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着谢愈的手坐上黄花梨刻蝠纹雕花小榻,一人占着一边斜斜倚靠着半旧大红猩猩毡靠枕,榻上的小几上摆着瓷窑里新出的素胚甜白瓷带兰花纹样瓷碗, 碗子里盛放着枸杞红枣银耳汤, 碗勺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叮啷声。
再在谢愈手里塞上一个黄铜小手炉,沈意终于舒了口气:“现在说罢。”
沈意这副舒舒服服听书的架势, 让谢愈忍俊不禁, 回忆起过去事情带来的怒气也得到纾解, 自听了族长的话后一直阴郁和沮丧,沉甸甸的心,也轻松了起来。
整理好思路,谢愈将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这是廿年前的事了。”
“当年, 我家也是住在谢氏族里,和他们聚集而居, 廿年前由阿父做主, 搬到了织染巷。”
“是哩,我阿父还在保书上签字了。”沈意点头, 示意自己知道这件事情。
此时的置业不像后世, 看中了谁家的房子,和卖家谈好便能付钱办手续, 这时候实行连坐制, 一家犯事, 邻里都得受到牵连,因此,谁家房子要卖出, 首先得询问亲戚邻里, 若亲戚邻里不要, 才对外放出风声,待买家看中后,也得得到四邻的认可,在契书上签字,才能去官服办手续。
当年谢家大郎四处寻摸,好容易才在织染巷里找到合适房子,秀才的身份让他很是顺利便得到四邻的认可。
“阿父说过,当年谢家族里觊觎你家家产,所以你们才搬过来躲开他们?”沈意想起了沈荣在她出嫁前和她交代的事情。
“有这个原因。”谢愈苦笑着:“但我家依附族里而居多年,当年我阿父读书,族里也是给过帮助的,族里有些人日子难过,阿父见了总是能帮便帮上点,但千不该,万不该,阿父的宽容被他们当成了软弱,得寸进尺起来。”
还有内情!沈意坐直身子,一改懒洋洋的态度,认真了起来。
谢愈也陷入了林娘子说过的往事中。
廿年前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旱之年,连续三个月天上没有下一滴的雨,大地干裂,连江南这种鱼米之乡也大受影响。
秦淮河里水位骤降,水岸线向着江心退去,留下一片光秃秃的河床,涵养水源的湖泊也跟着干涸,连湖底的淤泥都被晒干,鱼被炽热的太阳炙烤,张着嘴困难呼吸,鱼身子不断弹跳,想要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
地里的庄稼就更是糟糕,稻谷瘪瘪的没长几粒米,农人靠天吃饭,一年的生活都指望着地里的收成,风调雨顺的时候交了税还能留点余钱改善生活,但遇见这种旱年,真真是欲哭无泪,别说吃饭,就连官家的税都交不上来。
好在官家怜悯,见着这大灾之年,亲下诏令给受灾地区减税一年,这样靠着地里的收成,勉强还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卖儿鬻女。
官家的免税政令一出,受灾地方农人莫不感恩戴德,感恩不已,但另一些农户,却陷入了持续的恐慌中。
之前也说过,秀才,举人,进士,官员都有免税田,随着官职的升高,免税田的面积也逐渐增加,但即使是秀才,免税田也多达几十亩,家境殷实,家里地本就不少的人家,自是美滋滋的将免税田用尽,但是还有那么些农人子弟或者寻常人家看中的,家里也就三五亩甚至没有地,这免税田的名额空着,便被人打上了主意。
官家的赋税繁重,农人辛苦一年,收成的一半作为赋税交给官府,就有那么些家里负担重的,交了税后养不活全家的农人,拖家带口的将地投给这些人,契书上将地写成他们的名字,但私下里地还是自己的,只是用着这些他们的免税田名额,私下以地租的形式,交低于官府赋税的谷粮。
当然,这也有风险,契书一成,无论私下如何协商,在官府里这块地就已经不属于农人,尽管在投靠前会仔细打听,但事有万一,贵人若真要夺走,农人也求助无门,所以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人,也不会冒这个风险。
从谢愈祖辈开始,他们家就有着乐善好施的好名声,因此谢家大郎刚中秀才,附近的农人便蜂拥而上,很快便将秀才名下的几十亩免税田占满。
