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珏身上的环锁铠还未脱,脸上的血迹还未擦,他立即垂手拱手道:“属下遵命。”
定国公点了一点下首的座位,沉声道:“公事了结,我们再谈谈家事。”
顾珏却不肯坐,直接跪下:“父亲, 我当真不愿意娶程家姑娘……”
“是因为芮湘?”定国公顾远山,冷笑一声, “你母亲来信, 说前些日子我们连连战败时, 她和瑞王来往密切,听说已经定下了。你回去的时候,怕是她已经成为瑞王妃了。”
顾珏却并不为芮湘辩解,只皱眉问道:“莫非父亲也信程家姑娘是什么福星?她来了, 我们才打胜仗?所以才屡次逼着我娶她?她都说能够得胜都是我们将士的功劳, 并非只因她来了, 才能打胜仗的。”
顾远山沉声道:“我信不信并不要紧, 但别人信!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 自她来了, 我们确实屡战屡胜。就算没有什么福星之说, 就凭她能带来这么多军粮、药材、棉衣, 治好那么多士兵将士, 让我们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又几次勘破北蛮的阴谋。娶了她,在军中,既有军心,又得军师,你能省却十年的经营。把她在府中,她也能成为你的贤内助,能让你安心上战场,至少还可保我们顾家二十年的富贵……”
顾珏抬眼看向顾远山:“父亲,这是要为顾家的富贵,就将儿子卖了?”
顾远山冷声道:“她娘亲舍命救过你一回,她将你的病给治好了,又在战场上救过你一回。仅看这些,将你卖了,怕是不够。”
顾珏皱眉道:“她娘又不是第一天救了我,她也不是第一天治好了我。父亲先前不提,但如今她在军中略得了些人心,便即刻发卖我了?我在军中也立下不少战功,也数次出生入死,单凭我自己也可保顾家二十年的富贵。”
顾远山说着,垂眸看向顾珏:“这略得的人心,你怎么就得不到?你究竟是当真看不中程家姑娘,还只是想要忤逆我?你这些年是越发左性了,就像那芮湘,听你母亲说,你也并非如先前那么上心。倒似你母亲厌烦她,你才故意与芮湘亲近的。如今怕是你也并非不中意那程家姑娘,只是那程家姑娘是我提的,你才故意忤逆我,才不肯同意。”
顾珏静了片刻,才道:“孩儿并未故意忤逆,只是中意芮湘一人,若是不能娶她,孩儿宁愿终身不娶。”
顾远山皱眉盯着顾珏许久,想要大发雷霆痛骂一顿,却想顾珏明天还有出战,便生生忍了下来,只冷笑道:“好,好,如今我们顾家也出痴情种了。那我就看看,明天你怎么打这场仗!要是有个差错,你等着回来受二十军棍!给我滚出去!回营帐歇着!”
顾珏起身道:“末将遵命。”
顾珏说罢,就出了营帐。顾远山看着顾珏离开,拿起茶杯还想喝茶,却气得喝不下。回想顾珏的话,顾远山本想将杯子摔了,又舍不得杯里的茶,便就将茶杯重重放下。
顾远山长叹一口气,他这个长子是个可造之材,比起小儿子实在强了不少。但他先前性子太傲,自燕州回来后就更偏执孤僻,竟渐渐成了一副孤绝冷傲的样子。
顾远山这些日子细看程锦人品,觉得依程锦的性情,若是能到顾珏身边,还能转一转顾珏的性情,才极力促成顾珏与程锦的婚事。更何况程锦还救治过彦桓,顾远山原本不知程锦为人,又见彦桓自从回宫并不大提及在程家过往,便疑心彦桓是不是在程家受了委屈。他就嘱咐了程远不要再提家里有个叫做珊瑚的丫鬟,免得让彦桓心中更加记恨程家。但自程锦来到军中,顾远山见程锦处处妥帖,哪里是能让彦桓受委屈的性子?那彦桓对程家的不提及,或许是彦桓在局势未定的时候,不想过多牵连到程家。
只凭这份用心,将来彦桓若是能够争得那个位置,就自然不会忘了程锦的恩情。
这份恩情,或许在什么关键时刻,就能拿出来保命。
没想到顾珏竟然怎么都不肯依从,难不成还真对芮湘一往情深了?
