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云说是。
“可他从未用力。他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指腹有层茧,是握剑持笔所致。他练过武,自然知道什么力度能掐死一个弱女子。他在认真做戏,他在威慑我,他以为我会服软。表面上我确实如此,他便放下心来。”崔沅绾想到晏绥那般沉沦而不自知的模样,心里便觉畅快。
“他这人,从头到尾,只有嘴是硬的。”
崔沅绾说罢,想到床榻上那档子事,忙改了口:“本钱也不错。”
崔沅绾只简单提了这件事。剩下的,她都不曾再说。
床榻之上,她才是施命下令的人。多少次,晏绥俯首在她裙下,用着她教的妙法,尽心尽力做着叫她再愉快不过的事。
外人看来,晏绥不顾她意愿,索要时不顾场合,不顾她心情。那次玩得过火,晏绥的下唇瓣被崔沅绾咬出了个口子来。
下唇结痂,崔沅绾便会把痂撕下来,直到晏绥求她。其实这不过是晏绥一句话的事,只要他想,崔沅绾纵使有再大的胆子,这般放肆的事也做不出来。只是晏绥遇见她之后,愈发不清醒起来。那些拙劣的谎言,晏绥竟丝毫看不出半点破绽来。
情浓时,晏绥被她激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时她纵是说要晏绥的心,晏绥也会毫不犹豫,拿出匕首,割开胸膛,拿跳动的心捧到她面前来。
在马车上,缅铃响声清脆。晶莹的缅铃被晏绥拿了出来。晏绥眼中隐有癫狂之意,仅仅是因为崔沅绾一句娇羞夸赞的话。
晶莹被尽数舔||舐去,晏绥任由崔沅绾胡来。她总想做的龟|||责术,竟这般轻易地实现来。
这些事,她都未曾与秀云说。故而在外人面前,晏绥从来都是阴晴不定的魔,他们都以为,崔沅绾被晏绥折磨得几乎要活不下去。可事实却是,她把晏绥拿捏得死死的,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她才是晏绥的主。
晏绥才是依附于她的菟丝子花,晏绥才是被她囚在牢笼里的孤鹰。
可惜晏绥没意识到,旁人更是不知。
想到此处,崔沅绾笑意更是明媚张扬。
“安排的事,可都做好了?”崔沅绾问道。
秀云说做好了,“那三位小官人已叫人查过了。确实如福灵公主所言,身上都种着蛊。不过这蛊毒轻,要不得命。公主做事谨慎,姑爷并未对三位小官人起疑心。”
“等爹爹这事过去,当年的事也该动手查了。只是要查事,万不能在官人面前查。”崔沅绾掐着粉嫩的指甲,若有所思。
“还不到时候。”崔沅绾说道:“这事闹不大,我崔家的地位便不可能稳固下来。官人也是如此想。爹爹不会那般轻易地从牢狱里出来,这事也没有那么简单。官家想打压旧党,爹爹只是恰好撞到刀刃上而已,自然而然为官家所用。早该知道的,攀附权势带来的绝不止无上荣耀,更多的是无尽风险。”
“官家变法心意已决,新法不会轻易废除。新法施行需要开路,我崔家若能稳住,便是官家记一辈子的开路人。若不成,自此一落千丈,荣光日子不复存在。不过这次,崔家不会被打倒。”崔沅绾说道。
上辈子,崔家看瞎了眼,竟把狼子野心的林家当成刎颈之交。崔家乃至崔氏满门被林家尽数荼毒而散。这次,崔家后面,仰仗的是皇家。
新法一日不废,崔家永久昌盛。
这番志向远大的话叫秀云一听,心潮澎湃。
“娘子,你懂得可真多。不仅能随意拿捏看破人心,竟连朝堂之事都理得清。”秀云夸赞道。
“不过是一样的道理罢了。”崔沅绾抿唇轻笑,脑里却浮现起晏绥的身影来。
她读过许多书,也明白官场道理。不过那都只是纸上谈兵罢了。是晏绥把朝堂杂事都告知她来。晏绥为讨她欢心,做了许多起初他根本不屑做的事。
他觉着崔沅绾只用待在一方小屋里,万事不用操心。他想叫崔沅绾做天边月,半点俗气都不染。可他后来又觉着不可行。他喜欢的是有身上披着无尽光芒的崔沅绾。那身光芒,由她独特的脾性铺就。在此之上,动着豢养的念头,他把崔沅绾捆在自己身边。
