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悄声问小姑子:“我看着,他似乎不大对劲,你说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罗美娘想,能出什么问题呢,少年人的感情是最不可靠的,最容易随风而逝的。聂恒要是聪明,就知道他和张红果已经没有任何可能了。
当然他不聪明也没关系,有聂太太那样一个母亲,他总会明白事不可为的道理。
罗美娘从来都没想过聂恒会为小姑子寻死觅活的,一来张红果根本一点都不知道聂恒私下恋慕她的事,既然不知,喜欢一直得不到回应,总会变浅的。
二来聂恒在罗美娘心目中就是一个不温不火的少年,想要把这种事跟他扯上关系还挺难的。
没想到,她却猜错了少年人能为感情所付出的勇气和代价,当然也许也是一个在父母高压下长大的少年,抓住一个反抗机会后,能爆发出来的所有能量。
总归知道内情的人都被吓了个好歹。
这一日刚到傍晚,聂太太就带着人过来敲响了张家大门。
罗美娘惊讶不已,把聂太太让进屋里时,便发现她比半个多月前见到时老了好几岁,神色憔悴,眼下黑青十分明显,身上半旧的棉布夏衫上还有一大块一大块白色的污渍,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泼到身上。
闻出那是馊掉的米粥的味道后,罗美娘便皱了皱眉。
任谁看到聂太太这样,都知道是有大事发生。唐氏也被吓了一跳,跟罗美娘两人在灶下泡茶时,还问她聂家是不是惹上什么大事了,比如被人打上门什么的。
罗美娘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自打郑县令尝到了做青天大老爷的滋味后,这一年半载北关县风气大变,地痞无赖都不敢随意出没了。
因着猜不到何事,又怕把婆婆吓着,聂太太和唐氏打过招呼之后,罗美娘便让婆婆进了里屋。
张家就婆媳两人,就是怠慢客人也没法子。全程,聂太太坐在椅子上,表情就像神游天外一样,隐隐带着悲伤,这对在罗美娘面前总有几分优越感的聂太太来说,十分不可思议。
罗美娘把一杯热茶推到聂太太跟前,道:“家里没啥好东西,太太不要嫌弃。”
聂太太手里捧着热茶,被茶的温度烫得蜷缩了下手掌,不过还是没有松手,似乎要靠茶杯给自己一点勇气,她把茶杯握得很用力,一字一句道:“我今日是上门来提亲的。”
说完这一句之后,似乎解锁了某种束缚一般,聂太太眼泪一滴滴从脸上掉落下来,先是梗咽,接着便是嚎啕大哭:“那孽子,已经绝食几日了……他是死心塌地想要求娶你们家姑娘,我同意了……真是上辈子修回来的冤孽啊!那孩子不想活了啊!”
饶是罗美娘,也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她定定神道:“怎么会?”