胡闹!芮湘除了容貌好些,还有什么?
顾远山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待回到京城,就将顾珏和程锦的婚事定下来,并不打算去管顾珏愿不愿意。
反正等成了亲,程锦自然会管好他。
顾珏走出了顾远山的营帐,便沉着脸想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许多将士知他性情,虽然打仗还不错,只是不好相处。见他黑沉着脸,就尽量避开。顾珏正走着,就听到有女人轻声道:“既然同在战场,你我便互托生死的同袍。我射杀那名北蛮士兵,是应该的,你不用专门来谢我。”
顾珏听的那女子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便顺着那说话的声音找了过去。顾珏知道这是程锦的声音,他第一次见到程锦的时候很惊讶,听到她说话的样子更惊讶。程锦跟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她生得太普通了,只是比旁人略白一些。而她的声音,竟然跟他刚回到京城后,曾在他耳边出现的幻听声音一样。
但那女声莫名的出现,莫名的就消失了。就像他永远找不到的蓝发带,就像很多他如何找,都找不到的东西一样消失了。
顾珏走到了伤患所用的营帐旁,在刚刚晾起来的床单遮掩下,向程锦看了过去。
程锦中等身高,头发用块蓝布包着,一丝头发都不露。她穿着最简单的粗布棉袄,跟寻常军医都一样。这棉袄也是程锦送过来的,虽然不中看,但是胜在厚实耐穿。
她来的那天,带来了棉衣、粮食、药材,甚至还有几大车的肉。
顾珏也好久没吃到肉了,那天他喝了好几碗的肉汤。他在那一刻就跟许多将士一样,觉得他们或许还能撑一撑,还能继续打一仗。
他们都不敢想打胜仗,只要不继续输,不继续退就好了。
但留在军营中的程锦,偶然抓住了个探子,竟然顺藤摸瓜抓住几个奸细出来,随后他们就打赢了一仗。
之后,他们就没输过。
顾珏不意外军中将士将程锦当成福星,因为他有些瞬间也觉得这些胜利都似程锦带来的。
站在程锦对面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兵,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脸晒得有些黑,眉眼倒看得过去。他看着程锦,眼睛很亮,红着脸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同袍?”
程锦笑道:“就是一起打仗的人。”
在顾珏看来那个小兵明显别有居心,他竟问程锦:“我不认得字,程姑娘能教教我么?”
程锦竟好脾气地蹲下,捡了木棍,一笔一画写给他看。可那个小兵的只看了几眼字,便只看着程锦。程锦竟然不觉冒犯,认真将这两个字教了。随后那小兵说想要学自己的名字,程锦竟然也教了。
几乎所有人都说程锦性情很好,只要不是她救治伤患的时候。平时怎么烦她,她都会不耐烦。
但顾珏只觉得越看这样的程锦越发厌恶,还不如她刚到军营时,让他看到第一眼。
果然攻于心计,如今当真被她一步步的就这么缠过来了,甚至还让他父亲动了要让他娶程锦的心思。
顾珏皱眉一直看着,直到那小兵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到程锦站起身继续洗床单晾床单。天气还很冷,程锦的手指冻得通红,她洗了一会儿,手就似乎冻麻了,便倒了些热水继续洗。依她如今的功绩,其实可以不做这些事的,但她却做了,并还在和旁人说笑。
装模作样!
顾珏紧皱着眉头,就见程锦将床单洗好,正和别人合力将床单拧干,要拿过来晾。顾珏这才慌忙倒退了几步,忍着因为久站而刺痛的双腿,快步转身走向了自己的营帐。
这疼痛,他都已经忍惯了,旁人都不知道。
只是先前还那道女声可以安慰他,如今连它都没了。
顾珏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抚着膝盖,心中想道,都说那个程锦医术不错,可见也是沽名钓誉的。不仅没治好他,连他如今还受疼,竟然都没看出来。
这样只会耍弄心机,不知冷热的女子如何能娶进家门?
