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年轮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轮回台里空无一人。
杳杳往日里时常同余辞玄炽等人来这一处找司命玩耍, 对司命的地盘熟悉得很, 此时丝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一旁高高的檀木书橱上层层叠叠地摞着不少细绳装订的册子, 正是这万千年来写满凡人生平的命格簿子。
而这样一处紧要之地却没有设下丝毫的防备,许是司命也实在想不到会有哪个神仙闲得无聊跑来翻看凡人的命格。
杳杳伸手,轻而易举地将年份最近的那一摞抱下来放到案几上, 顺着年头轻易就翻到了她下界所去的那一处凡世的记载。
正要打开那本薄薄的书册, 身后突然想起一阵有些吊儿郎当的青年嗓音。
“哟,大忙人呀?稀客稀客。”
是司命回来了。
杳杳头也不回, 心中默念着索引的门目, 继续认真翻着册子。
司年轮就绕到她身前来,一边还慢悠悠道:“你不是在凡人界玩得正开心么?突然间回来做什么。”
杳杳依旧埋头翻找,只平静道:
“哦, 一点小事, 你不要慌。”
“…?我没慌啊,”司命一脸莫名,等看清了杳杳的动作,他这才变了脸色, “等等, 你要干啥?”
杳杳面色不改, 手上快速翻阅着册子。一页一页翻过去, 在看到某一页纸上的内容时, 她的眼睛亮了亮,停下了手上翻页的动作, 只仔细一句句往下默默念着。
周云辜,西梁朝皇城人士,诞于梁历七十六年。天资聪颖,身家显赫,然而命途多舛,背井离乡孤独终生,因重疾不治终年……
还未看完,司命就也瞧见了上头那个人名,白着一张脸就去抢夺杳杳手里的册子。
杳杳自然是不给,二人争抢中,她看清了那个数字。
因重疾不治,终年二十五岁。
她想起她曾经一时好奇,问起过周云辜的年龄。
当时天边一轮弦月,残缺不盈,洒下的月色也带着淡淡的白,叫人平白生出莫名愁思。
眼前的冷峻公子面上的神情却似乎带了些勘颇天命般的释然与松弛,眼角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声音也较之往日平和了不少。
他说:“云辜今年二十有五,上月廿七方过了生辰。”
……
“你为什么突然要查这个就要病死的凡人命格?”司命惶急的声音将她的神思从回忆中拉至当下。
她有些茫然,思绪仍然停留在那一句“终年二十五”上。
司命继续聒噪着念叨道:“你遇见这个凡人了?不会吧,你难道生了替他改命的心思?完蛋了完蛋了……”
杳杳反应慢了半拍,却在听到“改命”二字时,眼中骤然一亮。
对了,改命。
天命难违,是因为凡人并无撼动天命的力量。可神仙界,却不是没有神仙出手替凡人改命的传闻。
纵使违背了天道要受些不大不小的惩罚,那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司命瞧见杳杳脸上突然坚定的神情,自觉猜对了她心中所想,额上就冒出了汗。
他无措地试图劝阻眼前的小神女生出的心思,却尽数被对方伶牙俐齿地堵了回来。
情急之下,他就说漏了嘴。
“这一位的命格是真的不能动啊!”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了不妙,立时悔恨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前的神女却不是个呆傻的,当即就捕捉到了他话里泄露的意思,疑惑的眼神几乎要将他射穿。
司年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当了数万载的神仙,头一次被逼成这样。
他自知眼下的情形是多说多错,宝贝般地抱着怀里的命格簿子,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司年轮欲哭无泪。
旁的神仙们都道司梦神女杳杳纯真可爱,是神仙界里独一份的讨人喜欢,只有他们几个与之熟识的才知道,这位小祖宗是个懵懂的,说她数十万年来过得浑浑噩噩都不为过;只是她一旦难得较起真来,那可是极为任性难缠。
小祖宗没有追上来,司命抱着怀里平平无奇的那一本命格簿子,却是觉得脑袋里一团乱麻,就地蹲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旁的神仙不知道,只有他因为涉及了凡人轮回的诸般事物,因而身上担负了这样一个秘密。
方才命格簿子上记载的那位凡间人,身份确实不一般。
若是再往前溯及三世,就能看见,这位凡人的魂魄,是凭空出现在轮回台上,而非自忘川饮了忘川水后再步入轮回的。
不因别的,只因这个魂魄是一位上古的神君亲自投下界历劫的半缕神魂。
那位神君避世已有不知多少个年头了,初初找上他请托他帮忙时,他甚至没能认出对方的身份来,只觉得对方周身气质冷冽,平和的面孔下潜藏着遗世独立的高傲。
司年轮在外头蹲了好一会儿,偷偷摸摸地重新回到轮回台,见杳杳已经离去,赶紧进了屋子,又将门死死锁上,这才喘了口气。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司命连探查都不用,就知道,八成是小祖宗又杀回来了。
果然。那位小祖宗在门外叫嚷着说她去瞧过三世镜了,那周云辜分明就是个轮回中的普通凡人,诸如此类。
司命却又想哭。
可不是吗?连三世镜都查不出来异样,谁能想到一位神君他下凡统共要历十世的劫呢?