聂太太肿着两只眼睛,摇头:“从那日他在你们铺子里见过林家少爷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下人送吃的进去,怎么送过去的怎么拿回来的,我一开始还不敢让他爹知道,后来瞒不住了,他爹拿着条鞭子进去抽了他好几下,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
“这孩子以前最怕他爹,现在他爹骂什么都没用,我们都被他吓坏了……”
“那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孩子,从那么小一点点,养到这么大,我花费了多少心力,刚才我端了粥喂他,他翻个身,粥都泼到我身上,他也不管……我真是受不住了……早知道他这么执拗,我就不会枉做小人说那些话。”聂太太抽泣不停。
“我知道你们家姑娘也是好姑娘,只要你点头答应,我马上就让媒人过来提亲,三礼六聘、八抬大轿都不会少了你们家姑娘的。他爹也同意了。张二郎以前是私塾的学生,和外子有师徒之名,只要你们愿意,我绝不会亏待她的。”
聂太太似乎在进门前就想好了要说什么,没等罗美娘说话,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罗美娘连句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聂太太确实是很可怜,罗美娘现在做了娘,也挺能感同身受,不过她还是摇头道:“这件事恐怕不行,我家红果已经在相看人家了。”
怕聂太太以为她在拿乔,罗美娘继续道:“太太也别觉得我是骗你,以聂先生对我家相公的恩情,我是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跟太太实说,我们两家现在已经相看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我相公回来拍板定下亲事。”
聂太太没想到这回把老脸带过来,罗美娘还是一句话就拒绝了。此时她也没了主意,倒是身边的丫鬟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她突然眼前一亮,抹掉眼泪道:“亲事先不提,你现在能让你家小姑子跟我回家一趟吗,恒儿现在已经存了死志,我和他爹怎么说都没用,我想着,要是见到你们家姑娘,可能他就愿意吃饭了。”
罗美娘怎么可能答应把小姑子牵扯进来,当然因为聂太太先提了亲事,没有直接就说儿子如何如何的,也算是带着尊重和诚意上门,罗美娘也愿意付出同情,只是这份同情却不包括把小姑子牵扯进来。
这件事是没得商量的,她坚持道:“这件事红果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叫她过去也没啥用。再说她已经在相看人家,过去不就是给人口实吗。”
聂太太这几日为了儿子心力交瘁,听到这一句终于爆发了,她冷笑道:“你这话说的,我儿子为她要生要死的,哪里跟她无关了?她就该过去,才知道有人曾经为她连命都不要。一个巴掌拍不响,能勾引得我儿子这样,我就不信她能清白到哪里去!”
倘若聂太太好好说话,罗美娘还是同情她的,可她这幅吵架的架势,罗美娘也冷下脸道:
“这件事是聂少爷自己想不开,跟我家有什么关系。我家铺子里人来人往的客人那么多,红果拢共见了聂少爷也没几面,还不知道能不能记住这个人呢。她和聂少爷一点牵扯都没有,只是因为招了人眼,就惹上了事,我们家还想要到堂上击鼓鸣冤呢。”
“太太管不住儿子,就想赖到我们家红果头上。谁能禁得住这种攀扯?太太硬要红果过去,就请离开吧,我们实在惹不起府上。”
聂太太气得不得了,她觉得罗美娘就是拿捏着她儿子命在弦上,她不得不忍。
不过一会儿功夫,双方已是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聂太太咬着唇不说话,过后才道:“你也体谅我做娘的心,要不是恒儿实在不中用,我也不会这样。”
罗美娘见她服软,也道:“我就是体谅太太,才会跟太太说这些话,不然此事与我何干?”
聂太太到底还是个聪明人,听出罗美娘话里有回转之意,便道:“算我求求你,就是你们家姑娘不愿意去,你们家去个人也行,恒儿现在就是恨我不愿意答应这门亲事,要是他知道你们家有人去看他,哪怕是骗他先吃饭呢。我要早知道他爆发出来是这样的性子,我是再不会管他的……”
罗美娘这人,只要聂太太不点火,她便愿意与人和平共处,当然也是看在聂太太还算有分寸,没先到铺子里找红果的份上,要聂太太真是这么干了,罗美娘管聂恒去死。到时候就是聂先生直接找上门,也没用了。
聂太太没把事做绝,罗美娘才愿意帮一把。
见罗美娘愿意出面,聂太太才松一口气,就听她要进屋给闺女喂回奶再过去,聂太太还没说什么,她身边的丫鬟红花忍不住了:“我家少爷都要死了,你怎么这么狠心?”
罗美娘也认出了这就是聂家那个喜欢过她相公的丫鬟,冷着脸道:“按说,这件事我是不该出面的。我家小姑子正在跟人议亲,要是让对方知道有人为她寻死觅活的,红果清清白白的一个姑娘,还要不要名声了。我是看在聂先生的份上,不忍心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上门,不是我们该做的!”