顾珏正胡乱想着,墨松已经打了盆热水进来,在热水盆里放了药材,端到了床边:“大公子,泡泡脚,解解乏吧。”
顾珏冷声道:“我腿又没什么问题,泡什么脚?是程锦给你送过来的?她的心机全都用在这里了。”
就听墨松道:“回禀大公子,这药并不是程姑娘送来的,这是临行前府医配的药,用于保养。大公子先前也用过的,只是前段时间药材短缺,短了几味药,这才停了些日子。这一停,我就忘了。今天天冷,我也才想起来。”
顾珏听了这话,脸色反倒更不好看,刚要挥手把墨松将盆端走。
就听墨松又道:“不过府医配的药,也是程姑娘先前给的方子。如今药能补全,也是因为程姑娘来了,带了些药材。倒也可以说是程姑娘给送过来的。”
他就知道!
顾珏冷哼一声,便让墨松离开,他自己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在水里。似乎这药当真有些用处,顾珏一用,竟然感觉疼痛舒缓了许多。虽还是先前的方子,仿佛却更有成效了。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县主
第二天, 顾珏那场仗是打赢了,却受了一点伤。当程锦护送伤兵退后,拉弓射杀北蛮士兵的时候。顾珏看着拉弓射箭的程锦, 略微晃了一下神, 肩膀上挨了一刀。但因铠甲挡着,伤得并没有太重。
但顾珏这一伤还是惊到了顾远山,忙让程锦等人去为顾珏医治。程锦看过顾珏的伤,便将给他熬药上药的事都交给了香桐。
香桐是程锦前两年添到身边的人,程锦看好香桐沉稳有韧性,便放在身边用。除了香桐, 还有一个香茗跟着程锦,两个人如今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均跟着程锦学了一些医术。当初程锦选了她们两个人, 除了两个人的性子都不错, 也是因为她们的家里人都是死在北蛮人手里,必然肯跟着她来到战场上。
等香桐给顾珏上完药回来,虽没多话,还如往常一般, 但明显捣药的时候用力了一些。
程锦看向香桐:“明天你别去了……”
香桐轻声道:“旁得军医心底里都不愿意去, 我若不去, 就又要让他们去, 反倒得罪了人。只是受些气, 并没什么受不住的。跟着姑娘前, 多少苦都吃过了。况且他那样乖僻的人, 并不乐得我们这样的人碰他, 只让身边的小厮给他上药, 明天我只管把药送过去就行了。他总归也是能杀蛮子的人……”
香桐说话的声音虽轻, 却略微带着气。
香茗轻推了一下香桐:“你去歇着吧,我来捣吧。”
香桐便站起身,长出一口气,轻声道:“他身份贵重,是该傲些。但他不能这么看不起人,怎么我们做什么,在他看来,就是图谋他什么呢?顾大将军都不似他这样,怪不得谁都不愿意沾他的边儿。”
程锦笑着将香桐拉再自己身边,轻轻给她抚着背,为她顺气。香桐算是沉稳的,她都气成这样,可见顾珏当真没说什么好话,没给什么好脸色。
顾珏如今的性子确实和上辈子大不一样,他上辈子比如今还要惨些。他刚恢复神智回到京城,就发现芮湘嫁人了,随后又传来父亲弟弟战死的消息,靖阳郡主又记恨了顾珏。靖阳郡主觉得顾珏若是当初不出事,就是不是顾珩跟着上战场,顾珩就不会死。顾珏却在这个时候临危受命,被成帝派往了战场。顾珏从未打过仗,但成帝也没有可用的人,只能将顾珏推向战场。
顾珏说是去打仗,其实就是去赴死。
在那种境况下,顾珏都没像现在脾气这么坏。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顾珏的性子虽也有些孤傲别扭,可偶尔还能听得进去程锦几句劝的,对旁人的态度也算和气,也不似如今这样百般防备着她,觉得她有图谋。
但程锦上辈子就没看明白过顾珏的心思,不然也不会被顾珏坑了。或许顾珏本就是如今这个性子,上辈子那个顾珏,不过他装来骗她的。
可顾珏也没有防备错,她确实有图谋。上辈子,她谋顾珏这个这个人。这一世,她谋一个向上一步的台阶。
这场仗胜了,是顾家获利最大。
但作为福星的程锦,也不可能全无收获?官家会不会给她封赏,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只看她这些日子在军营中的人脉积累,让她多了许多别的路走。
若是当真无所图,程锦不会出这些风头,不会顺水推舟,做了这个福星。粮草可以让别人运送,许多事也可以托别人做,将事情分散开,她不过是颇有大义的四品兵部道的程家姑娘。但她将这所有功绩都摞在自己身上,而且以最柔和的姿态在军中积蓄着情分,怎会是无所图呢?
