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没在屋里,张大福不用板着脸,就带着孙子回忆了当初从内地跟着大部队迁移到南山村的事情,一路上遇到的山匪海匪各种各样都有,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日。
拴柱听得有些懵懵懂懂的:“还有海匪呢?”
“怎么没有,咱们张家老祖宗以前就是住在海边的,海匪经常上岸打劫百姓呢。”
拴柱长这么大就没看过海,兴奋道:“那咱们以后要回海边找祖宗吗?”
唐氏插话道:“干嘛回去,你阿爷以前就是被族里逼得没活路才跑到这边的,当时要是没跑成,血肉骨头都得叫人吞了,想回去是嫌日子过得不够好吗。”
拴柱不大明白:“爷,族里人对你不好吗?怎么不好的?”
都是少年时候的事情了,张大福想想就道:“是不好,怎么不好要从你太爷太奶说起了。”
“咱们家以前是渔民出身,你太爷太奶出海捕鱼时被海风刮进海里,只剩下一艘船回来……”
渔民日子苦,家里有一艘船就能算是富户,张大福那时年纪还小,族里就以帮他保管的名义,把他爹娘的船要走了,每年只给些米粮让他裹腹。
张大福小时候饭量就大,经常吃不饱挨饿,就挨家挨户跟人讨些吃食,活得像个小乞丐一样。
可小乞丐总会长大的,张大福长成少年之后,就想把爹娘的船要回来,他爹娘当时买船时花了大价钱,那船都是好木料做的,过了几年仍然十分坚固。
但是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哪有让人吐出来的道理,何况当时要了这船的是张氏族长的一个亲戚。
张大福几回讨船都是被人揍一顿扔出门,他还是契而不舍继续上门,这么过了大半年的,那人也嫌麻烦,就在一回出海时对张大福下手了。
张大福要不是命大,真不能从海中死里逃生。
打那回之后,张大福就知道族里呆不下去,刚好朝廷要迁人到北阳关,他就报名了。
以上,是罗美娘吃栗子时,连听带蒙猜出来的。
孙子还小,张大福也不能跟他们说得血腥。
拴柱道:“阿爷真可怜。”拴柱听完故事也觉得他阿爷挺惨的,以前他娘最过分的时候,也就是不愿意出钱买肉,却没叫他饿过肚子。
张大福摸了摸拴柱的脑袋,道:“咱们一家子不回去了,就在村里挺好的,你们三兄弟快点长大,以后再娶个孙媳妇回来,生儿子再生孙子,人多了,咱们张家也能立一族。”
张大福疼爱孙子,拴柱对他爷也挺有感情,这会儿就重重点头,道:“我以后多生几个儿子,让咱们张家快点立族。”
张大福听这话真是老怀安慰,一张老脸上都是止不住的笑容,连连道好。
屋子里爷慈孙孝,一派温情,罗美娘却突然想起张玉寒。
她有些感叹,对比张大郎一家子在公公这里的待遇,张玉寒真像是一棵没人要的小白菜。
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
张大福要是能把对孙子时的温和分一半给张玉寒,那男人都不至于这么别扭。
可怜的小白菜张玉寒正带着猎户在村子里外做陷阱。
罗村长下午找了合山村和北山村的村长商量合作互助,三个村的猎户加起来统共七八个,这会儿都跟着张玉寒身边。
大雪天的,地里冻得跟金刚石似的,并不好挖,拿锄头挖不动,就有人说做不了地下陷阱,不过不做地下陷阱也有别的法子,这个说放兽夹,那个说设绳套,都是积年的老猎户,主意多得不行。
张玉寒在旁边跟着听了一回,只要说得出来的,他都让人试一试。
有个猎户把兽夹埋在雪地里,刚做好记号,就叹气道:“今年年景好,我就少去了山上几回,没想到还是少不了要干这些活。真不知道那些山匪为啥一定要作恶,搅得村子里过年都不得安宁。”
他这话一出就有不少人跟着附和。
张玉寒正在跟一个老猎户学设绳套,这个他也会做,不过他以前都是自个琢磨的,也就能套个山鸡兔子的水平,这会儿有专业人士教着,他连法器都祭出来拍摄了,听见这话就道:“山匪跟山上的虎狼其实也差不了多少,都是饿肚子就要进村抢食的,几位叔伯们手下不知道杀过多少野兽,就把他们当虎狼一样,千万别手软!”
