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宝你忘啦,我是奶奶啊,两年半没见了,你就不想爷爷奶奶吗?”
“卫东,我以前对你们也不差,你忘啦?”
就连最小的呦呦,他们也不忘记“诱惑”,从怀里掏出几颗藏了一路舍不得吃的水果糖,天太热,汗水把糖都给热化了,黏在糖纸上,黑漆漆的。
那是临走前,老两口下血本去乡里供销社买的,为的就是哄老三家的孩子。当然,给卫东卫红,那是糟蹋好东西,只有给有陆家血脉这仨,那才叫物尽其用。
“来乖乖,爷爷给你糖糖吃。”
听见“糖”字,大房的兄弟俩和宝儿,顿时就眼睛发亮,直愣愣地盯着那黑漆漆三颗糖果。
小呦呦手里被塞了糖,就在大家都以为她会高高兴兴剥糖纸的时候,小姑娘居然看也没看,转手就给了陆家这三个。
开玩笑,她什么糖果没吃过哟,就是友谊商店才可以买到的巧克力,她都吃腻了。托小久治哥哥的福,许叔叔的战友家有的,她都有。
陆老太眼皮子一跳,“哎哟乖乖,这是给你的,别给他们吃。”
顿时,王春梅的脸色就变了。
她使劲瞪了丈夫一眼,见他也黑着脸,这才有种“同仇敌忾”的解气感。
仇大娘可懒得看他们表演,刚要把大门摔上,陆老五忽然大声嚷嚷:“咱们今天要是见不到三哥,就上书记和矿长那儿讲理去,我就不信,金水煤矿和矿业大学会要这么一个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人!”
仇大娘心头一跳,犹豫片刻,只能放他们进门。她自己倒是不怕得罪他们,但万一这群无赖真去找领导咋办?到时候倒霉的不还是小陆?
在仇大娘的心里,小陆的前程比啥都重要。
幸好,根宝腹黑,眼看情形不对,立马跟卫东耳语两句,让他看好小老妹,自己咚咚咚跑家里,把所有能关的门统统关上,还上锁!
本来,家里就这几口人,包括爸爸妈妈主卧在内的所有房间,钥匙都是直接插门上,只要里头的人不反锁,都是一拧即开的。
他锁了不算,还顺手把钥匙一拔,一串的挂脖子上,藏进衣服里。
于是,陆家人发现,他们想要趁老三两口子不在家打秋风的算盘落空了!除了客厅,任何一道门,他们都打不开,哪怕厨房杂物间和洗衣房,那讨厌的门板愣是挡在那儿。
客厅里摆设倒是讲究,大大的彩色电视机,崭新漂亮的电视柜茶几,还有好几个漂亮的软乎乎的能让人直接陷进去的沙发,靠墙的柜子里放着的是各种瓶瓶罐罐盒子,都是吃罐头和饼干剩下的空瓶子,姐俩给洗干净,装上一些漂亮的糖纸,看着赏心悦目。
这种小事情,妈妈从来都是鼓励的,不仅客厅里有,就是她俩的房间里也有很多呢,小星星形状的,千纸鹤形状的……以前房子小,没地方放,现在可是够她们放很多很多年了呢!
陆老太率先抢过一瓶,打开,结果发现里头只是糖纸,嘴里骂一声“空的”,歪着半边身子,把头凑到电视机前面,“老五你来看看,这有村长家的好不?”
陆老五跳起来,“我的妈诶你好好看看,这可是彩色电视机,村长家的是黑白的,还没这台三分之一大哩!”
这么一说,老两口都说还真是,这么大,也不怕伤眼睛。
卫孟喜要是知道,还不得笑喷,她就是怕尺寸太小,伤了孩子眼睛才咬牙买大的,跟后世那种“大电视”比起来,其实这也就是正好适合客厅沙发和背景墙距离的尺寸而已。
一群人把一间大客厅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卫东根宝跟小门神似的,死死盯着他们。
当然,他们多虑了,这几样大件儿,陆家人就是怎么都抬不走的,毕竟刘桂花刘利民胡小五等人也不是吃素的,他们早早得了消息,都在门口守着呢。
想抬走?怕不是大家伙先把他们抬走!
至于其它值钱的东西,存折现金这些,那是连根宝都不知道妈妈藏在哪儿呢。
所以,他才把所有房间锁上,只留客厅。
他们冷眼看着,倒是大房的两个哥哥,以前不怎么欺负他们,但也不管他们被人欺负的事,现在虽然也稀罕家里的好东西,但没跟着乱摸乱碰,只是跟在大伯娘身后,好奇的打量屋子。
王春梅的心,是又酸又涩,羡慕肯定有,谁会不羡慕这样的大房子这样的好家具这样没有公婆在跟前碍眼的生活呢?