这个秘密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
杳杳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事情,重新下到凡界。
当下最为首要的事情,无外乎是周云辜的病。
他的病来得奇诡,凡间似乎无药可以医,但倘若这是他命定的劫数,一切就好解释了。
只是杳杳隐约想起,她曾在司命收藏的凡世地理志中看到过一味生在在凡人界,却带有灵气的草药。
那本地理志上记载着的这株唤作无忧草的灵草,汲取天地之精华而生,以世间至纯至善的气息为养料,却同阴毒无比的五步蛇相伴而生。
她当时觉得这件事情稀奇,因而多留了几分心,认真看完了关于无忧草的诸般事宜,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无忧草七十年一生,只需一株,就可治愈天底下最为疑难的症疾。
而上一株无忧草成熟的年份也被记载在了书册当中,杳杳此时回想起来,掰着指头一算,如今正当成熟之时。
杳杳面上松快了一些,缓缓闭上眼,用神识去探寻那一缕不同于凡世的气息。
很快她便惊喜地睁开了眼。
那株草竟然就生在不远的地方,在她的识海所探知到的画面中,它正悠然地舒展开叶片,是亟待成熟的模样。
兴许是天命对周云辜网开一面了。
杳杳收回神识,随意一挥衣袖,不过瞬息之间,身影就出现在了百里之外,堪堪落在那一株已经成熟的无忧灵草前。
这里是一处山林的低凹处,因着背阳,长满了低矮而性喜阴凉的植被,却独独空出一片寸草不生的区域,就好像是在敬畏地避让着什么。
而无忧草就生在那片空地的正中,草叶上散发着莹莹光芒,风过叶片却并不随之而动,只是肆意地伸展着。
杳杳面露喜意,舒了一口气,朝着那株正散发着灵光的草叶走去。
脚边却突然蜿蜒匍匐过一条色泽几近幽黑的蛇类,三角形的头部上,一双赭黄色的眼睛有着阴冷目光,却好似极具灵性地闪过一丝畏惧之情,正是一条身形较长的五步蛇。
杳杳只瞥了一眼,就看出这一条五步蛇已经成了精,身上隐隐散发着的邪异气息让她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她径直走过去折掉那株无忧草,挽在怀里,就见那条五步蛇在距离她数十步远的地方盘桓,却不敢更进一存,只嘶嘶地吐着信子,有些不甘和焦躁。
她这才恍然。
或许五步蛇并不与灵草伴生,只是因着对灵草的气息敏锐,总是能先他人一步找到堪堪成熟的无忧草,从而霸占,倒是叫编写整理地理志的人生出了误会,从而得出了错误的传言。
脚边徘徊的这一条五步蛇瞧着道行尚浅,阴毒的气息则并不容小觑,想必是使了什么违背天理伦常的手段修炼。
杳杳此时却无空多作他想。她收回视线,用灵气护住了怀中因离了根而有些蔫蔫的草叶,再度随意一挥衣袖,就重新出现在了那座凡世的繁华城镇中。
她熟门熟路地绕过一条条街道,望着那道熟悉的院墙,微微怔了片刻的神,就轻巧地翻进了院子。
院内同样是她所熟悉的角落里,如往日一样,坐着一位青年男子,周身气度如往常一般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面色有些苍白,是病重的模样,正欲微微阖上的眼中却闪过一分释然与空茫,仿佛带着下一秒就将要碎掉一般的脆弱。
杳杳却彻底松了一口气。
她赶上了。
她轻松跃下高高的院墙,脚下生出灵力,托住了她施然落地的身形。
她不再如往日一般小心谨慎地收敛周身的仙气,却落了地,一步步小心地靠近眼前几乎算是病入膏肓的凡间人。
那人好似听见了她的动静,羽睫微扇,旋即睁开了眼睛。
俊朗的面容因为病重而清减了不少,眸光却依旧深邃,直直望向杳杳,随后,面上竟是添了点笑意。
“我来替你治病了。”
“——你还是来了。”
第44章
一时间, 微风也好似停驻,整个院落被少女周身萦绕的仙气盈满,竟生出了几分如坠云端般的轻盈之感。
这样一副不应当出现在人间的场景, 却并未让眼前二人面上生出一丝一毫多余的表情。
周云辜生性孤高, 却不知为何从未生出过抗击自己命运的想法。
——就好像他生来应当服从于未知的天命。
然而此刻, 当他体内的生机一点点悄然流逝, 就这样平静地迎来自己人生的终点时,脑海里方才回想到的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般突兀,同她当初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一般突兀, 就仿佛一场又一场的意外。
他连咳嗽都失去力气, 胸腔里沸涌着的血液也好似一点点失去了温度,他却瞧着眼前的人, 嘴角再度勾出一个浅浅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