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顶着奶奶剐人的目光,神色自如走到妈妈面前,仰着小脑袋叫人,“妈,我想刷牙,昨晚没洗漱,我嘴里难受死了。”
苏以沫的习惯是早晚各刷一次牙,张招娣和苏爱国以前都是早上刷一次,被她强制改成两次。
听到女儿的话,张招娣立刻带女儿去洗漱。
g省的冬天太冷了,乡下用的都是井水,早上水井上冻,家家户户都是存一缸水在厨房。等中午太阳出来,化了冻,再重新将缸添满。
缸里的水凉飕飕的,张招娣倒了点热水兑成温水,这样才不会着凉。
吃饭时,气氛相当诡异,苏奶奶连句客气话都没说,只有大家的咀嚼声。
苏爷爷大概是想缓和气氛,问儿子在鹏城过得如何?
苏爱国是个老实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将自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对媳妇做生意的事却是一句都没提。
当听到他请假去大学上课,苏爷爷的眼皮跳了跳,苏奶奶立刻急了,“你现在都多大了,还上什么课啊。你请假还发你全部工资吗?”
苏爱国心里一阵苦涩。
张招娣嗤笑一声,“怎么可能发全部工资。他现在只能领一半工资。他现在是靠我养的。”
说完,她得意地晃晃脖子,“如果你们想让他听你们的话,那就给钱啊。钱在哪,爱就在哪。”
苏爷爷和苏奶奶对视一眼,两人脸色都绿了。
苏奶奶放下空碗,动作很重,就像跟人赌气似的,她哼了哼,“过完年回去,你赶紧把那课给停了。家里现在还住着土坯房,就指着你寄钱回来盖房呢。你怎么能浪费时间?你满村子里看看,有谁到了你这个岁数还念书的?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当初又不是我们不给你上大学的。是你自己没考上的。”
苏爱国一张脸涨得黑红,拿碗的手隐隐颤抖,张招娣见他这样,心里不爽,将他手里的碗夺过放到桌上,冲苏奶奶道,“他上学当然是为了学知识。难道他只能给人出苦力吗?我乐意让他学,我乐意养着他,你们管不着。每月寄工资给你们就得了。管那么多,你们累不累?”
苏奶奶刚才就憋着一肚子气,现在当着孙女的面,儿媳妇就敢跟她吵,她也撒起泼来,“我教我自己的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张招娣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这大半年做生意,底下管着十几号人,她也学会管人,底气比苏奶奶还足,当即怼过去,“是!他是你养的。但他不是你的奴隶。你满村看看,有哪个儿子结了婚,成了亲,还把工资交一半给家里的?他难道还不够孝顺吗?你还想他怎么孝顺?”
火药味十足,苏爷爷猛地一拍桌子,“好了!还能不能好好吃饭?”
张招娣和苏奶奶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一顿饭吃得稀碎,苏奶奶跑去别家串门,张招娣洗碗收拾桌子,苏爷爷和苏爱国在堂屋说话。苏以沫跟在爸爸身边。
苏爷爷看了眼孙女,想让她出去,苏以沫装傻,“外面太冷。我不想出去。”
苏爱国看得出来,爸爸想跟他唠嗑,但是女儿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出去他不放心,于是拉她的手坐下烤火。
苏以沫将手放在炉子上烤,这是农村乡下最常见的取暖工具,她的手很快不冷了。
苏爷爷叹了口气,让儿子别介意,“你妈嘴上不饶人,心是好的。就是担心你不赚钱,回头再被你婆娘看不起。”
苏爱国还没开口,苏以沫率先笑了,“爷爷,奶奶要是真担心我爸被我妈看不起,你们别要那么多钱养老,不就行了?”
才五十出头,居然就要养老?法律都没这么干。不就是携恩图报么?大大方方表现出来,谁也不能说什么。他们是又想拿钱又想要名声,真是又当又立。
苏爷爷气了个倒仰,刚刚儿媳妇不敬,他都没生气,毕竟张招娣的火爆脾气,之前他们就领教过。可小孙女居然跟她那亲妈一个样儿,而且有过之无不及,更会噎人。将来还能指望她啥?
