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对他总是悉心教导,朝政有任何难办之处,他都会去询问父皇,那时候,总有人告诉他要如何做,要怎么做,也有人告诉他不要怕,出了事有父亲担着。
那时候,他不是天,他的头顶有另一片天。
后来父皇殡天,他仓促继位,可即便如此,宫里也有母后在。
当年开国时,高祖皇帝曾经重病不能治,高祖文皇后便已国母之身,撑起了大楚的一片天。
所以这些年来母后虽并未如何在前朝呼风唤雨,可前朝那些事,母后都是一清二楚的。
前些时候,若是有些处理不了的政事,萧成煜也会去问一问母后,母后总能给他吃上一颗定心丸。
现在,母后也去了玉泉山庄,整个宫里就剩下他一个人。
朝政有难处的时候,再没人给他指点迷津,也无人告诉他不用怕,出事有我。
他现在成了别人的天。
萧成煜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他从来也学不会软弱和退缩,他是嫡长子,若是退后半步,那死的就不是他一个人,连带着皇后和宜妃都要受连累。
所以从小到大,有什么事他都咬着牙坚持,从不退缩,也不敢退缩。
如今这般,他遇到了难题,也不会退缩萎靡,不会但又害怕,他只会越发努力,一往无前。
故而这般夙兴夜寐的,才终于把自己折腾病了。
是啊,沈轻稚说得很对,人生还有大几十年要活,何必把自己折腾的做皇帝都不痛快。
经了这一遭,他自己倒是沉淀下来,终于把心里那股火气发散出去,不再焦急彷徨了。
以后的日子,就按部就班过好了。
萧成煜闭了闭眼睛,他仰头躺倒在池边的软枕上,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那是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笑容,张扬、肆意、畅快无比。
现在,他是皇帝了。
自然要随心所欲,想要的即便一时半会儿要不到,也总有属于他的一天。
幽静的暖香阁里,轻轻响起一阵笑声。
年九福守在门口,听到他笑了,自己也无声笑了起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今夜星空明亮,万里无云,洁白的银盘挂在天际,照耀着安静祥和的中原沃野。
月色皎皎,星光璀璨,自是人间好时节。
另一边,沈轻稚也在沐浴,她今日选的不是茉莉香露,特地换了玫瑰花露,味道更清新一些,沐浴之后她自己也觉得香,总是想要去闻。
戚小秋看她这般,唇角勾了勾,难得笑了:“娘娘若是喜欢,回头我差人去尚宫局说一声,若是以后有了好香露,给娘娘取来沐浴。”
她想了想,道:“听闻南地的橙花味道也好闻,还有外边的铃兰,芳草等,味道都有些风味。”
沈轻稚就说:“好啊,辛苦咱们秋姐姐了。”
戚小秋摇了摇头,她出去叫银铃伺候守夜,就瞧见钱三喜贼眉鼠眼缩在垂花门外,露出个小脑袋来。
戚小秋:“……”
戚小秋冲他招手:“今儿怎么敢劳你钱大公公值夜?”
他们宫里一共三个黄门,钱三喜虽还没当上总管,却也是管事,值夜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往常一过宵禁,他就麻溜回他的东四条作威作福去了。
今日还没走,显然是有事。
钱三喜就冲她挤眉弄眼:“秋姐姐,这不是今日打听来了好消息,想同娘娘说麻,结果咱们娘娘面子大,大半日都在乾元宫呢,这会儿小的才有机会说。”
戚小秋便让他等了等,进去通传一声,沈轻稚便就披了外袍来到明间:“昨日批给你银子,今日事就办妥了,咱们钱公公可真厉害。”
钱三喜很是滑稽地冲她行礼,才道:“哪里,其实不是小的使了钱,这消息能打听出来,这几日娘娘大展神威。”
钱三喜这么滑头的人,打听庄嫔娘娘家中事,如何会自己亲自去,他是摸清了门路,请同乡出面请人吃酒。
原那尚宫局的老公公不肯说,万一以后庄嫔娘娘鸡犬升天,他这不是提前把人得罪了,自是不能干这顾头不顾腚的事。
可这两日陛下略有风寒,就一直召沈轻稚侍疾,她本就有宠,陛下对她多有抚照,这么一来,景玉宫就很是烈火烹油,繁花似锦。
庄嫔娘娘那病秧子的样子,想要侍寝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提前把消息卖个好价钱。
老公公可不管是谁问,谁给钱谁是大爷。
沈轻稚听到此处,不由笑开了花,心道:陛下竟还是有点用的。
这不,给他们景玉宫省了不少事。
她看着钱三喜:“你说说看?”
