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言罢,就亲自搀着他一步三回头的夫人出去了。
待门窗都重重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天光,杳杳这才深吸了一口气,亮出了那枚精巧的镜子。
她微微敛了眉目,神态恭谨,将手掌覆上仍旧微微发着烫的小公子额间。
熟悉的涌动泛上来,她已然习惯了许多,未见慌乱,只将心神全部凝在可能出现的感应上。
那些原本虚无飘渺的感应此时渐渐像是落在了实处,在杳杳的脑海中汇聚成逐渐凝实的画面,同时迷梦镜也有了反应,将那些场景虚虚实实地反馈出来。
她瞧见一双阴冷的眼睛,泛着赭黄色的光泽,像是暗处随时准备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
紧接着那双眼睛渐渐拉远了些,露出半张被布帛遮住的脸孔,她却似乎能听见那张被遮掩住的嘴里,正发出“嘶嘶”的笑声。
画面距离拉得更广阔了些,她瞧见那人一身黑衣,上面绣着繁复诡异的银色花纹,那人正矮身弯腰,将怀里抱着的什么东西放在地上。
背景是天光微微见白的街道,瞧着竟像是府尹府的大门口。
杳杳喘了口气,再将神思往里探了点,画面就倏然一转,变得阴暗。
那场景瞅着似乎是在一处洞穴内,可以隐约听到洞顶水滴滴落的清脆声响,在狭窄弯曲的空间里发出闷闷的回响。岩壁上长着湿润的石苔,暗沉沉的绿色让人无端觉得阴冷。
倏然间有细弱的孩童啼哭声响起,就像是丢进热油里的水滴,一瞬间炸开锅来,诱起了遍地的哭声,夹杂着幼儿的尖叫。
杳杳被骇得神魂动荡,画面开始摇晃,只能隐约看见暗红的鲜血流了一地,森森白骨新骨叠旧骨,妖异万分。
视角开始急速退转,掠过长满了茂盛天南星的洞口,彻底退出了山洞。
杳杳力竭,只得收回神识。
甫一松开撑着小孩睡篮的手,她就觉得晕得几乎无法站立,恍惚之间有一双有力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缓缓引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无暇顾及外界,只能闭目养神。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自己似乎打了一个盹,她终于能缓缓睁开眼睛来。
一睁眼,就瞧见周云辜静静站在她身前,正弯腰去探她的额头。
杳杳瞬间清醒了些,开口声音还有些抖,问他道:“方才那些,你看见了吗?”
周云辜“嗯”了一声,深沉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确认她无碍后,这才收回手来,将她浑噩期间找到的线索说与她听。
“我方才出去重新探查了一番,来者留下了很明显的气息,并未刻意抹去。”
“难道是故意的?”杳杳愕然,随即想到什么,又道:“那方才我探知到的画面,丢失的孩子岂不是……”
凶多吉少。
她的面上交织着惶然与不忍,内心还潜藏着一丝期望,并未将话说完。
周云辜同样神色沉重。
“不止如此,他此番所为,怕是在挑衅我们。”
他话里意指莫名被送回来的府尹公子,冷哼了一声。
“来者一路留下的气息指向南面。”他摊开手中的地图,苍劲修长的手指悠悠一点,道:“而这个方向上,盛产天南星的,只有这一处。”
天南山。
第19章
世间万物相生总相克。
就像它寻着的这处最是适宜它修炼的洞穴边上,茂盛地生长着治疗蛇毒的良药天南星;就像它性喜阴寒,在污泥阴沟中爬行辗转而生,却觅食最为纯粹干净的灵魂。
它是一尾活了千年的尖吻蝮,靠吞食年幼的孩童修炼道行,无名无姓。
曾经有人唤他一声“阿复”,而前些日子,它在那两位一看就有些神通的年轻人面前自称姓傅。虽然,这两个称谓,它都不怎么喜欢。
它日日夜夜都生活在阴暗的色泽中,因而不会记得清一个人或一位神的面容。
但它记得那份气息——那份由集掌了万物的灵思的,世间最为虚无缥缈之物化成的,却纯粹而干净的剔透气息。