听到彦桓被封为衡王的那一天,程锦心动了。为她将来的某种可能心动了,为她上辈子无法到达的位置心动了。
她比上辈子的自己少了鲁莽,少了棱角,少了一些少年意气,多了许多周到妥协。但原来她肚子里争强好胜之心,并未变过,她还是那样想要去攀折更高的枝桠。
这是她不会再鲁莽地只奔着一条路走,痴心地盯着一个人看,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她只会向前迈一步,伸出手,然后等着人来接。若是彦桓有心,她在战场上的功绩,足够让彦桓将她拉到身边。若是彦桓无心,那她的手也可以搭在别人的肩膀上。
顾远山想要顾珏娶她,程锦是看出来的。顾远山知道了她的能力,想要将她弄进顾家,为他们管束好顾珏,为顾珏稳住军中声望,为他们顾家清理府中蠹虫。顾远山没有问过程锦的看法,在他看来,或许唯一为难的就是顾珏对芮湘的情分。程锦是程远的女儿,也是他们顾家出去的奴才秧子,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但顾远山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得到。
时局混乱,谁不想家中能有几个贤能人来趋吉避祸?
若是能娶个家世好,又贤德的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娶到那样的,能娶个家世寻常,但有能力的也不错。
程锦不是被选的,如今是她在选人。
但顾珏并不在程锦的选择范围内,不要说什么前世的事,也不提顾珏如何钟意芮湘。单就如今定国公家里的处境,程锦就不会选他。定国公还在,顾珩还在。如今的国公府,可不是顾珏的。而且如今定国公现在看着还好,但大胜之后回到京城,自然要封赏,往上走一步就是封为郡王。但定国公若是把彦桓扶上位,莫不是要封王?若是能顺利除去襄阳王等人,还有什么可封的?
顾家内里如何,程锦再清楚不过,没人下狠手肃清,抓个错漏太容易了。
程锦上辈子都如此艰难,如今多一个定国公,还有个小叔子,平添了几层的利益勾连,那就更难办了。
这军中,可用来制衡顾家的人也有几个。如今虽然不做声响,一同对抗北蛮。但往后没准就能被提起来,一同瓜分了顾家的富贵。
程锦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在相中程锦的人眼中,根本不是问题。
程锦也不在意是不是做继室,或是家里有没有妾室。只要对方略有些才敢,懂得敬重妻子。别撇下自家妻妾,一味护着外面的女人养着外面的孩子,又说不通道理,也就够了。
程锦当初恨顾珏,也不是因为顾珏心里想着别的女人。是因为除了芮湘,顾珏竟然哪个女人都不碰。哪怕顾珏不喜欢她程锦,多宠爱个妾室,生下一两个孩子,程锦都还有些指望。妾室生出来的孩子,最起码也得叫她母亲。她好生待那孩子与那妾室,将来未必不能换来几分真心。
可空荡荡的摄政王府后继无人,顾珏倒是有个做皇帝的儿子。
但那小皇帝能认顾珏为父,又怎能将她程锦看在眼里?估计再过两年,小皇帝或许还要恨她程锦是拆散顾珏和芮湘的凶徒。
这才是程锦的伤心之处,顾珏是半点后路都没她打算过。
还好程锦死在了顾珏前面,她也只能死在顾珏前面。若是她死得晚一些,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
庆国的军队,终于把北蛮逼退到了瑶山以北,从此只要守好瑶山天险,就可阻止北蛮南下。北蛮经此一役,也损失惨重,怕是数年难以再发动这样的大战。
程锦随着得胜归来的大军返回了京城,因为封赏的圣旨里有她,她如今是永安县主了。
当初程锦给军中送粮草的时候,让程远往上递了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