她只把晏绥当一个好用且熟稔的工具,却不得不承认,晏绥确实教她许多道理。
但那又如何?工具用完便要扔掉,即使用得再顺手。
她觉着晏绥所谓的深情再可笑不过,也觉着自己活得再可悲不过。
崔沅绾心思大动,碾碎了手中的芍药,红得似血一般的花|液霎时迸溅开来,染红了她的指甲,一点一滴地流到地上去。
“别院可曾找到了?”崔沅绾说罢,便将那蔫坏的芍药扔进盂盆中去。眼中柔情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狠戾。
若是秀云抬头瞧瞧,那她便知,此刻崔沅绾这般发狠模样,与晏绥如出一辙。
不过秀云只是低头收拾着蔻丹,将蔻丹都装到匣盒儿里,仔细装好。
“找到了。吴娘子按照娘子的要求找了一个偏僻的院来。那院不大,榆柳成荫,娘子会喜欢的。”秀云回道。
“那就好。”崔沅绾摆摆手,叫秀云退下去。
“备水沐浴罢。”崔沅绾躺在榻上,莞尔一笑,轻易惊艳了谁的眼。
第43章 四十三:疯子
廿三, 屋门被王氏敲得砰砰响。王氏扒着门框,恨着不成气的出嫁女。
“你当真睡得着么?你爹爹都不知要在牢狱里吃多少苦。你竟然还能安睡在床榻上!当真是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出了个白眼狼!”
“开门呐!”王氏叩门,不顾一旁女使好心相劝, 反而胡乱斥责女使一通。
“夫人,娘子昨日歇得晚, 临睡前还拿着《礼记》看,想在圣贤书里找出个妙法,想着就是豁出这条命, 也要把家主从牢狱里给救出来。娘子心里的焦灼不比夫人少。这才寅时三刻,夫人可怜可怜我家娘子, 叫她再歇会儿罢。”
秀云劝着,一面叫几位小女使左右搀起王氏的胳膊,把她往后拽。
王氏自然不愿意, 胳膊肘杵着女使的腹, 一杵一个准,女使面上吃痛, 自然松开手来。
“秀云,当初就不该叫你做陪嫁, 跟着二姐一同嫁去晏府。如今她心比谁都硬,你也清高。往前府里是帘姐儿最傲气, 眼下你云姐儿才是府里的老大。嘴上恭敬地叫我夫人, 下的手比谁都狠。”王氏觉着晦气, 甩甩袖子, 瞪了女使几眼。
“夫人,奴当真是冤枉。奴跟着娘子, 在晏府里闯荡。借夫人的话说, 我与娘子早是晏家的人了。来这里, 只当自个儿是贱客。客人到主家来,自然能选择何时起床洗漱罢。”秀云也学着王氏不可一世的样子,回怼道。
在几月前,便是给秀云一百个胆子,她也不会如此蛮横放纵。眼下家主出了事,秀云胳膊肘往外拐,当真叫王氏火大。
王氏抬起手,正想给秀云一个耳光,手还没扇过去,毒辣的眼神就瞥见秀云后面来了一群没见过的仆从。为首的是一位精瘦的养娘,后面跟着两队女使,各个手里都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什么物件,用布盖着。
“见过夫人。”养娘不卑不亢,只欠身朝王氏行了个礼,此外半点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
养娘转身看向秀云,“这是我家大官人给新妇送来的物件。大官人心疼自家新妇,怕新妇在娘家住得不习惯,特意叫老奴来给新妇奉上。”
托盘上的布一一掀开,里面摆着的竟都是些寻常物件。木梳、刷牙子、漱盂子、托叶、坠纸、冠梳、领抹……
物是寻常物,不过非金即银,木梳刷子是由水曲柳与红松做成的。那刷牙子柄由象牙制成,上覆着浓密的银鬃毛,细软轻薄。
养娘指着一盘盘金贵物件,说道:“这都是我家大官人特意请都城上好的匠人为新妇打造的。新妇许久未回娘家去,大官人担心新妇的闺房都落了一层灰,怕她受苦,忙叫老奴早起到府上叨扰。”
“女婿严重了。”王氏强撑起笑,附和道:“二姐她是没回过娘家,可她的闺房我日日派手脚伶俐的女使去打扫一番。就是她那小院,也派人洒扫庭除。她是我的孩儿,我不比外人疼她?”