钱三喜便道:“回禀娘娘,庄嫔娘娘不是张家嫡出,她是张首辅三房庶出儿子的宠妾所出,跟她一母同胞的还有一个哥哥。”
“这故事就要从这个哥哥说起了。”
————
张节恒此人曾经被誉为大楚的文曲星,诗词歌赋皆是极佳,他三十岁时就连中三元,是当之无愧的状元爷。
只不过他人生顺利到三十便戛然而止,那会儿还是萧成煜祖父楚平帝在位,平帝是个激进的改革派,对于平和中庸的朝臣并不太欣赏,尤其张节恒最出名的还不是治国理政,而是诗词歌赋,故而并没有被他重用。
一晃十年过去,待到先帝登基之后,张节恒已经在边陲做了五六年的知府,有一次他回京述职,同先帝彻夜长谈,先帝才发现此人同自己的理念是相同的。
酒逢知己千杯少。
对于先帝这样的病弱之人,有人能陪伴自己一起施展理想抱负是最难得的,故而张节恒一飞而起,从边陲知府一跃成了盛京六部的礼部侍郎。
没过两年,因其政绩卓越,便升为户部尚书,直接成了皇帝身边的重臣。
弘治十年,他入阁。弘治十五年,他成为了首辅。
此时的张节恒已经五十岁,可他的仕途似乎才刚刚开始。
后来他又成了上书房的教授,教导皇子读书学习,渐渐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乃至今日,新帝登基,他作为太子恩师,依旧位列三公,成了辅政大臣首。
若说张首辅此人,忠心是没的说的,早年间其在官场,都有小闵横的雅称,唯有一点,他家的后院有点乱。
张节恒娶妻孙氏,后纳妾六名,除去嫡长子,剩下的子女皆是妾室所出。
张家最出息的自然是张节恒的长子,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因父在盛京,他自请外调,如今未及不惑便已是封疆大吏。
剩下的子嗣倒是没有多出色,除了两个女儿都嫁给了藩王,剩下的大多资质平平,所幸有他这个首辅压着,家里才没生事端。
钱三喜讲得眉飞色舞:“娘娘您有所不知,老大人家中的孙夫人是个好脾气,从来不欺辱妾室,故而张家几房妾室都是相互斗法,整日里斗得不亦乐乎,她们不光自己斗,下面的子女也跟着斗。”
“庄嫔娘娘的父亲张三爷是最得宠的柳姨娘所出,他自己有样学样,对结发妻子毫无尊重,专宠自己的表妹小柳氏,庄嫔娘娘就是小柳氏的孩子。”
沈轻稚都快听晕了。
她让人取了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终于写清楚张家这弯弯绕绕。
钱三喜继续道:“张三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员外郎,这还是张二爷早亡,空出来的位置,他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却总想同张大爷争,可张大爷那官位是自己实实在在靠出来的,是进士出身,他又是嫡长子,在张家谁也越不过他去,之前太后娘娘要给陛下选后妃,看中的其实是张大爷家的嫡长女。”
这事沈轻稚还真不知道,但一听就很合理。
太后娘娘对陛下可是如珠似宝,估摸着瞧谁都配不上儿子,即便大楚没那么森严的嫡庶有别,却绝不可能娶个病秧子进门。
这不是给陛下添晦气。
钱三喜见她若有所思,便继续道:“后面的事,老公公其实就不知道了,不过他却很清楚一点。”
“原本要入宫的张家大姑娘跟庄嫔娘娘的兄长张九郎一起去了平心书院读书,而庄嫔娘娘进了宫,成了贵人。”
沈轻稚微微一顿:“也就是说,庄嫔顶替了自己的长姐进宫为妃,甚至还为哥哥讨了一个好前程。”
钱三喜笑道:“是的娘娘,老公公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这个结论,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疏漏。
沈轻稚垂眸看着手里刚写的张家关系摘要,道:“不对,张家送女儿入宫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维持首辅的地位,为的是让张家更上一层楼,那又如何维系如何更好?”
钱三喜有些傻了,似乎没听懂娘娘的话。
倒是戚小秋若有所思道:“娘娘的意思是,即便要把张家大姑娘换掉,也不应该换成庄嫔娘娘,因为庄嫔娘娘体弱,当不得这个维系纽带。”
沈轻稚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是这个道理。”
她点了点摘要,道:“即便两个柳姨娘吹了枕头风,把这个泼天富贵挣了来,对于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来说,这不一定是件好事,若是这位新的庄嫔娘娘刚入宫就病死了,许多事就更说不清,反而成了要命的危机。”
戚小秋眨眨眼睛,她道:“娘娘,究竟送谁入宫,又如何安排家族的事,应当还是看张首辅的意思,也就是说,庄嫔娘娘入宫这件事,是由张首辅首肯的。”
沈轻稚看着她赞许一笑。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送一个明显活不长的孙女入宫,张节恒在想什么?太后为何会同意?”
钱三喜左看看又看看,最后叹了口气:“娘娘,小的是真笨,真的笨,小的怎么听不懂呢?”
沈轻稚瞥他一眼,吃了口茶才道:“别卖乖,你听得懂,回头再去同那老公公吃酒,再打听些别的新闻。”
钱三喜诺了一声,麻利退了下去。
沈轻稚漱过口,便回了寝殿,舒舒服服躺在床榻上。
戚小秋见她精神着,一点都不困顿,便也坐在脚榻上,同她小声说话。
“娘娘,张家的事不用急,咱们慢慢打听,陛下前头不是还说让娘娘去看望庄嫔娘娘,我什么时候下帖子?”
沈轻稚想了想,才道:“后日吧,明日咱们去看一看太妃和公主。”
戚小秋便道好,明个一早就下帖子,然后便退了下去。
留下沈轻稚躺在昏暗的帐子里,闭目沉思。
若张节恒不是被小妾的枕头风吹得失去理智,那么张妙歆的入宫便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做的决定,如此一来,张家必定有所图谋。
一个官场沉浮三十载的老臣,绝不可能做出不利判断,要么是为自家,要么是为皇帝,要么……是两头都要顾。
沈轻稚闭上眼睛,思绪渐渐漂浮在漫天的繁星里,不过转瞬功夫,她就沉入梦乡中。
临睡前她想的是,这宫里宫外的人,倒是都很有意思。
次日沈轻稚醒来,上午就让戚小秋往寿康宫递了帖子,宫人回来便道那边两位娘娘和公主都得空,请娘娘下午过去。
如此用过了午饭,沈轻稚浅浅睡了两刻,便悠悠转醒。
银铃过来伺候她洗漱,问:“娘娘,今日准备了月白、浅碧、藕荷色的衫裙,娘娘选那一身?”
沈轻稚一一瞧过,最后选了藕荷色的衫裙,这裙子是新送来的,用的是云锦的料子,适合早秋的时候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