苏爷爷不赞同地看向苏爱国,“你这女儿没教好。你姐姐小时候可从来不会在大人说话的时候插嘴。”
苏爱国看了眼女儿,到底不忍心批评她,只讷讷道,“小沫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她这是心疼我呢。”
苏爷爷揉手的动作顿住,儿子长大了,越来越不受控了。这最后一句话何尝不是对他们不满呢。
他窥了儿子一眼,重重叹了口气,“我年纪大了,说话不中用了。”
苏爱国面色僵了僵,嗫嚅下嘴唇,到底没有认错。
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尴尬。
苏爷爷心里有事,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他轻咳一声,“你妈也是看到村长家盖了砖瓦房,家里还有个在鹏城工作的儿子,心里羡慕,所以我们也想盖新房。咱们家比村长也不差啥。”
这话说得隐晦,不知情的人根本听不懂。苏爱国明白父亲的意思。
村里人的来钱路子就是种地,整个村子连个大学生都没有,更不用说在城里有一份工作。
苏爱国经常看报纸,也看到不少新闻,外地的国厂势头很不好,艰难些的厂子已经发不出工资,不难的厂子也不对外招工了。
村长的儿子才高中毕业,他却能在这当口进厂工作。皆因他有个好大伯。
村长上头有个哥哥,比他大六岁,是养子,父母去世后就被村长父亲收留,一直养到大。他运气不错,高中毕业后进入县城国企工厂,慢慢升职成为小领导。他对养父母非常孝顺,工作转正后就把养父母接到城里享福,还给妹妹牵线搭桥嫁给领导的儿子。对弟弟一家也很豪爽,不仅出钱盖房,还给侄子安排工作。村里谁不羡慕。
苏爱国在鹏城工作,是村里独一份。也因为这独一份,苏爷爷和苏奶奶在村里被人高看一眼。苏爷爷就起了攀比之心。
村长家都盖房子了,苏家却还是土坯房,这说得过去么?
说白了,老两口不甘心,想着儿子一家回来添点钱盖新房。
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儿子一把年纪居然去上学,自己都要靠儿媳来养,这下尴尬了。
苏爱国等苏爷爷说完,沉吟良久,“再等两年,我寄回来的钱应该够了,到时候再盖吧?我们刚借钱买了房,招娣的工资要还欠款。没办法支持。再说了,我现在也指着招娣养,不好意思开口。”
苏爷爷神色一僵,之前买房管他借钱,没了下文,他还以为儿子已经放弃了,没想儿子宁愿跟别人借钱也要买。既然家里欠了外债,此时不是要钱的良机。他也没有纠缠,而是问儿子为什么要去学习。
苏爱国把机械厂的变动说了,他也是不得已,“十一月那会儿,机械厂被卖了。调我去干体力活,但是我干不了那个,差点累出病。后来想了办法让领导帮忙调岗,他帮我调到工程师底下当助理,我才能继续留在单位。助理工作得要学习知识。”
苏爷爷听到还有这个变故,问他为什么不找季先生?
苏以沫怕爸爸太实诚,抢先回答,“季先生调走了。”
苏爱国默认了女儿的话。
苏爷爷沉吟片刻,继续追问,“那你要学几年?”
苏爱国抿了抿嘴,“本科是四年,硕士三年,博士四年。”
苏爷爷握着烟杆的手抖了抖,他不可思议瞪大眼睛,“十一年?”
苏爱国点头,按照正常流程是这样,但他是旁听生,时间由他自由支配。不需要像大学生那样学很多无关的课程,只需要学发动机这块就行。他可以跟随自己的进度随时跳课。不过他刚学最基础的知识,自然不可能跳课。
苏爷爷张了张嘴,到底没说什么,“你自己决定就好。”
正说着话,外面有人来了,探头一瞅,居然是村长。
村长的年纪比苏爷爷还大两岁,他手里提着礼物,一箱八宝粥,一箱方便面,一网兜橘子。
苏爷爷也顾不上跟儿子聊天,赶紧起来招呼客人。
苏爱国也督促女儿叫人。
苏以沫甜滋滋叫人。
村长看到苏以沫连夸这孩子长得漂亮,“一看就是城里孩子,皮肤像你一样白,眼睛也大。见到陌生人也大大方方,不像我家那几个孙子,看到陌生人,直接就躲到后头去了。”
农村人实诚,不会说好听话,教的孩子也是腼腆害羞。苏以沫不一样,她嘴甜的时候,连季先生都逃不过。面对村长,自然也能大大方方叫人。
苏爱国谦虚几句,大家一阵寒暄后,各自落座。
村长先是夸赞苏爱国年轻。这话也不是假的,过了年苏爱国就三十了,可他一直都在厂里工作,不用风吹日晒,瞧着比村里的那些小伙还年轻,皮肤也白,说是二十出头都有人信。
苏爱国嘴笨,不会夸人,连说“哪有,太夸张”云云。
夸过之后,村长才说明来意,“我小女儿中考没考上高中,只能上职高,但是我又不想让她上职高。万一被那些混混带坏了咋整?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在鹏城给她找个厂?”