养娘不欲同她纠缠,点头说是。只是站在秀云身后的绵娘听了这话,不禁嗤笑一声。
绵娘心里气,小声嘟囔:“昨个儿娘子回屋的时候,蛛网遍布,满屋灰尘,呛死个人。”
“那我这物件送来的可真及时。”养娘说道,“夫人,眼下外面都传着贵府的风闻。夫人还是莫要同府内人置气的好。奴以为,还是想想怎么把人救出来罢。”
物件都交到府里女使手上后,养娘随即转身离去,不欲多做停留。
一时,王氏院里的人与崔沅绾身边亲近人两帮面面相觑。终是王氏败下阵来,说道:“我想起府里还跑了位姨娘。她毕竟是家里的一份子,如今下落不明,我也得赶紧找人去。”
“至于屋里这位金贵娘子……”王氏讥笑着,“我也不多管这院里的事了。外面这么热闹,但愿她睡得安稳。”
不知情的,还以为这娘俩是宿敌仇家呢。秀云望着王氏远去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
“娘子,要起来么?”秀云朝屋里唤道。
屋里传来一声嘤咛话语。“进来罢。”崔沅绾说道。
她撑起身,不过仍半躺在床榻上,齐整的里衣贴着身子睡了一夜后,此时变得凌乱不堪。衣襟半开,丰||盈被垂下的青丝给挡了住。崔沅绾掩面打着哈欠,一脸倦意,想是没睡醒。
“娘子,姑爷送来刷牙子与牙膏来。说是怕娘子在家住得不习惯,姑爷心疼你。”秀云说着,挑了几样新鲜物件,奉到崔沅绾面前去。
“他倒是不怕得罪我娘。他送来物件,便是向我娘示威,也是在给我撑腰。当着外人的面送好物件,这下院里府上的人都会知道,我在娘家过得是什么日子了。”
崔沅绾睡眼惺忪,揉着酸涩的眼,半晌来回过神来。
倒是有心,用的都是上好的料。崔沅绾摆摆手,叫女使把物件都拿下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蝉鸣还绕在耳边,不知不觉,天就冷了。”崔沅绾任由女使给她穿衣,含着热茶漱口,心里颇多感慨。
“天冷,娘子穿厚些。”绵娘说着,打开衣柜,一下惊了。
“娘子,这柜子里装着的根本不是咱们带来的衣裳。满满当当,都是姑爷叫织造铺给娘子做的衣裳。”绵娘把一件斗篷拿到崔沅绾面前,一脸惊慌,不知如何动作。
不曾想崔沅绾只随意瞥了一眼,半点神情都不曾变。
“那就按照官人给的衣裳搭。衣裳的款式都是这几样,变的无非是颜色与衣料而已。他愿意送,那就用。”崔沅绾说道。
绵娘说是,忙转身来,给崔沅绾挑着衣裳。
崔沅绾气定神闲,洗漱比平时还慢上几刻。纵使秀云服侍跟前,说着外面流传的不甚好听的风闻,她依旧坐得住,恍若置身事外一般。
“娘子,当真不管这件事么?”秀云弯腰给崔沅绾擦着脂粉,一面担忧地问道。
“自然。”
崔沅绾顺势抬头,方便秀云给她上妆。
窗外升起的日光透过雕花窗子,半缕光洒在崔沅绾姣好容颜上。半张脸迎光,半张脸则掩在光亮之下,晦暗不清。崔沅绾望着秀云,眼中闪着破碎的光芒。兴许她只是不知要看向何处,才会随意瞥秀云一眼。只这一眼,秀云便觉自个儿的魂魄都被她吸走了去。
