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怎么好打扰——”
俊仪点击发送:“我申请好友了。”
“?”应隐从被窝里蹭地一下坐直:“你干什么!他堂堂一个董事平时肯定很忙,微信里都是重要公务,怎么可能有空——”
俊仪再看一眼手机:“通过了。”
“……”
俊仪把手机递给她看:“原来香港号码也可以搜索到微信号的,商先生的微信名叫leo,头像是一抹鲸鱼尾巴。”
应隐:“我长眼睛了。”
深蓝的海底,摇曳而过的蓝鲸尾,深邃,冷峻,温柔,令人想起他的双眼。
商邵通过了程俊仪的微信号,上面第一条内容是俊仪的自动招呼:「你好,我是应隐的助理,俊仪。」
商邵居然回她了:「你好」
两个字,无端有纡尊降贵、令人受宠若惊的味道。
程俊仪单膝跪到床上,看着应隐在对话框里输入:「她今天晚上回来很开心,谢谢你。」
俊仪:“咦……我不会这么说。”
“那你会说什么?”
“我会说,是商先生送了一道月光给她吗?”
原来她什么都懂。
好险。应隐脸上烧起来,心想,幸好没放任你聊,否则出卖个干净。她理直气壮扣下手机:“借我玩会。”
但商邵除了回了她一个「不必客气」外,就没有再说话了。应隐不打扰他,点进朋友圈。
他转发的多是金融科技资讯,只偶尔会有一两则私生活,比如云,比如树,比如风,比如海。
也许是觉得不会有人那么有耐心,会在那么多枯燥的资讯中一屏一屏地往下翻,因此商邵并没有设置什么半年可见、一年可见。
应隐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滑了多久,想睡觉的时候,看到一张照片。
是两个人的背影,在明媚的花园里。草坪辽阔一望无际,他打横抱着谁,正迈步往前。
那个姑娘身材好娇小啊,束着干脆利落的马尾,两手紧紧圈着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怀里。
不知道是谁拍的,拍的真好,虽然是背影,但能感觉到他在笑。
原来商先生也是爱过人的。
他爱人的时候,是这样的。
总觉得想像不出他笑得很开心的模样。这是自然,因为她没见过他很开心的时候。
应隐锁了屏,翻过身闭起眼睛。
商先生已经三十多岁,又是豪门贵胄,爱过一两个人,交往过一两个人,再正常不过。这有什么。她也喜欢过人的。
她的湖里被扔进了一颗石子,那颗石子直直地沉底,但留下的涟漪却是很淡的。虽然涟漪很淡,但静水之下,是石子下坠带起的汩汩深流。
应隐等着湖面恢复平静,好安稳入睡。
程俊仪第二天一早来叫她,叫了三遍才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来。
“再睡半小时。”她抱住枕头闭着眼。
“不行啊,阿姨会骂我的!”
“不去了!”
“那我打电话告诉阿姨。”
应隐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清醒了:“别!”
眼罩被她推上,外头是大晴天,她眯眼打哈欠伸懒腰,眼底淡青色的一圈黑眼圈。
从宁市到平市的车程两小时,程俊仪负责开,应隐负责打盹。到了地方,是一处别墅区,能看得出有些年头,红砖房,琉璃瓦,青石板铺满了院子,缝里渗出青苔。门口花盆里沤着肥,一株鸡蛋花的枝朵从院子里斜逸出来。
应隐渔夫帽黑框镜大口罩,蒙得严严实实,按门铃时左顾右盼,俊仪给她望风,两人像大白天做贼。
过了会儿,铁门开了,出来一个富贵的妇人。
她的富贵是很浅显易懂的,小香风的外套和牛仔裤,黑色打底衫上,珠圆玉润的珍珠链子绕了三圈,再往上,香奈儿的的耳环一左一右别着,一头浅棕色齐颈卷发,配着法式刘海。
程俊仪规矩问好:“阿姨。”
应隐走进去,抱她:“妈妈。”
应帆女士售楼小姐出身,在那个遍地是黄金的疯狂地产年代,她是售楼部的美貌招牌,但她并不擅长花言巧语,唯有一双大眼睛看着客人微笑。从香港澳门来内地炒房的客人,会冲她的笑多买一层楼,顺便问问她:“应小姐今晚有没有空?”
应帆女士懂得用美貌变现,但尚没有做好用美貌立足后半辈子的准备,往往答没空。
“迟到了一些,是不是早上贪睡?”她摘下应隐帽子,摸摸她头发。
“刚杀青,还没缓过来。”
家里请了保姆,料理应帆的日常,应帆平时只看看书养养花。别墅区也跳广场舞,只是听着时髦,交谊舞,探戈,拉丁,应帆去了两回,嫌嘈杂不体面,意兴阑珊地放了舞伴几回鸽子,也就没人请她了。
从灶台里飘出的鸡汤清爽扑鼻,应隐没吃早饭,让阿姨给她先盛一碗垫垫肚子。
她倚门而站,碗烫,底下垫一张丝绸帕。应帆白她一眼,笑她没仪态。
“昨天晚上问你热搜的事,你也不理我。”
“我三天两头上热搜,你三天两头问,我回得过来吗?都是无所谓的小事,你白操心。”
“嗯,是三天两头跟那个宋先生上热搜。”应帆话里有话。
应隐倒了胃口,扭头回餐厅,把碗搁下了。
“宋先生前段时间在平市看展,还约着来家里吃了一顿饭。”
应隐猛地扭头:“我怎么不知道?”