可是,她又觉着难过,明明,如果她足够硬气,也是可以拥有这样的人生的。
如果她去年能听父母的话不要回陆家的话,她现在说不定也……可是,她舍不得儿子啊。
不一会儿,根花和卫红打电话回来,悄悄比了一个“ok”的手势,兄妹五人心知肚明,就等着爸爸回来处理。
妈妈说了,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就不要勉强,不要逞能,乖乖等着爸爸妈妈就行,爸爸妈妈不但不会觉得他们不勇敢,还会夸他们懂事听话,知道随机应变。
嗯,一年级的小豆丁,能想到这么多词语已经很不错啦。
陆家这一家子,是真饿,知道要来“享福”,他们从前晚就没吃东西,想的是昨天到老三这儿就能吃好的,谁知道没赶上早些时候的火车票,等他们到金水市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在人生地不熟的金水市,他们奉行财不露白的原则,能不花一分钱绝不花,一下就给饿到现在,已经整整三十多个小时啦!
“娘,我看灶房里有腊香肠熏鸡和腌鱼哩,你看!”老五扒在厨房的窗台上,口水流出来,把窗台晕湿了一片。
一家子听说有这么多肉,顿时跟饿了几天的野狼似的往里瞄——卫东和卫红皱眉,他们忽然明白,为啥妈妈说不能眼皮子浅了。
以前他们也会这么干,看见啥好吃的就紧扒着看,当时不觉着有什么,妈妈说这是眼皮子浅,他们还怪委屈,可现在当亲眼看着别人这么做的时候,他们终于能体会作为旁观者心里的鄙视了。
妈妈你真的没有骗我们哟!
陆家人这是用自身实际行动给孩子们上了一课,卫孟喜要是知道,肯定得谢谢他们。
陆广全回来得很快,正准备跟着杨老进实验室,传达室就来喊人,说家里闺女又打电话来了,这次是十万火急的事,他们老家的爷爷奶奶来了。
光听这几个字就够让他头皮发麻的,但好在小卫还没回来,这件事他希望自己能在小卫到家之前解决干净,妻子已经够忙了,别再让她为这种事担心。
陆广全紧赶慢赶,来到门口的时候,正好听见爹娘叫肚子饿,想要砸开厨房玻璃窗,进去弄吃的,他顿时就脸色一变,“麻烦嫂子帮我报公安,有人私闯民宅。”
刘桂花可终于等到正主发话了,兴冲冲往派出所去,生怕跑慢了就抓不到现行。
陆老太歪着嘴,口水流得比红烧肉还多,“老三你终于回来了,娘的好三儿啊……”
“你是不知道啊,咱们在菜花沟日子过不下去咯……”
原来,自从去年迁走户口后,他们不愿痛快归还责任田,成了村子里谁看见都要唾口的公敌,结果年底老二因为盗窃罪被抓后,他们彻底成了过街老鼠。
以前也没几个钱,但至少是还有一堆“志同道合”的长舌妇可以打发时间,现在村里连狗都不愿搭理他们了,正好老五又说他三哥原来是高考状元啥啥的,于是就动了来金水煤矿投奔老三的念头。
来之前,他们是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的,谁知来到之后,老三家的富裕程度远超他们想象,这更不能走了,就是打死也不走。
这不,陆广全才说让他们赶紧走,这里不欢迎他们,该了结的前年就了结清楚了,谁知老两口直接躺地上就打滚。
“家里孩子就你上了高中,全家人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供你上学,现在出息了就不管爹娘兄弟死活了啊!”
“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啊,那扫把星把你哄得连爹娘都不认了,我活不下去了啊……”
“三哥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爹娘供你上高中多不容易。”
仇大娘可是知道内情的,顿时一口喷出去,“去你娘的,小陆上高中是他自己找老师借的钱,这俩老不死的哪有那么好心,他们还逼着小陆赶紧辍学回家挣工分呢!”
老五自诩是个文化人,不跟她对骂,闹着要去找煤矿领导,要让他们看看三哥的“真面目”,仇大娘想拦,陆广全直接冷冷地说:“让他去。”
陆老五气冲冲的,出门大声嚷嚷“街坊们你们知道领导在哪儿吗?”
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还真心诚意劝他,“你哥嫂也不容易,别撺掇老人家来给他们增加负担,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开玩笑,刚才刘桂花就已经把陆家人的所作所为宣传得人尽皆知了。小卫小陆那是厚道,从来不在别人跟前提一句父母的不是,他们倒是好厚的脸皮,打秋风不算,还要毁了小陆前程。
再说,这儿围观的大多数都是卤肉加工厂的员工或者家属,那都是靠卫老板吃饭的,能不帮着自己的衣食父母?