谢家大郎考中秀才时年岁尚轻,虽然身子不太康健,但他的心里何尝没有举人梦,有限的精力都投入在读书之中,他的父母年岁也大,为了他的身子费劲了心力,无暇他顾,遂将世俗杂事全权委托给族中长辈,由族长打理这些免税田事宜。
头两年里,风调雨顺万物调和,农户每年都如期按着约定交着谷粮,双方自是其乐融融。
这一年大旱,问题就来了。尽管谢家要求的地租,远低于官家赋税,但,这年大旱,来投奔的农人,家里负担本来就重,这份租金也是完全交不上的。
谢家大郎也不是五谷不分之人,相反,他本人很是敏锐,若不是身体的带累,绝不会止步于秀才。
在大旱初现端倪之时,他便去找了谢家的族长,言明这年的租金可以减收,若旱情严重,甚至可以免受,谢族长也应得很好。
谁知道谢族长却是敷衍塞责,嘴上应得很好,拍着胸脯让谢大郎放心,一定会将事情妥善办好。
谁成想到了秋天,旱灾更重,地里收成十不存一,谢家族长却翻脸不认,背着谢愈找到那些农户,逼着他们按约交谷粮,交不出来来年便不将地租给他们。
这不掣为晴天霹雳,谢家族长这个说法,就是要明目张胆的将地夺走,农户背朝黄土面朝天,全家人的指望就是精心伺候着的那几亩地,地被夺走比要了他们的命更严重,奈何民不与官斗,秀才在农户眼里,已经是天大的人物,更别说谢家族长全是按约而行,就算闹到官府,也没人撑腰。
于是劳苦的农人,饱经沧桑的脸上含着一泡热泪,忍着心痛将家里的女儿卖了出去,那女儿从此如浮萍,飘散无踪,也不知是卖去了大户人家,还是去了其他见不得人之处。
大地哀鸣,苍天哭泣,见证着这人间惨剧。
而这一切,谢家大郎丝毫未知。
直到这年过去,农人又将养了两年,缓过了这口气,纷纷找到谢家大郎,请求将田拿回,他心下诧异,几经盘查,才知道发生了这种事情。
愤怒的谢大郎直奔族长家而去,换来的却是族长看无知小儿的笑容:“我这既没杀人放火,也没违法犯罪,都是按着契约行事,他们既然立下契约,守约也是他们的应有之义,别说我们,那些大宗族里,也都是这么做的哩,宗族的强盛,就是这样一代代人抓住机遇累积起来哩。”
谢家大郎霎时便吐出了口心头血,长叹一声:“枉读圣贤书。”随机便昏了过去。
手忙脚乱送去医堂,大夫诊断为惊怒伤身,待谢大郎醒了后,第一件事便是将地租约全部从谢家族里收了回来,又多方探访将家搬到了织染巷。
但这种事情,说出去多少也不好听,为了谢家的脸面,谢大郎他还是两相比较取其轻,以谢家族里图谋他家财产为由,和族里关系淡了。
这,这里面居然还有如此内情。
沈意身子更加挺直,整个上半身向谢愈方向倾斜,一开始听说书一样轻松自在的神情再也不见,在画屏前烛火的照耀下,她脸上神情比冰还冷。
土地兼并,历朝历代都没能完全禁止,多少农人在权贵的巨掌下流离失所,颠沛流离甚至家破人亡。
谢家族里做的事,确实不少见,只不过谢家大郎不能接受,谢愈同样也不能接受罢了。
而沈意,同样的,也不能接受。
沈意坐直了身子,在烛光的照射下,一字一顿说了出来:“愈哥儿,无关能否进族谱,但是我们必须想个办法,解决这件事。”
冰凉的声音如寒冰落到玉盘,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这如何能解决?”谢愈沉默,他也不愿族里如此行为,但宗族礼法,就像压着人头上的大山,轻易不能触动。
“总会有办法。”沈意声音清脆,但不容置疑:“愈哥儿你会越走越远,不能留下这样的隐患,现在他们贪免税田,未知以后还会想要什么。”
“最重要的是,谢家族长,不仅贪,还不听话。”
是的,在沈意看来,谢族长最致命处,还不是贪,而是主意太大,心也太大。
但,现在最为难,最棘手的也是这点,谢家族里和谢愈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想办法解决谢家族里,又不能让谢愈名声收损,玉瓶不能被老鼠所伤。
“我想到了,”沈意合掌拍手,突然说到:“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谢谢支持,十一假回了老家,更新不太稳定,但我尽量写,尽量多更,谢谢支持。
第76章