怪不得姑爷整日拉着娘子做快活事,她若是男郎,定也要在娘子捧在手心里,仔细供着。
秀云一番痴态,也情不自禁说着痴话:“娘子,奴看你一眼,便要魂飞魄散。娘子不光有容貌,更有一颗玲珑心。若是可以,奴真想服侍娘子一辈子。”
崔沅绾轻笑,见秀云还未给她涂口脂,便同她说起话来。
“你这词都是跟谁学的?也不知羞。”崔沅绾说道,“春|宫绘图讲究男郎与娘子的魂魄状况。魂便是自个儿的思绪,魄便是自个儿的身子。魂与魄要展现在一幅画上,无非就是体态与神态。胳膊往哪儿放,面上是何种情绪,画师都要画出来。魂飞魄散,是极悲,也是极喜。”
“对那些追求长生不老的人来说,魂飞魄散便是大悲之事。为慰藉自个儿的心,往往追求不腐的肉身,不朽的魂。而肉身怎会不腐,于是便找物件陪葬,以德压魄,魄方永存。而对竹林七贤来说,魂飞魄散便是大喜之事,是毕生之所求。你既说魂飞魄散,那不如同我讲讲,你是极喜,还是极悲呢?”
秀云听得一愣一愣,期期艾艾半天,勉强说了句“极喜。”
“我是乐死的,是倾倒在娘子裙下,快活死的。”秀云被崔沅绾看得心里发毛,唯恐自个儿说的不对,娇声抱怨着,“娘子,这些讳莫高深的话奴实在听不懂。还是等姑爷来了,把这话跟姑爷说罢。”
崔沅绾见她吃瘪,脸上笑意更欢。不过听见秀云无意提起晏绥,欢快的心一瞬静了下来。
不知不觉间,她竟与晏绥攀谈过这么多话来。方技四门,医经、经方、神仙与房里术法,多少次云散雨收,她躺在晏绥怀里,两人都乏累,却依旧滔滔不绝说着天南海北。
刚成婚时,她与晏绥一天说不了几句话。两人每每碰面,道个你安我安,剩下就滚到了榻上去。你不言我不语,你耕种我配合,哪儿有许多话要说呢?
是从何时开始,她自由出入晏绥那间不叫人进的书房,晏绥伏案批阅案牍,她待在一旁安静读书。
那间书房,四面都是高至屋顶的书柜,四面书柜摆满了书。
晏绥说,他不是爱惜书的人。每每翻阅书籍,定要在书上留下注释标记,一本翻过,书页折角,每本都比先前厚。他爱干净,也好讲究,可读书却不拘小节。若得来一本中意的书,哪怕坐在沙土地上,他仍安然自在。而崔沅绾翻过他的书,耐心将折角捻平。通过他的批注了解他当时的思绪,亦觉着欢快。
晏绥很少在府上办公,往往是跟着兆相跑前忙后。可只要他待在家,便如狗皮膏药一般黏在崔沅绾身边。晏绥说,自个儿不在,她也能来书房读书。想看什么书,尽管找便是。找不到便跟宅老说,不出半日,书就会送到她手中去。
魂魄之事,正是先前在书房攀谈过的内容。
崔沅绾心乱如麻,她发觉晏绥早已渗透到她的命里去。不过这般害怕的念头转瞬即逝。她是被晏绥欺负惯了,两人住在一起,言行自然会潜移默化地影响到她。等她逃出来,晏绥便再不值一提。
待再回过神来,秀云早给她挽好了朝天髻,发髻上插着凤钗银簪。往铜镜中窥去,敛眉青翠,眼波纵横。口点嫣红,颊侧生酡,正是一副醉容颜。
“娘子,今日是要往哪儿去呢?”秀云正着崔沅绾身上的广袖花鸟纹褙子,一面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