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挺恨他的。”她不知是什么滋味地说,“我从来没有在毫无罪证的情况下杀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他。”
就那么突兀地、不可思议地,不可一世的大笑忽而凝滞,她的剑深深插在他心口,雪原上的风也忽而没了声息。
只剩下静,极致的静。
没有给她一点反应的时间,他坠向归墟,消逝在呼啸奔腾的天川罡风里,像一场追不回的梦。
“我在雪原上等了三个月,下去过两次,但被天川罡风逼退了,受了点伤,只能放弃,回了宗门。”沈如晚微微敛眸,也像是敛去心事。
黑暗里,曲不询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风的絮语。
“你去归墟下找过……长孙寒?”他问。
沈如晚在黑暗里抿着唇。
她下去过两次,第二次去的时候正好撞进天川罡风中心,受了很重的伤,差一点就死在归墟下,不得不短暂修养,回到蓬山。
可这没必要对曲不询说。
说起她并不打算杀了长孙寒,说她有点恨长孙寒,这些都无所谓,但为了找长孙寒差点死掉,这就不好了。
她不想让曲不询知道她曾经很漫长很漫长地喜欢过他的旧友。
“是找过。”她简短地说。
曲不询陷入一股很漫长的沉默。
在无边黑暗里,他很久很久没有反应,只有沈如晚手腕间的温热还昭示着他的存在。
沈如晚也不说话。
很漫长、很漫长的安静坠落。
“嚓”的一声轻响。
沈如晚感觉到自己脚下忽而踩实了,猛然站稳。
脚下凹凹凸凸,垒成一块块的大石托着她和曲不询,无光也无灵气,一不留神就身体一晃。
曲不询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手上带了点力气,将她扶稳,却没有松开。
黑暗里,他的手攀着她的侧颈,扶在她耳后,拇指用了点力,从耳根一寸寸地抚到她颊边,最终不轻不重地在她唇上一压。
一片寂静里,只有不知隔了几千里外呼啸的天川罡风,和他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沈如晚拈住他衣袖,“你……”
话没有说完。
下一瞬,灼热的气息扰乱她的呼吸,堵住她未尽的字句。
曲不询忽而凑近,低下头吻了她。
第43章 疑是昔年窥宋玉(八)
很短暂、又很绵长的一个吻。
唇和唇相撞, 像少年青涩的小心翼翼,但又克制而绵长,他只是轻轻吻了她一下, 停在那里, 一切都静止, 只剩下千万里外高空呼啸的风,和他沉沉的呼吸声。
沈如晚握在他捧着她脸的手上, 他没动。
于是她迟疑了一下, 也没动。
他灼热的呼吸拂过她肌肤,将她缠绕, 分明藏着很强的侵略性,却又克制着。
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吻是悄悄的。
沈如晚的耳后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烫。
她不那么胆怯亲密, 她也从不犹疑是否撩拨曲不询, 因为她对他有感觉,却又没那么在乎。
她这辈子都不会像对曲不询一样撩拨长孙寒。
不会, 也不敢,哪怕一切时光倒流回从前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再来一次, 她也只会和从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好喜欢,迂回又婉转地向他靠近,哪怕,永远差一点缘份。
如果这是一个急切而充满欲望的吻,那她倒不会有多惊讶,热烈不常有, 燃尽后就会消逝, 只要静静享受从烟火烧成余烬的过程就好了, 风一来,把余烬都带走,各有归宿,相忘于江湖。
沈如晚习惯离别,今朝同游,明日就成过客,再正常不过。
可曲不询只是克制又小心翼翼地吻她一下,青涩又隐忍,恍然似少年的纯澈,却又抑制着暗流汹涌,仿佛也一下回到青葱少年时的情窦初开。
她呼吸凝滞了一下,忽地偏开头,微微向后仰,他的唇拂过她颊边,轻轻的,一阵温热的痒意,让她又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怎么这么突然?”她在黑暗里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他一点轮廓,万幸只有轮廓,这样他就看不见她微微发烫的耳尖。
曲不询在黑暗里静静地没动。
他好久没回答,久到沈如晚微微凝眉,他才一声轻笑。
“因为听到你这么在意长孙寒,有点在意。”他语气很轻松,仿佛没事人,“吓到你了?”
