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明显的一次颠簸让沈元夕头上的花钗磕到了车壁,她伸手揉了揉脑袋,车慢慢停下了。
沈元夕连忙关上车窗坐端正了,三殿下撩开垂帘望过来。
沈元夕对上那双眼睛后,目光飞快飘走。
三殿下没有说话,他静静看了会儿,放下车帘,下了车。过了会儿,听见他移车凳的声音,车帘高高卷起,他伸来一只手。
“下来吧。”
沈元夕死死盯着这只手。
“在顾虑什么?”三殿下好似笑了下,但等沈元夕闻声去看时,三殿下还是那副表情,仿佛刚刚的轻笑是她的幻听。
沈元夕内心天人交战,自从凤凰台上见三殿下拈花的那双手后,沈元夕就对他的手念念不忘。
如果自己此时矜持,怕是要抱憾终身。
于是,沈元夕把手放在了递过来的那只手上,没敢用力。
三殿下反手将她手腕捉住,又伸出另外的手,双手牢牢抓托着她,扶她下了车。
他的手并不冰冷,手指虽然微凉,但覆上来的手心是正常的温热。
沈元夕晕晕乎乎下了车,脚踏在地面上,人还是飘的,没有实感。
心在嗓子眼疯狂乱撞,她紧紧抿着嘴,冷风吹着,提醒沈元夕她的脸有多烫。
半晌,没出息地压下慌乱后,沈元夕才挤出一句道谢的话。
“客气。”三殿下似乎对她的道谢很是不满,不过很快,他换上了愉快的口吻,问道,“比萧明则扶得稳吧?”
“嗯?”
沈元夕惊讶抬头,撞上他挂着几分神气的脸庞。
这么看着,沈元夕忽然跑了神,她有了个奇怪的念头——三殿下,年岁应该比她大不了多少。
难怪父亲会那么说。
还记得昨晚回府路上,她追问父亲,为什么父亲会说三殿下看起来比十八年前要长大了些。
沈丰年回答:“十八年前第一次见三殿下,其实挺震惊的。倒不是模样……虽说模样确实很惊人,但我惊讶的是他给人的感觉,一眼扫过去,像十七八岁,一点也看不出来这祖宗活了快三百年。现在的话……要我说,他倒是像个二十出头的男人了。”
不过回过神后,沈元夕又是一惊,“三殿下昨晚难道也……”
昨晚他肯定也在宫里,不然他怎么知道皇帝扶她起身这回事?
“吓到你了?”三殿下弯下腰去看她的表情,这次他是真的让沈元夕看到了他的笑,“只是去看了眼,就到宫外等你出来了,我对那地方兴趣不大。”
如果不是想去看看沈元夕接旨时的反应,他才不会进那个地方,又没什么意思。
“走吧。”三殿下又将手伸了过来,示意她牵着。
还来吗?
沈元夕惊慌失措的表情,仿佛他递上来的是抹了毒的刀,一脸要折寿的痛苦。
三殿下:“怎么了?”
“谢三殿下关心,我……自己能走。”
“远着呢,等你自己走,到了只能看日落。”三殿下哼笑一声,将手往前又探了探,不容拒绝,“把手给我。”
“诶?没到吗?”沈元夕这才发现,周围还是官道,他们刚刚出东门不远,连山的轮廓都还没看见。
那又是为何会在这里停下?
“我第一次赶车,不甚熟练。”三殿下好似读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就不连累你了。”
“那山寺……还有多远?”沈元夕小心翼翼问道。
三殿下眯起眼睛,“你牵着我,眨眼就到。”
沈元夕刚把指尖往前试探着放了放,三殿下出手如风,好似怕她反悔,一把抓住她的手,拦腰将她圈起。
风声疾掠,沈元夕睁不开眼,她被三殿下用衣披裹着,鼻尖萦绕着清冽独特的幽香,几个呼吸间,落地了。
“那马车……”沈元夕站定后,第一句话是惦记她府上的马。
三殿下俯视着她,表情复杂。自己用来遮光的衣披裹在她身上更宽大了,下摆拖在地上,而她只露着一颗脑袋,仰着脸,跟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会有人动你的车马。”三殿下向她保证。
“可没有拴停好呀……”沈元夕依然纠结着。
三殿下挑起半边眉:“就没别的了?”
沈元夕想了想,如梦初醒,飞速撤去看向三殿下的目光,屈膝点了点,小声道:“多谢三殿下。”
“不是这句。”三殿下摇头。
“……”那是什么?他到底要听她说什么?沈元夕想不明白。
“算了。”三殿下无奈道。
沈元夕摸不清他有没有生气,她云里雾里,被绕的晕头转向,只觉得老话说得不错,长得美的脾气总是怪的。
等攀了段山路,沈元夕身子热乎了些,哈气呼了呼指尖,回望身后的山路,感慨道:“好快啊。”
一直默默无言走在前面的三殿下立马转头,眼睛亮闪闪的,“终于知道问了!”
