二个少男少女的接触交谈,特地给二人腾出空间。今夜的蒲昌节便是这样的。
她低头认错:“是我不好。”
“今儿个我同江新月出去,伤心了?”
江晚宁抽嗒鼻子:“才没有呢。”
“四哥哥想听实话。”
她羞愧地埋下脑袋:“一点点。”
江愁予道:“妹妹今后若是嫁人了,四哥哥一个人怎么办?”
江晚宁脸红得几欲滴血。她忍着心里的一点点不舒服道:“那之后四哥哥和她一道出去玩儿。”
“江新月这段日子加起来统共邀了我十二三次。”江愁予揉着她的发顶,“索性我手头上没什么事,便跟着她出去逛了逛。今夜过后,想必她不会再往我这来了。”
江晚宁抬头看了他一眼,泪光盈盈的。
她听他这么一说心口便愈发堵了,以后她嫁了人,他一个人可怎么好。
安白这时候端着醒酒汤来了。
江晚宁咕咚咕咚地将汤汁饮下,下意识地在衣兜里翻翻找找。过了好半晌她才猛得一拍脑袋,道:“本来还和凉夏叮嘱了千百遍去五芳斋买梅子糖的,到头来又忘了。好在四哥哥这段日子没病,到时候又闹着不吃药。”
江愁予但笑不语。
她怎么会知道他对这类甜得腻人的糖果并没什么多大的执念。他从头到尾惦念的,始终是她将糖果搁到他手心的触碰,偶尔也会觊觎她亲自将糖块喂到他唇边的,无意中含在舌尖的白细指尖。
接下来的几日,江晚宁都往瑕玉轩跑。
安白觉得奇怪,和白露蒹葭聚一起讨论。
“自从杜二郎返京后,姑娘来瑕玉轩的次数便少了许多。前段日子里郎君生病,她一日来两三回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几日郎君无痛无灾的,怎么来得这么勤快?”
白露小声:“听姑娘说,是吵架啦。”
安白振奋问道:“怎么吵的怎么吵的?”
白露刚想开口,身边蒹葭猛得朝她一捅。
白露硬生生地憋住喉咙里冒出来的一声痛呼,看着郎君从屋子里走出,颇是好心情地逗弄着屋檐下肥滚滚的莺儿。
白露胆子顿时大了起来。
她冲着安白作口型:“因为郎君。”
她听姑娘说,那杜二郎在背后想方设法地打听郎君的消息,有时候也会明着暗着地在姑娘面前说郎君的坏话。姑娘一气之下干脆不搭理杜二郎了,任他怎么求都不肯和他见一面。
——
公主府里的僵死气氛,已延续了十几日。
昭怀坐在镜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步摇。身后婢女战战兢兢地在一边为她篦发,不想触到头发缠绕的死结,将头皮一下子扯得生疼。
昭怀猛地掷下步摇,连着整个妆奁一把掀翻在地上!
婢女忙跪下,不住地磕头!
昭怀蓦地狂怒地揪着婢女的头发,把她拖出了大殿。婢女口中唉唉地嚎叫着饶命,顺着昭怀行走的方向乖乖地膝行过去,好让她少花一点儿力气。
“公主饶命!求公主饶命啊公主!”
“奴婢不是故意的!”
昭怀像扔一块破布般将她扔到地上。
“杖毙。”
在婢女凄厉的哭喊中,门外侍卫接管了那名婢女的头发,仿佛像是没看见侍女洇洇流血的头皮一般将她拖走。很快,窜在宫殿上方的叫喊声慢慢地消失了。
江新月默默地咽下一口唾沫。
昭怀懒洋洋坐回到凳上,仿佛先前的那一切都不是出自于她之手。她斜斜朝着江新月睇去,轻声漫语地道:“本宫让你去办的事情,你都办妥了?”
江新月急忙点头。
“三哥哥素来没什么用,我没拿这件事儿去求他。二哥哥近日都是在忙的,我怕这件小事烦了他,就是在他今日得了闲才和他提了。”江新月讨好地道,“宴会会在五月初一举办,届时还望公主赏脸过来。”
“楚国公为人本宫再清楚不过的,他自来是想不到这方面去。你只有好好地半个宴会,把京畿里有头有脸的女眷请来,她们才能知道谁是真正的国公府千金,谁是混进来的鱼目。”昭怀假意对她笑道,脸转向一边的老嬷嬷。
她到底是怜惜他的身子的,都这时候了还要确定这药到底会不会使身子亏损。
“确定了不损害身子的?”
“请公主放心。”老嬷嬷道,“奴婢在禁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知道这药许多嫔妃们于床帏上也在用的。倘若公主不放心,不如少放些剂量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