沈如晚一时语塞。
说是吓到,未免太大惊小怪,可若说没有,又是假话。
“我说起长孙寒,你有什么好在意的?”她避而不谈,拧着眉,即使她知道他看不见她的表情,“难道你也想被我杀一回?”
曲不询低声笑了一下。
“这就不必了,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沈如晚只以为他说的是她杀长孙寒的那次。
曲不询没再说下去。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露出掌心盈盈的光辉来。
是那些温柔肠断草的种子。
在外面黑黝黝的,但到了归墟下,竟盈盈地绽放光辉,虽然微弱,却成了黑暗里的唯一亮色。
沈如晚忽然想起问他,“你是从哪得到这些温柔肠断草种子的?”
倘若奚访梧和杭意秋是因为运气好,侥幸从归墟中活着回来,带回了成活的温柔肠断草,那曲不询呢?
曲不询借着掌心温柔肠断草种子的辉光看向她,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意,唇角淡淡地勾了一下,“因为我也来过归墟。”
沈如晚微微凝眉。
“你来归墟做什么?”她有点狐疑。
曲不询凝神望着她。
在临邬城见到她的时候,他是真想过报一剑穿心之仇,可他隔窗看了她整整三天,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从窗里探出来,对他看上一眼。
不管沈如晚对长孙寒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都不重要,从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永远不甘心再做长孙寒了。
远远看她,顾忌这顾忌那,连自己喜欢不喜欢也懵懵懂懂,直到死在她剑下都没和她说过话,未免太可笑了点。
“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就这么死一回,倒也算得上解脱。”他目光幽幽,笑了一声,“可后来还是后悔了。”
沈如晚微怔。
似曲不询这般洒脱,也有想要一个解脱的时候吗?
“走吧。”曲不询朝她伸手,好似没把这当一回事,泰然自若,“不是去找奚访梧吗?”
沈如晚顿了一下,望着他自然而然伸出的手,犹豫了须臾,轻轻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五指一收拢,用力握紧,热意从掌心与掌心相贴处传递,烫得她心口也一颤,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半点也不动。
曲不询偏头看她。
“有件事你还记得吧,”他说,语气淡淡的,“我说过,我这人厚脸皮又卑鄙,和长孙寒可不一样。”
他没有插科打诨,也不是开玩笑。
沈如晚目光落在他眉眼间。
她反问,“你为什么要和他一样?”
曲不询怔了一会儿。
“好问题。”他慢慢地说,“或许是因为,我总觉得长孙寒那样才是更好的。”
克己自持、端方守礼、谦和体贴,把他平生能罗列的所有完美品质都汇集于一身,他前半生所有的坚持。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她既不想在曲不询面前夸长孙寒,也不想在曲不询面前贬低长孙寒。
“你上次还说长孙寒都是装的。”她低声说。
曲不询无言。
他在黑暗里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没多少笑意,“是啊,他能装到死,多少也是一种坚持。”
沈如晚偏头看向他。
想了一会儿,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了触他脸颊。
曲不询借着微弱的光和她对视。
光也幽幽,人也幽幽。
“温柔肠断草很美。”他忽然说,“如果能找到,带你去看。”
沈如晚一怔,不懂他怎么话题跳转得这么快,刚才还在说长孙寒那样更好,转眼就说起去看温柔肠断草。
幽光里,她什么也没说,目光清淡地瞥了他一眼。
她永远是清清冷冷的,就连安慰起人来,也很淡很淡,仿佛近在眼前,却又远隔天堑,只有眼底一点笑意温柔如絮,让人情不自禁想握拢。
曲不询摇摇头。
沈如晚皱眉,“你又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想到我自己。”曲不询叹了口气,“北也找不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就忽然找不着北了?
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