他退后几步,走到沈元夕近旁,手似护着她,眯着眼睛道:“幽族善御风,行路与人不同,我刚刚就是带你御风来的。”
沈元夕眨了眨眼,虽对这突如其来没头没尾的说明感到疑惑,但仍然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彼此沉默片刻,沈元夕实在忍不住,心一横,还是讲了出来。
“其实……我在《考幽》一书中读到过。”
“哦,是七百年前,南雅的那个侍候燕川一脉的侍夜人写的回忆录,我知道那本书。”三殿下点头,“那书里说的是幽族燕川一脉的习性,与我还是有不同之处的。不过,御风一技,幽族上三门都擅长,这是血脉里带来的。”
沈元夕听了个半懂,犹豫着要不要追问。
“问吧。”三殿下道。
“……三殿下怎么知道?!”沈元夕心如擂鼓,怕三殿下还会读心这等异术。
“你想什么,都写脸上了。”三殿下微微一笑。
“那我……三殿下白天……眼睛……”沈元夕错开目光,假装看风景。
他的眼睛一直眯着,《考幽》中记载,幽族到白天就会看不到东西,甚至有的会在太阳下短暂目盲。
“眼睛会看不清,但和燕川那些幽族不同,我只是远处的看不清,另外阳光照着,会头晕。”他道。
“哦……那……”
“所以不能再驾车了。”
太阳又升高了些,前面的路离开了树的遮挡,三殿下悻悻将衣服披在头顶。
“你喜欢看书?”三殿下问,“都看什么书?”
“……”沈元夕想违心地答一些不会出错的圣贤书,但她余光偷瞄了眼三殿下,他依然是平静的表情,漫不经心地眯着眼。
她忽然很想看他脸上出现更多的表情。
沈元夕豁出去了。
“看话本怪谈。”她盯着三殿下回答。
那一刻,她如愿看到了三殿下的表情有了变化,他看向前方山路的眼睛微微睁了睁,似是愣住了,但很快,他眼里有了笑意,转过头来。
沈元夕慌忙低下头避开他的注视。
三殿下语气轻快道:“喜欢什么样的?郑经的?五斗金的?当朝的可有喜欢的?”
“啊!”
沈元夕来了精神,快走了几步跟上三殿下的步伐,仰头看着他说道:“郑经的我都看过了,五斗金的我还没收完全,当朝的我喜欢一口仙,华京的书商说开春就会有一口仙的新本了。”
沈元夕想,他果然和自己年岁差不多。
在这种错觉的怂恿下,沈元夕与他说起了最近新得的话本,讲失落的蓬莱旧地的一些怪谈。
阳光照着,三殿下那个方向逆着光,有时,她看不清三殿下的脸,但从他回应的语气判断,他至少是半个“同道中人”。
他知道得很多,不会像薛子游一样,在她讲起一些地方怪谈时说那些都是杜撰,他会告诉她这么杜撰的根据,还会补充她不知道的相关的奇闻。
不知不觉走到了飞霞山腰的山寺,这寺庙供的是大月神,香火比华京西街的要旺很多。
只是今日,山寺大开着门,没有香客,侍神的居士们也都不见踪影。香火袅袅,地面洁净,前殿的洗风台前,鲜花铺地,还放着一套精致的玉质茶具。
三殿下牵着她坐下,取水洗茶,待茶水烹煮上后,他问道:“饿了吗?”
沈元夕是有些饿,出门时她只进了半杯茶点。
三殿下:“在这里等我,不要走动,我很快回来。”
说完,他人就消失不见了。
沈元夕呆呆望着对面的空石凳,使劲晃了晃脑袋,确定今早发生的这一切都不是梦。
也是三殿下走了,她才敢大胆回味。
一路行来,有好几次,三殿下转头看她时,她都想飞回将军府,扳着陈嫂她们的肩膀狂摇,告诉她们,实在是太漂亮了!
还有那头银发。她确定是银色的,细看并不是雪白,光照上去,还有漂亮的弧光色彩。
兜兜转转想了一圈,沈元夕忽然意识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
“所以为什么是我呢?”
这一路相处下来,三殿下对她的态度,看起来并没有把婚事当儿戏。
三殿下是认真的,所以,自己身上,肯定有吸引他的东西。
沈元夕有自知之明,她没有过人的才学,也没有惊人的容貌,人也是刚从漠北那种偏僻的只有沙子和蛮夷的小地方来京城的。
学识远见,都不如别人。三殿下还能图她点什么?
答案不言而明。
沈元夕揉了揉脸,叹息。
面前多了只碗,里面的豆花还冒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