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蛋兄弟俩虽然只在矿区生活过两三年,但那几年正是严明汉风光的时候,矿区这巴掌大的地方,孩子们怎么可能没见过他呢?只是他后来去了书城,并不知道这人畏罪潜逃的事。
卫孟喜简短的说了一下当年的事,“他跑那年,是八六年还是八七年来着,到现在都七八年了。”
他认识,还因为彩霞。他跟黎安华和严彩霞的关系都很铁,曾经在矿区都是一样的被抛弃的小孩,后来彩霞被卫阿姨救下,在卫阿姨资助下又是学车又是学电脑,这几年都在深市负责文具厂的事,也好几年没见了。
“你在哪儿看见他的,跟你们现在正在调查的案件有关吗?”
“应该是没关系,最近带我的师傅正在调查一个走私案,我跟着跑跑腿,看见他也是偶然。”
那天,他在京市的某个机械厂宿舍区蹲点,本来是准备蹲守那俩走私嫌疑人的,可巧人没守到,却看见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看着十分眼熟。
张川的记忆力和眼力一样好,短短几秒钟就想起来,这人不正是矿区的严明汉叔叔吗?当时他还奇怪,严明汉怎么跑到京市来了,留个心眼,他跟踪了一段,发现他居然住的是涉外饭店,身边来往的也都是外国人,顿时就觉着更奇怪了。
严明汉不是被单位开除了吗?没有金水煤矿这个国有大矿的平台,他怎么接触到这些关系的?在张川的意识里,任何一段社会关系都有它存在的原因。
“后来,我悄悄去找前台服务员了解,人说他是归国华侨。”
卫孟喜抬了抬眉毛,哟呵,当了几年逃犯,回来摇身一变就成归国华侨了。
但这种事并不算稀罕,因为未来的三十年里,这样的“改头换面”并不少见,尤其是龙国跟某些没有引渡条例的国家,在没有高度发达的国际资讯联网共享的年代,就给了这些人空子。
某些后世互联网上有名的大商人,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这种污点,自以为把身份洗白就万事大吉,其实别人还记着呢,就比如她,比如严彩霞。
“不过,只是看样貌相似,过几天我还想找彩霞去辨认一下。”
卫孟喜点头表示赞同,“但记得别让她太冲动。”
小姑娘现在的性格越来越像她,嫉恶如仇,又有点火爆,很容易就意气用事,张川之所以按兵不动先来找自己了解情况,那就一定是有别的安排。
“好。”
俩人正准备回屋,忽然听见厨房外面的葡萄架下,少男少女正站在那儿说话。男的桃花眼十分漂亮,女的身量挺拔,也像个大人了。
“张江你这人烦不烦,我都说了我没那书,你要不会自个儿去图书馆借啊。”这是卫红的声音,掩饰不住也懒得掩饰的烦躁。
要说这世界上谁最像卫孟喜,严彩霞只是性格像,卫红则是外貌神态性格都高度相似,就是那种平时看着知书达理,长得也挺漂亮一姑娘,但脾气一来,就会发飙那种,发起飙来连卫东都怕。
可以想见,以后无论嫁给谁,都必须是要当家做主的。
“不想去图书馆。”张江的声音也是成熟的青年男声了。
“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妈不让我处对象。”这是卫红愈发烦躁的声音。
“你咋……什么都听你妈的啊……”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我是妈宝,我们全家都是我妈的宝。”
前半句卫孟喜差点笑喷,后半句却有点感动,孩子是把她平时的话听进去了。
她这一笑,张川轻咳一声,少年少女顿时鸟兽散,他歉意的冲卫孟喜笑笑,“对不住阿姨,回去我会好好说他的,绝对不会让他影响卫红的学习。”
这大哥真是又当爹又当妈的啊,卫孟喜也不好说啥,毕竟人家大哥都先打三十大板了。
以前吧,她对张江确实没好感,还记着上辈子的仇,但这么多年了,小伙子啥样,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如果是因为上辈子的“仇恨”阻拦他们,她觉得没必要,看得出来,卫红从小就跟他最好,可能是因为同样是馋兮兮的小孩,经常一起分零嘴吃,你有就吃你的,我有就吃我的,渐渐不分你我,发展出深厚的“革命友谊”了。
这小伙子满心满眼都是卫红,而卫红也不讨厌他,为什么要阻拦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动呢?
卫孟喜唯一介意的,就是学习,怕他们耽误彼此的学习,这还有半年就高考了,就是天塌了也得顶住。
所以说,张川还是很懂卫阿姨的,他说这话其实也在帮自己那傻弟弟试探,如果卫阿姨没说别的原因,只是介意耽误学习的话,说明他希望还是很大的!
