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心里再着急, 她也只能徐徐图之。
李秀珍就这么灰溜溜的被打发走了, 心里那股火气憋着实在难受。
出门的时候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心里直骂晦气。
但对于她提进门的卤肉, 闺女小秋芳是十分喜欢的。这年头哪有不爱吃肉的孩子呢?还是卫阿姨做的那么香的,能直接吃的卤肉?
李秀珍方一进门, 小秋芳就自动接过卤肉, 自己拿上炕, 盘腿吃起来。还热乎着呢,有点点偏辣,她吃了几口就口干舌燥,指使虎蛋帮她倒水。
虎蛋的心早被那卤肉勾走了,她说往东绝不会往西。
妹妹小不懂事儿,李秀珍这当妈的也不说让她给哥哥吃点,就由着她一个人吃独食。
李秀珍想起肉的来源,心里更来气,给虎蛋屁股上踢了一脚,“杵着干啥,没事干不知道出去把地扫了吗?”
虎蛋又是端茶又是递水的殷勤了半天,眼巴巴等了半天,居然一块肉也没吃上,心里委屈巴巴的,想要去找哥哥,又怕哥哥骂他没骨气,再待这儿肯定还要被打,只能摸摸屁股,一瘸一拐的出去。
但地他是不想扫的,因为他从起床到现在已经扫八遍了,再扫这平整的地面都要扫出坑了。
想着,他只能悄咪咪开门,溜了出去。
他好饿呀,好想吃肉呀,最好是妹妹吃那种黄红色的,香喷喷的卤肉,他可是很能吃辣椒的哦!
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叫“张虎蛋”,他抬头一看,发现是隔壁卫阿姨家的小卫红,“卫红妹妹。”
卫红正双手插兜,嘴里不知道在吃啥,双颊胀鼓鼓的,说话也有点含糊不清,“你干啥去?”
虽然虎蛋是比她大,妈妈说要叫哥哥,可她才不愿叫呢,就张虎蛋这样的,打又打不过她,吵也吵不过她,凭啥向他低头叫哥,不让他叫她姐,那都是她卫红懂礼貌。
他张虎蛋也是有自尊心的,小手一背,小脚在地上漫不经心的画着,“刚吃饱饭出来玩儿。”
卫红有点遗憾,“你刚吃饱啊,那算了。”
虎蛋小脸一红,“嗯,也,也没很饱。”
卫红这才笑嘻嘻的从兜里掏出一把炒黄豆,“给。”
金黄色的,圆溜溜的,用清油和盐巴辣椒一起炒的黄豆,看着就香!虎蛋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但还不忘维持形象:“太多了,我吃饱了,吃不完,你给我三颗……哦不,十颗就行了。”
卫红正愁没人跟她玩儿呢,家里其他孩子都各有各的兴趣,她玩了一会儿觉着幼稚,正好可以教这个笨蛋哥哥数数。
于是,两小只就蹲在雪地里数豆豆,你一颗我一颗,你一颗我一颗,数完十颗,比赛谁先吃完,先吃完的再奖励三颗,反正她兜里多的是,能把张虎蛋吃到撑!
卫孟喜正要出门,听见他们说话,心思就跑得有点远,虎蛋跟卫红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比其他人都好起来,难道上辈子的趋势是阻止不了的吗?
“我妈妈批评大姐和我,我不开心。”
“咋不开心呢?”你都有那么那么多卤肉和炒豆豆吃啦,虎蛋在心里补充一句,他要也能这样,他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卫红叹口气,“妈妈都不夸我,就会骂我。”
“谁家的妈妈都这样。”虎蛋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
“我不敢说,大姐不让我热饭,是我要热的,我做了错事,大姐跟我一起被骂。”她心里很愧疚,但又不敢跟妈妈说实话,她怕会被骂得更惨。
明明是想帮妈妈分忧,想让妈妈不要那么累,可妈妈只看到危险,没看到她对妈妈的爱。要是不懂事的孩子,当场就哭了,但她愣是忍了这么多天。
卫孟喜心头一酸,她最近太忙了,事情过去这么多天她都快忘了,没想到孩子还被困扰着。
她也感动孩子的懂事,但那一瞬间,她真的只能想到孩子因为热饭这件事可能面临的危险,这种担忧和愤怒掩盖了她的感动。
可站在孩子的角度看,她们又做错了什么呢?爱妈妈,帮妈妈也是错吗?她们还不到五岁,不知道危险难道也是原罪吗?
一旦带入孩子的立场,卫孟喜心头就窒息,她这半年到底在做什么?!看似每天忙忙碌碌,可孩子还是逐渐走进上辈子设定好的老路。
她不由得又想起上辈子,是不是也这样?她觉着是件小事,说一顿就过去了,但她不知道这件“小事”却在孩子心里存了很久……她没时间开导,他们就一直存着,存到很多年后,次数存得多了,于是亲子关系也疏远了。
她一直在反省,可过段时间她总是又能多发现一个漏洞,好像一直在发现错误,一直在改正,却还是在错。
一开始,她承认确实是穷,是忙着逃离菜花沟,是忙着填饱肚子,可现在呢?他们已经脱离陆家掌控,她已经三天就能挣到一个普通工人的月工资,她还缺这口吃的吗?还缺几件穿的吗?