大家听他把山匪说成虎狼都笑了出来,猎户们想想也觉得是这样,山匪不就是跟虎狼一样吗,跟虎狼搏命他们都有经验,直接干就是了。
年三十这晚,猎户们就这么干了一夜,大年初一这日,张玉寒把一半猎户留在村里继续做陷阱,另一半却在雪地里跋涉,跟他去山上踩点。
张玉寒主要是想找一个撤退时能让老少妇孺安置的地方。
这个问题对猎户们来说容易解决,附近这些山就跟他们的家一样,哪里有洞哪里危险他们都清清楚楚,大家投票选出几个适合住人放东西的山洞后,初二一早,村里的粮食炭火就被搬了不少上去。
因着自家有马车,张玉寒还让罗美娘把家里吃的用的穿的整理出来大半搬上山,村人看在眼里,也跟着把财产转移了许多过去。
虽然搬来搬去挺辛苦,不过村里气氛这样紧张,不做些什么总叫人不能安心。
反正要是没事还能再搬回来。
也就是费些力气罢了,庄稼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了。
这会儿大家都没想到,傍晚刚回来,夜里就出事了。
要是能见到郑县令,罗村长真想抓住他肩膀摇一摇,不是说是山匪吗,怎么成了北蛮兵了!
这消息差得也太大了!
站在罗村长眼前的张大郎抿抿干裂的唇,想起刚才见到的,心脏都还扑通扑通乱跳个没完:“……那些人约莫有上百个,感觉就跟突然冒出来似的,离咱们村还有四五里路,要是走得快些,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和合山村北山村合作之后,加起来三个村的男丁,张玉寒就把巡视范围扩大到离村五里的地方,张大郎今夜正好被安排到外围队伍。
他晚上喝多了水,一夜几回跑去树林边上小解,最后一回时刚把裤子拴好,抬头就看到那些块头发型都和大庆朝截然不同的人从树林外经过。
张大郎以前也见过北蛮人的画像,他当时真是吓得不轻,幸好之前学过撞见敌人之后如何隐蔽撤退,不然现在哪轮到他回村汇报消息。
张大郎说完之后,就催村长早做决定,他是抄了近路回来,但也花了点时间,这会儿北蛮兵离村肯定没有一个时辰。
罗村长还想问问真是北蛮人吗,可惜深呼吸了好几下,嘴皮子还是一直抖个不停,张玉寒看他一直没出声,就帮他问出口了。
张大郎非常肯定地点头道:“他们长得就跟我们不一样,村长你不记得了,以前县衙来人宣讲时还给我们看过画像,我记得清清楚楚。”
张大郎再次确定之后,罗村长总算把声音找回来了。
遇到山匪要如何撤退,流程步骤他们也讨论过,按照先前计划的,罗村长吩咐留守在村里的队伍挨家挨户叫人,这时就得跟敌人抢时间把老少妇孺转移进山。
南山村人半夜听到敲门声时都知道危险来了,这几日人心惶惶,有些人就连睡觉时都是和衣躺炕上,被吵醒也没废话,收拾收拾,就背着包裹就跟着大部队走了。
本来要是没今日早上跟着张玉寒上山那一出,还会有不少人拖后腿想带辎重,这会儿家里东西贵重的都转移了,大家都很懂事地排队出村,就是有不懂事的,气氛使然,几支巡逻队伍脸上的表情都是惶恐而沉重,也没有人敢随便吵闹。
村里老人和五岁以下的孩子都被转移到马车和牛车上,之前村长把村里有车马的家庭都找了过去,跟人说好必要时这些交通工具都得紧着老人孩子用,大家都没异议,这会儿罗美娘也按之前说的,把自家马车让了出来。
她把妞妞和小三儿托付给罗氏族里一个七十多岁的族奶奶,就跟在公婆和爹娘嫂子身边徒步进山。
这样的时刻,有亲人在旁,确实能多出不少安全感。
队伍前后都有人忙和,前头是引路,最后是扫清车辙脚印。
半夜赶路其实挺危险的,但今夜没下雪,再加上这条路村里不少人都走过,虽然天寒地冻的,行路还算轻松。
众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就在罗美娘觉得脸上都要被冻僵、步履也渐渐沉重之时,终于来到村里选好的山洞。
南山村有三百多口人,能容纳这么多人的山洞不多,当初踩点时村里就选了好几处位置,一路上不断有人分流出去,张家和罗家进的是最后一处洞穴,两家的物资都在这里。
这个山洞里大概有八十多人,路上怕被人发现行踪,就连火把都不敢点,就着那点月光赶路,要不是前后左右都是认识的人,那种心情真能把人逼疯。
这会儿火堆点起之后,才有人说话,大家互相问着情况,集合时时间太赶,好多人都没听明白,此时消息拼拼凑凑的,众人才知道来的不是山匪,而是北蛮兵。
这几十年日子太平,大家都没经过战火,听到来的是北蛮兵后,一时都有些茫然。
高家和罗家两家挨得近,高氏就低声问小姑子:“真是北蛮人吗?”