而正是那份气息,在七十年前,从他手中夺走了七十年一生的无忧灵草,间接害死了他最亲密的爱人。
蛇类最为冷血冷情,但它们往往也分外记仇。
曾经它撼动不了一位有通天能耐的神女,如今却让它寻着机会,找到了她不知缘由降生在凡世的神魂。
它吐着信子,化出人形来,样貌年轻,上庭极短,颞部饱满,眼睛的位置较常人要高,呈倒三角的面上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来,分明就是当日的傅姓管事。
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步伐,踏过层层叠叠的白骨,耐心地等待着他盛情相邀的“客人”。
月前,那七十年一生的无忧草就要沐浴天地灵气而生,并在一日内即成熟。而他们蝮蛇一族,向来对气息纯粹的灵物有着敏锐的感知,因而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找寻到这无忧草,这才致使旁人向来以为,无忧草与尖吻蝮相伴而生。
七十年前那一株被人夺走,本来并没有什么大碍;可后来,他的爱人修炼心切,短时间内吸食了过多的孩童鲜血,走了火入了魔,痛苦万分之际,偏生只差那么一株无忧草救命。
那一尾漂亮的母蝮蛇没有熬过命定的劫难,他却将这一切的因果都记在了当初抢夺灵草的神女头上。
而眼下的这一株,竟然也被人捷足先登。
他自是不服,一路追过去,却发现,采摘今年生的灵株之人,竟好似同七十年前那位神女救下的病重之人是同一人。
他心中起了兴味,暗中小心翼翼地窥探,这才发现,那位神女竟也降生在了凡间,还同这位公子又起了瓜葛。
他对他们之间的瓜葛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己大仇即将得报,甚至还可以趁机吞噬了那神女的神魂,好提升自己的修为。
他捉来了只以噩梦为食的伯奇鸟,注入了他精心提炼的蛇毒,让其发了狂,去引起那个凡人的注意——他知道那位公子这一世走了修道的路子,很有些神通,可他们毕竟肉体凡胎,自然比不上他这修炼了千年染尽了鲜血的道行。
他向来对自己很是自信。他的本体又名五步倒,若不是修炼到了他这样的地步,如何能将蛇毒的毒性精准地压制到他所需要的程度,譬如只是让伯奇鸟发狂,亦或是只让那方满周岁的小孩昏迷。
想到这里,他又喑哑地笑出声来:
“好,好。那我今后便叫傅五步了。”
他眼角撇过正血红着眼睛啄食地上枯骨的伯奇鸟,眼底起了些许不耐,伸手一道阴冷的腥风扫过,那只黑白相间的鸟儿就哀叫着浑身渗出鲜血,很快便没了气息。
傅五步收回手,细长的尾指上有两圈黑色的环纹,一圈代表着一千年的修为。
他细细盯着上面那圈近日才长出来的环纹良久,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枉他七日里搜罗来这么多孩童,又在挨了那凡人的冷厉一击后迫不得已提前将大阵炼化——眼下的成果倒是喜人。
只是此次进补得如此着急,怕是往后,过了周岁的小孩都不能为他提供任何进益了。
他神情阴冷,将周云辜记恨上了,却又转念一想——只要能觅得那位神女的魂魄,将之炼化了去,即便往后的千年都不得进补,那又如何?何况这斩了他一截尾巴的凡人,身上也沾着些不明来历的仙家气息。
傅五步又看了看随意栽在一旁,因见不着日光而显得蔫蔫的无忧草,想起上面似乎还沾着些修道者溅出的鲜血,心中满意极了。
真是笔划算的买卖。
他正这样想着,就感受到了空中传来的生人气息,混杂在洞内氤氲而潮湿的水汽中,格外明显。
他陶醉般地深吸了一口气,化出了原身,静静盘卧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蛰伏着等待来人进入。
另一边,周云辜和杳杳一路循着若隐若现的妖气,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洞窟前。