卫孟喜愧疚极了,她不得不承认,她只是沉迷在这种赚钱的快感中,只是深陷“再努力一点能挣更多”的循环中。
她知道未来走势,所以想要尽快积累够第一桶金,想要做大做强,这跟上辈子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
钱永远不会有挣够的一天,孩子的童年却只有这几年。
卫孟喜深吸一口气,装作刚出门的样子,“咦,卫红跟虎蛋怎么在外面,太冷了,赶紧进屋暖和暖和。”
卫红都快吓死了,她总觉着无所不能的妈妈一定是听见她说的“坏话”了。
女孩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的看着妈妈,然而卫孟喜却仿佛没看见一般,“都进来吧,今天妈妈不去拿货了,你们想吃啥?”
“哇哦!真的吗?”
“妈妈你真的会在家吗?”
孩子们,永远希望妈妈不要上班,就在家里陪他们就好了。以前卫孟喜肯定会嗔怪几句,说他们不懂妈妈的辛苦,不知道家里的困难,可今天她居然一反常态,“对,今天是礼拜天嘛,你们放假了,妈妈也要放假。”
孩子们的欢呼雀跃,响彻窝棚区。
孩子嘛,就喜欢奶香软糯的东西,她用机缘巧合买到的木薯粉,搓了一碗“珍珠”,冰糖炒色,加上剩的牛奶和茶叶,煮了一锅珍珠奶茶。
外头天寒地冻,小屋的炕被烧得暖融融的,再喝上香甜甜的“奶茶”,孩子们觉着,要是每个星期都只有一天,每天都是星期天就好啦!
“今天呢,妈妈要跟卫雪卫红道歉,上次你们热饭的事妈妈很高兴,知道你们爱妈妈,想要帮助妈妈,但妈妈当时一想到你们会受伤,就太着急了,批评了你们……对不起。”
两个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原来妈妈一直没忘记,太好啦!
卫雪很大方的说:“我原谅妈妈哦。”
卫孟喜控制住想要看向卫红的眼睛,不能给她压力,像逼着她必须原谅她一样,孩子之所以像老鼠怕猫一样的怕她,不就是因为她一直表现出来的强势和压迫感吗?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卫红的勇气。只见她抬头,对着卫雪说:“大姐对不起,我也跟你道歉,是我拉你一起帮忙的。”
妈妈的道歉给了她说出真相的勇气,“妈妈,那天是我想帮你,大姐劝我不要碰火炉子的,她有好好听你的话哦,是我不好……”巴拉巴拉,终于把那天的事说出来了。
“好,卫雪卫红都很棒,做错事不可怕,只要能及时承认错误并改正就好啦。以后妈妈要是做错事,你们一定要说,妈妈觉得你们说得有道理的话,也会承认错误,向你们道歉哦。”
就连卫东和根宝,趁着气氛好,也“不打自招”,承认了最近干的“坏事”,譬如偷偷用雪球打了谁,橡皮没借给谁,又嘲笑了谁尿裤子之类的。
卫孟喜没有像以前那样带着忙碌了一天的烦躁打断他们,更没有忙着洗下水,而是跟他们挤在炕上,全程认真的听完了他们的话。
而就是这样,她忽然发现,卫东并不像她看见的那样,整天只知道咋咋呼呼吃吃喝喝,她一直觉着卫东是个有勇无谋的小莽夫,也一直没对他“成才”抱多大希望,只觉着不要像上辈子一样阴翳偏执就是最大的幸运。
可事实是,他力大无穷,他总是帮老师干活,擦黑板,提水,扫地,前头家属区的孩子要是欺负人,他也会勇敢的站出去,不让窝棚区的孩子受委屈……他最小,却干着老大哥的活儿。
至于根宝,则是班里最聪明的小朋友,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能第一个猜出手绢会丟在谁身后,赛跑的时候还会玩“田忌赛马”。
于是,从今天开始,孩子们发现,每晚写作业妈妈都陪着他们,盯着他们了。虽然两趟放学回家妈妈都不在,但那是她生意最忙的时候,肯定没时间陪的啦。
尤其性子急躁的卫红卫东,卫孟喜为了磨他们性子,做饭的时候故意学他们,三下五除二炒个不耐烦,“我炒完了!”
半熟的苦瓜是吃不死人,但,“好吃吗?”