“他来家里做客,也要通知你?你跟他进展到哪一步,也没有通知我啊。”
应隐一肚子火气:“我说了我跟他只是逢场作戏,连手都没牵过!”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应帆莫名其妙,“以前跟你提宋时璋,也没见你反应这么大。怎么,吵架了?”
“我跟他不熟,没有架好吵。”应隐面无表情。
“哎,他那天来,我带他看你小时候住的房间,他听得津津有味。”应帆自顾自地说。
“我小时候住棚户!现在拆了盖亚洲银行了!你带他去亚洲银行大堂参观去!”
应帆猝不及防她揭旧伤疤,脸色一愣,明明惶然心慌,偏偏却更冰冷下来。
应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每次回家探亲,亲热不了两句就该夹枪带棒地吵起来。她既觉得应帆可怜,又觉得自己残忍,索性收拾起包,三两步冲上楼梯,砰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她的房间真漂亮。
琳琅满目的书,粉色的洋娃娃,堆成小山的公仔,“我们小隐小时候亲手勾的针织裙”,学跳舞时留下的影像,发髻梳得高高的,黑色练功服,腿拉成笔直。
但这并非她真正的房间。
第17章
她小时候真正读度过的地方,在棚户区,在城中村。
蓝色的棚屋绵延连片,她每天从那里穿过暗巷,绕过猪肉档,走过沤着糜烂甜味的水果摊,去上舞蹈课。
应帆牵着她的手,身段优雅从容,下巴微抬,目光从不斜视,旁人看她,像看只不合时宜的天鹅。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路随行。
“又带她女儿上舞蹈课呢?”
“真舍得。”
“你懂什么呀,这叫投资。”
“那是,人家跟我们不一样,落难小姐。”
“噗,什么小姐,哪个不要的二奶怕不是?”
那时候的大湾区,漂亮点的,在别人眼里不是二奶,就是大佬的女人,棋牌室一桌麻将凑个搭子,能凑出三个情妇。
港澳的男人甚至都不必发达,只需稍有点钱,就能在内地建立第二个家,生儿育女,每月往返。女人当了情妇,在亲戚间不必遮掩,穿金戴银,大大方方地说,我家香港那个,生不出儿子。
但应隐知道她妈妈不是。她是知道她父亲的,生得很好,高大俊朗得能演tvb的武生,人也忠厚,唯一毛病,是贪杯三两,酒品不好。
在全民掘金的年代,一个男人如果上进,忠厚便是品行,如果不上进,忠厚便只是窝囊。
应帆很上进,男人很窝囊。
小时候,应隐并不很懂得母亲的傲气,她的傲气是自欺欺人的,在这样的弄堂巷子里,一到夏天傍晚,满地都是敞着肚皮剔牙线的男人,女人的化纤衬衫吸饱了汗臭味,她的傲气、体面,都显得多余而倔强。
学舞蹈很苦,回家也要练功。同学们在大别墅大平层敞亮的客厅里练,应帆需要帮她把餐桌椅挪走,练好了,再搬回来。
“你不属于这里,盈盈,把你带到这里,是妈妈没本事,你要出去。”
其实应帆并不是一个没本事的女人。卖楼那么多年,她的提成丰厚,存在银行里一大笔。成婚后,才知道丈夫老家盖房子欠着钱,给了,剩余本金做服装生意,赔了。
售楼处请应帆回去,但丈夫不希望美貌的她再抛头露面——尤其是她身边的同事都戴了金戒指,春风得意,正是挑男人的时候。
这个城市总在拆啊建的,有一回下了舞蹈课回来,哪处高楼拔地起,蓝色玻璃楼体如此美丽。
应帆牵着她的手驻足,仰头望了很久,轻轻声:“你知道吗,妈妈本来在这里可以有一层楼的。”
“为什么没有了?”应隐问。
“如果有了,那就没有你了呀。”应帆低头冲她笑笑,温暖掌心抚她的脸,薄茧比去年厚。
应隐很久以后才知道,有个富商拿着房产合同请应帆签字,落字无悔,逆风改命。但应帆拒绝了。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报复她的心高气傲,富商扭头找了她的同事。近百万的房子无偿赠予,同事惊呼一声,就这么中了人生的彩票。
富商不算中意她,好了两年放她自由,同事移民加拿大,找了小几岁的白人男友,日子过得很富足。
“妈妈年轻时不知好歹。”
应帆偶尔会这么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