这处洞窟在背阳的半山腰处,口前长满了大片的天南星草,密密麻麻的叶片如同杂乱的鸟足,探向四面八方。
周云辜手上拎着剑,用剑尖将挡住洞口的草叶压下了几分,就感受到里面有股躁动的妖异之气。
那股气息不过躁动了一下,就很是冷静地又蛰伏下去,周云辜却是嗤笑了一声。
他未持剑的右手手腕一翻,指间拈出一个诀来,蓬勃的大火瞬间席卷了整个洞窟,将水汽都逼得一干二净。
火势燃了半盏茶的功夫,就逐渐消灭,此时再仔细看去,洞口边的一丝草木都未被方才那阵火焰伤及,洞内的阴气却尽数被焚烧一空。
一声有些气急败坏的怪笑从洞内传出来,伴随着那声怪笑,一个墨色的身影柔弱无骨般地游曳着现了身。
正是傅五步。
此时他半边脸孔上还爬着密集的蛇鳞,上面却好似被焚烧了一般,有些焦黑,想必方才正是这些蛇鳞替他挡住了烈火的席卷。
他此时幽幽开了口,语声嘶哑难听,语调却又阴柔婉转,听着令人脊骨发寒。
“往常的日子里,都是我在暗处阴着别人,今日里倒是难得被逼到台前来。”
他的视线如同蛇信子一般,阴恻恻湿漉漉地扫过对面的二人,语气又是一转,变得狂妄了许多。
“今儿我心情不错,就赏了你二人这个面子,可千万别叫我太过失望。”
周云辜却不等他话音落下,就直直以手中的长剑划出凌厉的剑光,铺成细密交织的网,朝傅五步所在的方向铺天盖地而去。
傅五步见状,反应倒是迅速,身形奇诡地堪堪扭过道道剑光,面上神色却是阴狠了几分,倒还有功夫开口道:“以为你们修道之人最是光明磊落,此番倒是小看你了。”
周云辜不为他的话语所动,无需侧目就捕捉到了他的去向,一击不中,凛然的剑气又紧追而上,竟是分毫不让。
傅五步不免想起他当日斩落自己的尾巴时,也是这样一副杀伐果断的模样。偏偏他的剑光道道精巧,并非莽撞,分明是用了心思的,实在是个极为难缠的对手。
傅五步却并不着急,只与他周旋着,赭黄色的眼珠却是缓缓转动着扫过周遭浓密的树冠,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炼化了几十孩童的性命,不仅修补好了先前落下的重伤,实力还很是精进了一些,此时虽然被周云辜的精巧剑法逼得左右闪躲,却并非无力还击。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杳杳早就寻了一处适宜躲避的地方,轻巧地跃上枝头,拈了一个隐身诀,屏住自己周身气息。
她脑海里想着来时同周云辜商量制定好的计策,此时倒也不着急,只耐心地等待着时机,好一举击溃那蛇妖的防线,以梦境之力干扰他的神魂。
此时那蛇妖被剑光逼至树丛之间,正化出了原身,灵活地盘绕在茂密枝叶间,蛇信不断地吞吐,阴毒的眸子扫过每一个不容放过的角落。
周云辜似乎也发现了他的意图,眸光一凝,就蓄了力道,直直一剑刺向那蝮蛇的眼睛。
看似朴实而简单的一剑,却蕴含着万象于无形,避无可避。
剑光即将斩上之时,蝮蛇却突然竖起了瞳孔,随后兴奋地吞吐着蛇信,快速地扭转了方向而去,即便如此,两只眼睛还是被斩了一个对穿。
而傅五步却顾不上正在狼狈流血的双眼,只操控着蛇身,却发出阴凉的人声道:“找到你了。”
杳杳正在拈诀想要入梦,眼前却有腥臭的阴风直直扑来,她面色骇然,一时无从躲避。
骇人的蝮蛇张大了蛇口,露出挂着涎液的尖利毒牙,赭黄的双目早已被鲜血糊满,却分毫不影响它分辨方向。
杳杳别无他法,只能倔强地继续拈诀,脑海中回想着那些玄而妙之的深奥话语,试图强行介入眼前突如其来的巨蛇的梦境。
“因梦而生,循梦而去;无我无梦,了然天命。”
她仿佛就要进入那玄之又玄的境地,阴毒的风却已席卷至面门。
她终于有些不甘地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只有耳边一声清脆的响动,似乎是有什么屏障隔绝了她与那道近在咫尺的攻击。
杳杳想睁开眼来瞧个究竟,眼皮子却沉重万分,意识也生生被拖入了梦境与现实的交界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