“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谢愈喃喃自语,念叨了两句,倏地抬头看向沈意。
“你是说?”谢愈好似也想起了什么, 眼睛放光的看着沈意。
沈意深吸口气, 又缓缓吐出,缓慢而坚定的点头。
沈意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谢家族长小动作不断, 那么必须想办法按下他的小心思, 要不然凭借着他那只图眼前小利的浅短眼光,以及对自己决策正确性的迷之自负,一个不注意,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因此, 必须要将谢家族长按下来,他不是喜欢用宗族孝道压着愈哥儿么?但谢家族里比他辈分高的人也不是没有, 那些族老们之前不吱声只是因为没有影响到自身利益罢了, 仔细筹谋一番,不怕不能打动他们, 借着族老的名义将族长辖制住, 让他本本分分做事。
若是族长还如以往一般阳奉阴违,那也不怕, 想到这, 沈意的眼里露出寒光, 若族长不老实,那就换个人当这族长,虽然麻烦了些, 但也不是毫无可能。
沈意的点头肯定了谢愈的想法, 他突然从小榻上起身, 激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衣袖摆动间带起一阵的凉风,黄泥小炉里的炭火已不见明火,覆盖在碳灰上安静地散发着热量,被他走动带起的风一吹动,木炭上又起了红点,望着明明灭灭的炭火,谢愈越想越觉得这简直是绝佳主意。
谢愈并不傻,能在科举上出头的人,谁又没几分真本事,智谋心计都堪称顶尖,在沈意提出这个想法之前,他从没往这个方向思索过,不过是限制于固有思维罢了,当沈意提出了新的解决办法,指出了一条从没有人想过的途径后,谢愈很快便顺着这个思路想出了完整的计划。
“意姐儿,我们这么做。”右手握成拳头,重重锤在左手掌上,谢愈重又坐回小榻,将头凑到沈意面前,和她嘀嘀咕咕的商量起来。
沈意和谢愈头靠着头,白皙的侧脸在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如玉的光芒,认真地倾听着谢愈的计划,时不时地还补充上几句,将计划更加完善。
就这样,两人慢慢地将粗略的想法补充完整,最终形成一份格外细致的方案,说道最后,同时长吁口气,抬起来来四目相对,眼眸中都是跃跃欲试。
此时已是深夜,只听见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制定好计划后,原先被那股情绪支撑的精力褪去,终于感受到疲累,这才双双携手入寝。
事不宜迟,第二日一早,谢愈便按照商议好的计划行动起来。
湖笔蘸上徽墨,在素笺上写下一份份邀请,又亲自将这些邀请送去了谢家族老家中,郑重严明有事关全族的要事相商,请族老和族长相议。
若是一般人,突然这么大咧咧的送上帖子,谢家族老也不会搭理,但谢愈作为少年解元,在族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故所有的族老都一口答应,唯一能猜到几分谢愈要说什么的,也就只有谢家族长,他看着谢愈软和的姿态,想着他终于想明白,拉着族老们说和,让他媳妇能进祠堂,遂愉快地应了下来。
很快便到了帖子上的日子,这一日天爷足够给面子,大大的太阳高悬空中,给大地洒上光和热,驱散金陵城里冬日的湿冷。
沈意早已将院门大开,趁着天气好,连堂屋里厚重的门板和窗户也全部敞开,等候着谢家族人的到来,暖和的日头透过雕花门板窗枢照进来,金线洒在地面上、桌子上、也洒在沈意精心准备的糕点上。
辰时末巳时初,族老们便在家里小辈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到了谢家,被早已等候在门口的谢愈迎进了家门,在堂屋里按照年岁分主次坐好,至于小辈们,则是站在椅子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谢家族老还剩九人,是谢家族里辈分最大的几位长辈,虽说不是长子嫡枝,没能得到族长的位置,但凭借着辈分,在族里说的话也不容小觑。