这时候的职高风评很差,都是考不上高中的差生才会进去。职高管得又不严,那些孩子到处惹事生非。村长不让女儿念职高就是怕女儿学坏。而且不能分配工作,上也是白上。
苏爱国拧眉,“她满十六了吗?”
他记得那孩子好像才十五吧,是村长的老来女,也就比大孙子大两岁。
村长知道他的意思,“你放心,身份证我肯定能办得妥妥的。再说了,也没几个月了。”
这个时候的身份证可以作假。最简单的手段就是拿别人家的户口本,带自家孩子去办理。乡下都是亲戚连着亲戚,借户口本还是很简单的。
苏爱国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招工启示。他不担心找不到工作,他担心的另一件事,“私人工厂工作很累。最低要干十二个小时,要是赶上加班,十四五个小时都很正常。万一她将来长不高怎么办?”
帮个忙倒没什么。当初他给季先生送信,村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人得讲良心。苏爱国能帮还是愿意帮的。但他不能给自己找麻烦,必须得跟对方说清楚利害关系。
“女孩子长那么高干什么!她现在一米五五已经够高了。”村长不以为意,“再说了,在家里干农活可比打工要累,而且还挣不到钱。”
这话也不算说错。别看村长家日子过得不错,但是远不到小康。他们用不起收割机,全是人工收割。农忙时,女孩子也要下地干活。偏偏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鹏城有大批盲流涌入不是没有缘由的。
苏爱国挠挠头,“那我回去打听一下。要是有消息,我给你家打电话。”
村长见他答允,松了一口气,“行,没问题。多谢你了。”
他立刻发出邀请,请他中午去家里吃饭。苏爱国不好意思,村长坚持要去,不去就是看不起人,苏爱国只能答应。
见他答应,村长心情颇好回家准备宴席。
华国是人情社会,有条潜规则:办不成事,不会轻易收礼,更不会答应饭局。
苏爱国愿意吃饭,说明这事不难办。村长自然高兴。
第57章
等村长走了,苏奶奶从外面走了进来,“村长来咱家什么事?炫耀来了?”
苏爷爷刚刚被村长吹捧几句,正飘飘然呢,听到苏奶奶这话,立刻拉下脸,“什么炫耀?!瞎说八道什么!”
苏奶奶已经看到桌子上的几样礼物,面露古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居然给咱家送礼?!”
苏爱国怕妈妈瞎猜,就把村长的来意说了。
苏奶奶一听要给村长小女儿找工作,脾气立刻上来了,一巴掌拍到儿子背上,“你能帮这忙,为什么不给你姐找一个。咱得帮着自己人啊。”
苏爱国后背一疼,闷声道,“我姐家不是三个孩子嘛。她跟公婆关系又不好,她去鹏城,孩子谁带?”
苏奶奶眉毛一竖,“我带!”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对了,还有女婿,你也给弄过去。夫妻俩一块打工,也能有个照应。要不然你姐一个人去外地打工,他不放心。”
苏爱国沉默不语。虽然姐夫家穷,但姐夫和姐姐都肯干,三个孩子吃饱还是没问题的。换成他妈帮姐姐带孩子,他真的不放心。他爸妈从来都是以自己为先。他姐要是真去鹏城打工,寄回来的生活费能有一成落到孩子嘴里,都算爸妈有良心。
苏奶奶见儿子不回答,来了脾气,“你回去立刻办这事。有什么好事要紧着自家人。知道不?”
苏爱国没有找过工作,他不敢打包票,于是实话实说,“他们没有工作证和暂住证,到那边只能当盲流。被抓到是要遣返的。”
苏奶奶不当一回事,“怕什么。你让他们住在你家不就行了?难不成你们工厂也会查盲流?”
苏爱国哪敢答应,他媳妇肯定不让外人住进家里,他闷声道,“厂里有时也会来人检查。再说我们家属区不方便外人出入。”
国企查盲流的次数会少一些。毕竟是国家单位,不会雇佣盲流。但是私企查的次数会多很多。
苏奶奶不甘心,叹了口气,“查到是她的命。万一没查到呢。能干多少就干多久。”
苏爷爷好奇,“那外地人的暂住证是咋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