几人心思各异的进到屋里,卫孟喜让他们玩着,自己陪苏奶奶去找老中医号脉抓药。
“哟,苏大娘回来啦?”
“大娘精神头可好,越活越年轻哩!”
苏奶奶记性可好,还记得打招呼的是谁,谁家的,连以前在窝棚区发生的糗事都没忘。老中医已经退休了,但依然来找他看病的老病号很多,都是直接找到家里来,开了处方拿去矿医院抓药。
他号了号苏奶奶的脉象,沉吟片刻,“你这是思虑过度,肝火犯肺,上次吃了效果如何?”
“还不错,白天几乎不咳了,就夜里还零星咳几声。”
于是老大夫提笔,“唰唰唰”写出一张处方,“好好调适心情,下一个。”
全程没超过三分钟,这也太快了!
但卫孟喜早习惯这种看病方式了,谁让人家是既有技术又医德医风高尚的老大夫呢?卫红呦呦的过敏,她自己的失眠症,以及当时就被断言胎儿克母的韦向南,都是他给看的。
卫孟喜就是他忠实的宣传者,每次别人一有哪儿不舒服,她就要说矿区有位老中医,推荐他们可以来试试,一般三副药就见效。
拎着去矿医院抓的药回家,客厅门关着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三个女孩的“哇哇”声,以及阴风惨惨的配乐,卫孟喜就知道,他们又在看鬼片。
自从给买了这台vcd,家里一到周末假期,就再也没人看连续剧了,都是看碟度日!
可陆家这几个都有点奇怪,不爱看那些情情爱爱的,就喜欢看鬼片,僵尸片,每次把门窗关严,窗帘一拉,电视声音调小,wifi信号们靠在沙发上,就开始一边看一边鬼叫。
尤其陆卫雪和卫小陆,简直是人菜瘾大的真实写照。
让别看了不行,可一看,每次都要被吓得哇哇大叫,据说好几次还做噩梦了,可第二天一早,你问她们还看吗?
看,当然要看!
叹口气,卫孟喜进厨房做饭,估摸着鬼片看完了,就指挥几个孩子给苏奶奶熬药,怎么泡,怎么加水,怎么处理,小火还是大火,还像模像样。
而这一晚,喝了药以后,苏奶奶的咳嗽也明显减轻了很多,只鸡鸣十分依然能听见几声,其它时候一夜好眠。
过完春节没几天,本应该正是窝家里不动弹的时候,卫孟喜却一大早就催孩子们起床,“赶紧的,别磨蹭,你们小姑大喜的日子,可不许迟到。”
1994年大年初六,陆广梅结婚了。
其实证是年前早就扯了的,但因为俩人工作都很忙,一个在省委宣传部写材料,一个给分管工青妇医疗民生口的副省长当秘书,小两口这工作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能抽空办酒席都算不错的。
要不是婆家着急催着办,卫孟喜估计小姑子是不会办的。
“对了,广梅比你小几岁来着?”卫孟喜拐了拐身边正在洗脸的男人。
老陆捧起一把冷水扑在脸上,整个人就激灵过来,“六岁。”
“那今年就是33,算虚岁的话三十四吃三十五的饭了,难怪她婆家会着急。”
去年谈婚事的时候,卫孟喜可没给她婆婆好脸,原以为他们怎么着也要“还击”一下的,谁知不仅乖乖过礼,还加了一辆摩托车,这叫啥,越是给他们好脸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但要是直接开门就给一耳刮子,人家还把你供起来了!
“你说广梅这婚礼也是,早不办晚不办,偏偏这时候,是不是……等不及了啊?”
“等不及”的肯定不是广梅,因为人家广梅私底下可是跟孙有胜说好了的,在事业稳定之前都不打算要孩子,啥时候算稳定,得广梅说了算……真正等不及的,应该是孙家小叔子,孙长胜。
“我上次还听广梅说,她小叔子最近不知道哪里找到的关系,开始倒卖起vcd呢,就你家闺女儿子天天看那玩意儿,听说一台好几千呢!”