于是,陆老五就发现,他被围在人堆里,想挤出去找领导告状,可无论他是上蹿下跳还是左右躲闪,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仿佛,人群像一道无形的人墙,无论他想从哪个口出去,都有墙。
同样困惑的还有李秀珍,她也是在人群里挤不出去,“大家让一让,我要出去上班。”
“上班吗?哎哟那可要迟到了,你得赶紧哟。”
然而,话说得好听,可那道无形的墙,却越来越紧。经历过去年的俱乐部踩踏事故,她也不敢再硬挤,搞不好谁趁乱踩她几脚,骨头断了都没处说理啊!
陆老头去拽陆广全,被陆广全躲过,他就顺势往地上一躺,打着滚的哭喊:“救命啦,杀人啦,儿子杀老子啦!”
“这还有没有王法啦,儿子杀老子啊!”
“三哥你怎么能这样,爹娘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怎么能这么对他们?”
“放你娘的屁,你们家人怎么对小陆和小卫的,自个儿心里没点逼数吗?”仇大娘都快被他们气笑了,居然还有这么强词夺理的人。
“我老陆家的事,干你逑事,老三啊你好狠的心,居然联合外人想要杀你爸,你爸……”
话未说完,忽然就听一声暴喝,“谁杀人?”
人群外,是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为首的姓龙,陆广全有点眼熟。
“谁在这里闹事?”
陆家人对穿制服的公安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畏惧,毕竟三年前还因为私闯民宅被谢鼎报过警的人嘛,此时一个个吓的两腿战战,“没,我们没闹事,就是来投奔儿子。”
龙公安是个很正直的人,不会因为他跟卫孟喜认识就偏帮小两口,而是按部就班,“老家来的?介绍信我看看。”
“介绍信?”陆老头傻眼了,他们要是有介绍信,昨晚就不会窝在天桥底下了好吗?想想吧,一月份的金水市,那叫一个寒风凛冽,差点没把一家子冻死。
走之前他们是要去开的,可大队部被他们得罪狠了,从书记到村长到文书,都推说不在家,不在村里,他们等了一个礼拜没等到,这才被老五撺掇着悄悄跑出来,反正当年三嫂跑的时候也这样。
为啥三嫂干得,他们就干不得?
煤矿环境相对单纯,来探亲的都是合法合理的关系,龙公安是第一次遇到没介绍信的,顿时就警惕起来,“没有那就是盲流,你们老家原籍哪儿的?”
“石兰省阳城市朝阳县。”陆广全淡淡的说。
“行,带走,回去登记一下信息,我会联系朝阳县公安局,争取今天中午之前遣返。”
“啥?遣返?”
陆家人没想到,他们还连饭都没吃上三房的一口,居然就要被遣返回去,顿时慌了。
老人跌坐地上耍赖,老五和老大扶起这个那个又坐下去,扶起那个这个又在地上了,好不热闹。
龙公安可没这么好的耐性同他们扯头花,“带走。”
走了两步,忽然听见陆广全淡淡道:“我们不能给几位公安同志添乱,这是遣返路费。”
龙公安把他刚从兜里掏出来的二十块钱推回去,坚决不要,“对于无正当理由进城的盲流,咱们按规定遣返,这是我身为一名人民警察的责任和义务,不能要你的钱,要付钱也是他们自己付,他们没钱,我自会联系那边的派出所联系他们生产队。”
现在虽然改生产队为村,但集体荣誉感大家还是有的,遇到事情找生产队和公社,这是共识。
陆家两老绝对想不到,他们还没机会去找领导,老三已经报了公安。
他们不走,自然多的是人抬走他们,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耍赖也没用,几个年轻工人帮着公安,四仰八叉全弄走。
王春梅和陆老大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惊惧和庆幸,庆幸他们没跟着撒泼,没跟着想要打碎三房的窗子。
也就三分钟的工夫,世界就安静了。
陆广全全程没跟他们多说一句话,连衣角也没让他们碰到。
当然,被公安带走的陆家人只顾着战战兢兢,压根没注意到,王春梅忽然不见了。
此时的王春梅,正在陆家客厅里,站立难安,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像她的小叔子,又不像。
“大嫂坐吧,我留你下来是有事要说。”
王春梅紧张的捏了捏衣角,哪里敢坐哟,这两口子的手段,她去年从娘家回来那天就知道了,小叔子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默默寄钱的工程师了,妯娌也不再是那头默默耕作的老黄牛……他们,现在是当家做主了!
可恨公婆还看不清,刚好了伤疤忘了疼,被老五撺掇着来找茬,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找进派出所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