他俩苦着脸,“不好吃。”
“你们写字就跟我炒菜一样,图快,做出来的就不是好东西。”
刘香本以为按这趋势,她的拿货量会越来越多,谁知一个雪夜之后,卫孟喜又恢复到了刚开始的量,而且,拿的品种还变少了,只拿猪头和肥肠,其它的一律不碰。
品种单一的好处就是,只需要分两锅卤,清洗效率大大提高,看着明明有能力挣却不得不从指缝漏出去的钱,卫孟喜心态也挺好,一嘴吃不吃大胖子,慢慢来吧。
腊月二十六,打算明天最后卖一天就正式歇市了。虽然知道年关的生意会更好,但还是那句话,钱没有能赚够的一天,辛苦一年就想舒舒服服过个年,把家里所有能卖的卖光,又给李茉莉家、张雪梅家和刘桂花家各送了几斤卤牛肉,年前卤肉锅就不打算再开了。
虽然陆广全来电话了,说过年回不来,但她和孩子不能因为缺个人就不过年啊。
该采买的年货其实已经陆陆续续买很多了,主要就是吃的,三十儿的年夜饭,初一到初五的伙食,以及崽崽们的零食,过年串门的瓜子糖果……窝棚本来就小,这么多东西塞进去,人都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趁着孩子们出去玩儿,卫孟喜就坐炕上加班加点做衣服。
过年怎么能少了新衣服呢?卫东根宝的是一套壮了棉花的小绿军装,长得快,刚来矿上买的衣服已经不够穿了。
卫红卫雪的则是一人一件花棉袄,配上一条天蓝色的棉裤,还有一双小羊皮靴子,到时候扎俩小辫儿,不知道得多漂亮!
小呦呦的嘛,她打算尺寸放大一点儿,能多穿两年,反正这孩子讲究,不会像哥哥姐姐动不动就趴地上,吃饭也很注意,不会把汤汤水水弄洒。
当然,卫孟喜也不打算委屈自己,来不及自个儿做了,她明天卖完最后一点卤肉,下午还上省城一趟,她要给自己买一件呢子大衣!
目前手里已经攒下一千块钱了,对于一个窝棚区的小家庭来说无疑是巨款,更何况卫孟喜他们几个月前还身无分文在陆家做老黄牛呢!
短短几个月时间,获得自由,还有了自己的小房子,熟练掌握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还攒下一笔小小的巨款……这就是成就感。
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干,不就是为了拿到钱过上好日子吗?现在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她的心也热乎乎的。
这样的惊喜本来是想跟陆广全分享一下的,但每次打电话身边都有外人在,财不露白她还是别说了吧。
倒是他给矿上申请,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让她快去取铱誮出来,好好过个年。
他以为,他不在,她跟娃就连年也过不上了吗?
他远在千里之外,听说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八九个小时都在井下,工作比在金水矿还累,还没一分加班工资,能想到这茬已经很不错了。
半路夫妻嘛,他别防着她,她也会跟他携手,做一名合格的战友。
预留够应急使用资金和一个礼拜的进货款,以及接下来过年的钱,卫孟喜现在能自由支配的钱是整整七百块。
这要是存银行,利息倒是没多少,放手里吧,暂时也用不上,她又想到了心里的白月光——自动洗衣机。
腊月二十七,卖完最后一锅卤肉时间还早,卫孟喜叫上文凤和桂花嫂,带一串娃上省城,孩子们提前两天就知道了,那心里美得,就跟要去的不是省城,而是太空!
“妈妈咱们骑自行车吗?”卫东跃跃欲试,想要抢夺龙头掌控权。
根宝也是双眼冒光,能骑车耶,那太好啦!虽然他担心车子太小坐不下这么多人,但他会尽量缩着身子不占用位置哒,还可以把妹妹塞他怀里,他一定好好抱着。
卫孟喜怀疑卫东没长脑子,“你看车子只有这么大,光咱们家就有六口人,还有文凤阿姨她们怎么办呢?”
卫东挠挠头,身上穿着鼓囊囊的棉衣,像只小憨熊:“那为啥不多买一辆自行车呢?”
算了算了,再憨也是自个儿生的,卫孟喜说服自己别把他扔出去,“别废话,赶紧走。”
爬过后山,来到金水村村口,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进城赶集买年货的。各个冷得直跺脚,来得早的,眉毛已经白了。
卫孟喜怀里兜着呦呦,手里牵着卫雪卫红,俩男孩则由文凤帮她牵着。生怕跑丢,几个娃腰上都拴了绳子,就跟一群进城讨饭的小叫花子似的。
“早知道就不带娃了,这么冷的天,遭罪。”刘桂花摸了摸儿子冻得通红的耳朵,平时自个儿拧倒是不心疼,现在可心疼坏了。
“不!我要上省城!”建军急了,说他们班谁谁谁都去过了,就他还没去过。
“你老娘我也才去过两次,你急啥。”
对卫孟喜来说,那里就是她采备货源的地方,但对孩子们来说,那可是心心念念的大城市。
正说着,班车来了,所有人一拥而上,农村老头老太,不像年轻人有排队的意识,提着竹篮挑着担子就扒着门框往上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