罗美娘以前还觉得聂恒是一个挺不错的少年,不过现在她要把评价收回来,罗美娘平生最看不上那些用极端手段逼迫父母的人,哪怕她现在对聂太太没啥好感,她也觉得聂恒不该这么干,当真是脑子坏了。
而且那丫鬟说的,不就是绝食吗,这么多人哄着,只要真的昏过去硬喂就是了,怎么样都不算快要死了,她闺女一日得吃六顿呢,要是现在没把闺女喂饱,吃不饱后面都要哭好久。
就连个婴儿都知道要吃饱,罗美娘实在看不上聂恒。
不过,看在一个为儿子伤心到了极致的母亲面上,罗美娘还是没把这些心里话说出口,只是直接就进屋,院子里就那么一点大,唐氏其实也听到了只言片语。
她在屋里抱着小孙女绕来绕去,见到罗美娘立刻就想发问。罗美娘这会儿也没打算瞒着婆婆,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这叫什么事啊!”唐氏烦恼得一张脸都皱成菊花了,这个淳朴的乡下老太太从来都没想过,还有人会为自己闺女寻死觅活的。
而且还是县里的大家少爷。
在唐氏眼里,闺女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顶多就是性子好一点,被欺负了也不会放心里,心大得不行。哪能勾引得男人为自己要生要死的?
这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唐氏道:“那你要把红果带过去吗?”
当然不可能。罗美娘道:“我去就够了,要是我说不通他,也没办法了。没有为别人的命,就赔上自个人生的道理。”
生命当然是很珍贵的,要是有可能,罗美娘也希望自己能让聂恒清醒过来,要是不行,那就对不起了,他这样的极端,就是死了,她也永远不会让小姑子知道一丝半点。
张红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乡间姑娘,脑子里只能容得下几件重要的事,每日忙着干活挣钱已经消耗了绝大部分精神,她没有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去担负一条生命的重量。
就是罗美娘现在自己过去,其实也是挺膈应的,倘若没有聂先生对张玉寒的恩情,罗美娘是疯了才会冒着坏了小姑子名声的风险去聂家。可聂先生对张玉寒有启蒙之恩,爱护之情,之前张玉寒没有任何功名前,他们的零食铺子能在县里站稳脚跟,也全赖聂先生帮他们说的一句话。
罗美娘也是不得不去。
差不多已经到了关铺子的时间,罗美娘让唐氏待会别在张红果面前露出蛛丝马迹。
唐氏在大事面前就是个手足无措的老妇人,只能儿媳妇说一句,她点头一句。
罗美娘给闺女喂完奶,还把剩下的挤在碗里,怕来不及回来会饿着闺女,接着换了身衣裳,才上了聂家马车。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聂太太指望着罗美娘过去一趟,能让儿子愿意吃饭,罗美娘其实也没啥好主意。
主要是,她跟聂恒不熟,到底实际情况如何她也不晓得,关于他的只言片语都是从丈夫那里听来的,张玉寒那张嘴毒辣得没边儿,就连阖县最高级别的郑县令也没个好话,遑论聂恒。
在张玉寒嘴里,这小子不仅嘴笨,还是个实诚的软柿子,别人不欺负他都对不起他生得那么好捏;考中童生进县学之后好了点,挨揍终于敢揍回去,但其实还是一个怂包子,这么大人还怕爹。
总之,罗美娘经常听丈夫巴拉巴拉地评论同窗好友,在她心里,聂恒除了软柿子就是怂包子,就从来没想过聂恒还能是一个为红颜冲冠一怒绝食抗议的大男人。
当然,以聂恒如今的年纪,也还算不上男人。
这小子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极端的想法呢,罗美娘在马车里琢磨半日,将聂恒总体分析了一下:
常年在亲爹的压力下养成偏软的性子,好不容易自己瞧上小姑娘又被亲娘当着小姑娘家人的面棒打鸳鸯。
罗美娘想着,莫不是叛逆期到了?