待到年岁最大的族老也到了后,谢家族长终于姗姗来迟。
谢族长一进门,便忙恭敬地行礼,嘴里一迭声地道歉:“真是该死,我来晚哩,让各位叔伯久等,本来我早就出门了,愈哥儿的事情,怎么也不能耽搁,谁知道刚出家门,便遇上了涵哥儿家里日子过不下去,拖家带口找我讨主意,这都快到腊月,小孩子还穿着单衣,看着真是可怜,我找了些米面和布料给他们,这一下子就把时间耽误了。”
这一番话下来,族里的长老都捋着胡须满意地点头,原本对于谢族长来迟,让他们等待的不悦也不复存在,更有族老眯着眼睛想了想,摸着花白的胡子说了句:“涵哥儿是个可怜的,你这族长是得多关照些才行。”
沈意冷眼看着谢族长八面玲珑的交际,默默的添茶倒水。
这时,终于有人想起了来这的目的,年岁最张的谢三老爷抬起耷拉着的眼皮,浑浊的目光看向谢愈:“愈哥儿,我们人都齐了,有些什么事情,现在说哩。”
谢愈早已打了不知多少遍腹稿,被谢三老爷叫到,也不紧张,三两步走到堂屋正中,对着各位族老行礼,就连族长都没有漏下。
躬身行礼后,谢愈便挺直了腰板:“这次劳各位大驾,是有一件大事请示族里的意见。”
谢愈这份郑重其事的样子,激起诸人的兴趣,他上门送拜帖的时候,只说有要事相商,但具体是什么事情,却丝毫没有透露,不说族老,就连伺立在身后的后辈,也好奇地等着谢愈的下文。
“前些日子,族长将我叫去,说族里想着帮我打理考中举人后的免税田。”
这话刚一出口,原本耷拉着眼皮,好似已然风烛残年的那些族老们,迅速看向族长,眸光如利剑般刺了过去。
作为谢家族老,他们自是知道谢愈父亲和族里闹翻的根本原因,虽说在他们看来,谢家族长做的这事说不上错,谁家不是靠着这些手段让家里的田地越来越多的哩,但是谢家大郎不能接受,举家搬走,虽说外人还觉得谢家出了秀才了不得,但他们自己却深知,这秀才的好处他们却半点没有沾上。
好不容易旧事过去,谢家大郎又去了这么些年,再也没人提起,谢家终于又出了个读书人,甚至还是少年举人,前途不可限量,这种时候谢族长居然又提起这个事情,真是蠢到家。
但蠢归蠢,但还是得想个主意将这事囫囵过去,不能让愈哥儿和族里离了心。
正当族老们酝酿说辞的时候,谢族长却顶着众多要杀人般的视线,率先说道:“是哩,愈哥儿那日里说要好好想想,今日这是想明白哩?”
谢愈沉吟片刻:“想明白哩,不用族里帮我打理。”
谢族长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咬紧牙关腮帮子被顶得格外凸出,他在这之前一直认为谢愈会想明白,毕竟这是对他有利无害的一件事情,为了拿捏谢愈,还故意最后一个到达,万万没想到谢愈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
气氛瞬间凝滞,原本和乐融融的氛围被打破,谢三老爷放下手上的茶杯,慢吞吞打着圆场:“愈哥儿,谢族长许是言辞不当,但你很快便要上京,这会试万不能分心,家里这些田地,族里帮你打理也是好心。”
话音刚落,另一个族老立即接上:“是哩,我们这些老骨头还当用,保准帮你将这事办得妥妥当当。”
谢愈认出来后面说话这人是族里性子最直的九老爷,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又被族长打断:“愈哥儿也不知受了谁的拾掇,心里竟是疑起了族里不成,我这打理你的免税田一分好处也得不到,要不是看你年岁小,怕你为难,也不会提出这件事情,你当我愿意劳心费力么?”
愤愤不平地将这一长串话说出口,谢族长脸涨得通红。
谢愈心知肚明,见他年岁小难打理是真的,至于谢族长能不能得到好处,这却是见仁见智。
但,谢族长这么激动,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谢愈依然温润的笑着,温声说道:“族长误会哩,我的意思是,族里不用帮我打理免税田,我将这免税田的指标献给族里,田地的收益都给族里使用。”
这话一出,简直石破天惊,谢三爷手上的茶杯被打翻,茶水顺着案桌流向衣服也不在意,谢九爷更是刷地站了起来,声如洪钟:“愈哥儿,你可说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