老陆只是淡淡的“嗯”一声,他对八卦永远不感兴趣,但也不反对妻子聊,只需要偶尔答应一下,表示他在听就行,至于心里想的是设计图还是井下机械,卫孟喜也不关心。
这就是中年夫妻的互相敷衍……吧。
“咱们广梅也真是厉害,居然真帮孙有胜把工资给要回来了,你是不知道啊,那老太太脸色……啧啧啧。”
“嗯。”
“这孙有胜也是,怎么就那么怂呢,自己的工资光明正大去要怎么着了?说来说去就是怕他妈,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广梅呢。”
老陆于是就赶紧换上过年时定制的西装,年前就已经去外面理发店剪好头发了,只是长得快,现在又长了,现在店子没开门,他就对着镜子,自己用剪刀弓着腰在那儿剪。
卫孟喜“啧啧”两声,看来,是把八卦听进去了。
虽然不问世事,但他也知道广梅的婆家不好相处,剪头发,新西装,刮胡子,这么一捯饬,看着不像四十岁,倒像二十八九。
主要是不怎么晒太阳,皮肤白,就显得面嫩,个子高又不发福的中年男人,确实是要显年轻不少。
卫孟喜跟他站一起,虽然也不老,但终究是多了种商场上历练出来的气势,不会再让人觉着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那种女强人的气质是挡不住的。
更何况,卫孟喜自己也不打算遮挡,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气质成熟有什么不好的,反正生理年龄都三十六七了,也没必要再装小姑娘。
现在穿上一条浅绿色的真丝裙,带点泼墨的花纹,腰肢掐得很好,本来一般人驾驭不了的衣服,但在她的身上就很出色,搭上裸色小皮鞋,同色丝袜,衬得一双小腿笔直修长,就跟模特似的。
再披上一件驼色羊绒大衣,走路都能带风。
这不,才刚下楼,卫东就吹起口哨,“大美女,今儿坐我的车不,带你兜风?”
卫孟喜白他一眼,“少给我没大没小,赶紧把衣服穿好,你那根链子是啥玩意儿?拴狗的吗?”
卫东穿了件印着大大的占据一整个胸口的骷髅头的t恤,衣服下摆破破烂烂,丝丝缕缕也就罢了,居然还斜挂着两根银光闪闪的链条,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
“这叫朋克,妈你不懂。”
卫孟喜确实不懂,她在“幻象”里看过很多奇怪的穿着,像女孩子只穿一件内衣似的小吊带,又露脖子又露胳膊还露腰肢肚脐眼的,好好一条牛仔裤要从大腿根挖个洞到膝盖甚至脚踝的,她看着都凉。
但她决心做个开明的好妈妈,只要他们喜欢,她睁只眼闭只眼,“别的时候穿我不管,正式场合你给我好好穿衣服。”
卫东都十七岁的大小伙子了,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哪里肯听话啊,不仅不换下去,还又配上一条又宽又长大烟囱似的牛仔裤,卫孟喜简直是无语他妈给无语开门了。
这刚无效说教了一个,卫小陆又穿着一身奇怪的长衫短褂出来:里头是一条到膝盖的碎花裙,瓦面罩上一个破洞蜘蛛网一样的罩衫,再搭上一双黑色短筒靴。
以后世的眼光看,卫孟喜觉着没啥,但老陆有意见了啊——那罩衫上的“蜘蛛网”有好几个碗口那么大的洞,不合适,不合适。
老闺女噘着嘴,“爸你真老土,知道这在国外叫啥吗?”
老陆揉揉太阳穴,他哪里知道,他还真说不过闺女,“要穿裙子像你大姐那样。”
卫雪穿着一条蓝紫色的格子连衣裙,既青春又得体,卫红卫国则是一身很简单的白衬衫运动裤运动鞋,一看就是好学生的样子。
卫小陆“略略略”着,扭头就跑,“四哥等等我,我跟你才是一国的。”
老陆还想追上去说教,卫孟喜拦住他,“算了,儿大不由娘,随他们吧,待会儿坐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你就说吧,这一家子,出个门光穿衣打扮就要扯半天,等到的时候,娘家人就差他们这一房了。
陆老大一家子和老五是大半夜坐火车赶来的,没去处只能一直在火车站熬到天亮才过来,此时已经在酒店枯坐半晌了,偏偏孙父孙母也不招待他们。
正是百无聊赖又饿又困的时候,见到这一家七口下车,他们眼睛都直了。
爹妈高也就算了,就连卫小陆都有一米六五了,男孩都是一米八以上,就连卫红也跟她妈一样高,“这……这是根花吧?”
王春梅看了一圈,就只认出根花还有那年回去时候的影子,因为身高变化不算很大。
根花淡淡的笑笑,“大伯娘。”
王春梅比卫孟喜大几岁,现在也才刚四十出头,但鬓角已经白了,腰背也佝偻下来,卫孟喜记忆中的她还是二十多岁手脚利索的样子。
现在居然就当奶奶了。
是的,他们家大牛比根宝大四五岁,在陆广全和陆广梅的双重引导和供养下,终于勉强上了个高中,但考大学的时候实在是考不上了,连专科线都够不上,回乡后在乡政府当临时工,广梅的意思是,还是要好好复习,说不定以后能转正。
但转正的前提是得文化过硬,得能通过得了考试才行。
好在他自己也还算有上进心,去年下半年转正了,在老家乡政府负责畜牧养殖这一块,也算是有了铁饭碗,还结婚有了娃,王春梅这不就当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