青春期少男少女有情感方面的萌动实在太正常了,由于早恋引起的和父母关系的紧张过度,和家里人又有思想方面的代沟。
所以一气之下就绝食了。
罗美娘越想,就越觉得聂恒应该是这样的心理发展脉络,但,聂太太显然不是这么看的。
在聂太太封建又无知的心中,儿子就是被外头的狐媚子勾引了,哪怕张红果是一个容貌端庄并不出挑的姑娘,也不影响聂太太的这种判断。
所以罗美娘之前说她是个瞎子还挺有道理的,聂太太似乎想着,只要张家答应这门亲事,把儿子看上的小姑娘娶进门,就能一劳永逸解决麻烦。
得承认,在某些事情上,父母是永远拗不过孩子的,尤其是孩子以性命相争时,父母已经输了一半。
马车里,原本对儿子恋上乡下丫头十分不满的聂太太,再不是那副生怕被张家黏上来的模样,几番旧话重提,罗美娘也不跟聂太太争论,总之下了聂家马车时,她对要怎么劝说聂恒,心里已经有了腹案。
进聂家之后,罗美娘也没有立刻就被引入聂恒屋里。
这毕竟是一个半大少年,聂家又自诩书香传家,该有的规矩还是有的。
罗美娘来聂家的时候并不多,这个花厅便是她从来没来过的。进门之后,聂太太脚步匆匆去找儿子汇报好消息。
倒也没直接把她撂下,多嘴多舌的丫鬟红花将她引到这个四面通风的花厅,又有一个老仆过来送了杯茶,罗美娘便在这里干坐了两刻钟。
这两刻钟足以让她把之后的思路梳理分明。
这还是上回到聂家请辞后,罗美娘头一回见到聂恒,也被吓一跳。
聂恒是被两个下人搀扶着过来的,之前似乎梳洗过,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就跟聂太太说的那样,状态确实很糟糕。
他看到罗美娘时,神色还是很清明的,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如今的状态实在不雅,吓着嫂子了。”
罗美娘看到他瘦得都快脱相,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只道:“是你娘把我请过来的。不如你先用饭,不然待会你倒下了,你娘凶成那样,指不定就觉得是我害的,到时候我在你家挨揍就不好了。”
罗美娘话说得直白,隔壁屋里突然传来一声茶杯的脆响碰撞,似乎是有人措手不及碰到茶盖,在安静的花厅里十分明显,后头立刻就没声了。
罗美娘装着没听到,聂恒略微有些不自在,他犹豫了一下,罗美娘道:“怎么的,你叫我一声嫂子,是想看嫂子在你家里挨打的?你家还有好几个下人呢,到时候嫂子真是双拳难敌四手。”
罗美娘说话时脸上没有笑容,聂恒一时间也弄不明白她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只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罗美娘瞧着他态度还挺绵软的,就老实不客气起来了,道:“没看你们少爷同意了,赶紧上碗米粥过来,有那种熬得稠糊糊的小米粥更好,再简单炒个鸡蛋就是了。”
此时,那个下人看了聂恒一眼,聂恒似乎也很犹豫,不过这件事毕竟是自家把张家扯进来,罗美娘态度又这么强硬,他到底没有反对。
当即,下人看罗美娘的眼神就跟瞧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激动得不行,“诶、诶”应了好几声,另一个灵光一些,立刻就撒腿跑去灶下,回头把整个粥罐子都提过来。
聂恒没不同意,罗美娘其实也松了口气,又看他似乎还有些避忌,觉得在她面前用饭怪害羞的,就道:“咱们又不是头天认识的,都叫上嫂子了,还有啥不好意思的,太太刚才去我家里都没不好意思,我们差点就吵起来了。我都没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啥?”
罗美娘语气凶巴巴的,言又必带上聂太太,到底把聂恒震住了。
聂恒似乎觉得他娘找上门,聂家应该已经在罗美娘面前丟了大脸,也破罐子破摔了。
两刻钟之后,聂恒漱了口,他毕竟底子好,一碗粥水下肚,精神已是比刚才好几分。
似乎是想确定聂恒真的吃了粥,红花亲自过来收走碗筷。
罗美娘等到红花下去之后,才道:“我看我这回是来对了,你们家丫鬟刚才在我家还挺不客气的,看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瞧着还挺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