罗美娘点头,从十一月二十九离开府城,到现在正月初三,悬在心头那把刀终于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知道来的不是山匪而是北蛮兵之后,洞里众人一个个都像哑巴似的,就连孩子们也被凝重的气氛影响得不敢出声。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刺耳凄厉的风声,就像是谁的惨叫一样。
这个晚上所有人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只要稍微有一点别样的声响,哪怕是火堆突然噼啪一声响,都会引起一阵小型慌乱。
这种心理折磨,叫很多人都睁着眼睛不敢入睡。
打小谁没有听过北蛮兵的故事,就连罗美娘小时候也听李氏和罗富贵讲过古,说是几十年前北蛮每到冬日都要进关劫掠,所过之地都是三光政策杀光抢光烧光,大庆人在北蛮人面前就跟牛羊一样弱小。
敌人的恶名如雷贯耳,又有环境加持,洞里谁的动作略微大一些,都有人疑心是北蛮兵找过来了。
罗美娘也有些睡不着,她拍了拍把小脸藏到她怀里的妞妞,这孩子裹着厚实的小被子,圆润的小脸上两片粉晕,睡得像个小猪仔一样,这种时候,也就只有无知无觉的婴儿能睡得这么香甜了。
村子这边,情况却不像众人想像得那么艰难。
老少妇孺全都撤退后,整个村就成了战场,罗村长一把老骨头,原本也应该跟着离开村,可他虽然吓得面色惨白,还是坚持留守。
张玉寒看着大家都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惊慌失措,就道:“就算是北蛮兵,跟山匪也没有区别。咱们有三百多人,对方只有一百人,大家都不要怕,咱们是早就做好准备的!”
他问阿才:“之前准备的菜油搬出来了吗,火折子带在身上了吧?”
阿才点头:“姑丈,都准备好了。”
张玉寒道:“待会外面的陷阱一把人逮住,那边一乱,你们队就把烧得滚烫的菜油泼上去,你负责把火折子往上扔,咱们也试试碳烧北蛮兵是个啥滋味。”
张玉寒这话一出,有些人就禁不住笑了。
张玉寒见终于有人笑了,就继续道:“该练习的,咱们都练过了,就一百人而已,赶紧打完还能赶上吃早饭,我知道咱村长家过年杀了不少鸡,到时候咱们都吃大户!”
罗村长忍不住道:“去你的!”村里真正的大户,不是这个姓张的吗,阿才那小子可是和他说了,他在府城的日子好过着呢,日日都吃肉。
张玉寒也不管,他每下一条命令就拿一人开涮,计划都是早就做好的,无非就是让人记起自个的任务罢了,村人被他逗笑几回,见张玉寒这么淡定,也不由安心下来。
张玉寒最后道:“村子是咱们村人一手一脚建立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村里的地形,我们这回的村子保卫战,就看大家的了。当然我知道我们会赢!”
鼓舞了村人一回,张玉寒就让他们各归各位。在榷场时,张玉寒没少见北蛮人,就连驻守的北蛮兵也是见过的,但这回进村的这支队伍,身上却带着一股凶神恶煞的血气,靠近村庄时也是训练有素,脚步声都特地放轻了。
看来是想趁着夜黑风高,村人都在睡梦时兵不血刃把村子拿下,可没走几步,放在村外的陷阱就抓住了好几人。
村子里做的所有准备都是有用的,被陷阱逮住之后,同伴发出的惨叫声瞬间打乱了这伙人的节奏。
这时,身上带着任务的几个人硬着头皮上前,把菜油全都泼到他们身上,阿才见他们泼完,便跑过去把火折子扔了。
热油遇上明火,立刻就燃烧起来,这些兵下意识地在地上滚起来,却是一直没灭,反而让他们全都散开了。
罗德水见敌方大乱,就带着队伍冲上前去,村里每三人围攻一人,互相防御掩护。
北蛮兵单兵的作战能力虽强,他们这一边却是以有心打无心,再加上这些人身上的火还燃烧着,刚才还被热油烫一回,打起来事半功倍,要是对方实在太凶,真打不过,就按照训练时说的那样边跑边撤。
张玉寒一听到哪边有尖叫声,就让善弓箭的猎户射箭,把人逼到设好的陷阱旁才停止,被兽夹夹住脚的北蛮人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怒骂声,还没骂完,就被长/枪捅死了。
这一枪是张玉寒捅出去的,他看村里人哪怕把北蛮人撂倒,也都不敢叫他们补刀,想想就做了个示范。
毕竟头回杀人,出手之后他也有些腿软,可村人都看着他的态度行事,张玉寒大喊道:“都那么心慈手软做什么,还打算把他们留在村里做牛做马,也不怕他们啥时候恢复过来把咱们一锅端了!”
被他这么一吼,村人真是咬着牙下的枪,一时间鲜血飞溅,血色都把泥土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