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乡里乡亲的,何必见外?”妇人眼珠子乱转,探着身子往屋里看。
“行了行了!”这时本家大嫂抱着孩子走进院子,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抬手赶人,“我兄弟家忙着,招呼不开,都回去,回去,改日方便了,大伙儿再说话。”
她话说得大方,既赶了人又没说死,渐渐人都散了。
杜金花喘了口气,站在院子里,眼前一阵阵冒金星。她心头肉被剜,这阵子难过,可恨这些人还要当热闹看!
等到看热闹的都走干净,大嫂弯腰抱起孩子,往屋里头看了一眼,说道:“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
“嗯。”杜金花想起屋里坐着的亲闺女,忍不住想起半个月前被带走的养女,心里刀剜似的生疼。
大嫂把孩子往上抱了抱,揪出孩子吃进嘴里的手指头,说道:“你也别太难受了,这就是命。”
一个怀胎十月挣命生下来,一个捧在手心里宝贝了十五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懂。
“好歹给咱自家孩子送还回来了。”本家大嫂又道。失去了一个女儿,又回来了一个女儿,不算太亏。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杜金花心里更难受了!
养女被侯府接走,她虽然心里难受,但知道她是人往高处走,以后就是侯府千金了,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心里再难受,也还是盼着她好。可亲闺女呢?说被赶出来,就被赶出来了!
“我晓得。”杜金花点点头。
本家大嫂看她一眼,拍了拍身上的孩子,说道:“那我不多说了,家去了。”
如果她是侯府夫人,根本不会把孩子送回来。抱错了又怎么样?陪在身边十五年的孩子,眼瞅着要出嫁了,又不是陪送不起嫁妆。两个孩子,她都养!
侯府还是小气了些,十五年的感情,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但这样的话,她不能对杜金花说,那是戳人心窝子。
“大嫂慢走。”杜金花送到篱笆门口,等人走远了,便转身回来。
屋子里,锦衣华服的少女仍旧坐在桌边,衣着打扮,神情仪态,皆与四周格格不入。
“你,你叫什么名字?”最终,大嫂先开口打破凝滞的气氛。
“宝音。”少女回答,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波光莹莹,美丽得好似浸在溪水里的宝石。两个嫂子本想跟她说说话,拉近一下感情,顿时嘴拙起来了。
“宝音啊,”大嫂刻意笑了一下,“是个好名字。”
“也没多好。”这时,二嫂开口道:“若是没被抱错,咱爹娘给你起的名字叫‘琳琅’,可比‘宝音’好听。”
琳琅,是美玉的意思,原是杜金花见小女儿生得白净可人,心里喜爱,特意请人起的——村里独一份的,比什么小翠,春花,小菊等好听多了。
大嫂表情僵了一下,心下暗怪弟妹口没遮拦,制止一眼,然后问道:“口渴不渴?肚子饿不饿?早上几时起来的?要歇息会子吗?”
陈宝音转动视线,看向大嫂。她记得,大嫂姓钱,闺名碧荷。父亲是个老童生,可惜去世得早,哥嫂当家,她日子难过,因而养成了小心翼翼又周全的性子。
她又看向二嫂。二嫂叫孙五娘,家里排行第五,在镇上开猪肉铺的,上头四个哥哥,都对她非常疼爱,所以性子直白坦率,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顾及别人的心情。
垂下眼睛。
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呢?因为半个月前,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不是侯府千金,而是被抱错了的。梦里,她不愿意接受事实,死缠烂打,非要留在侯府,继续做侯府千金。
真千金回来后,她跟真千金争宠,刻意在真千金面前显露自己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侯爷和夫人也爱她。不仅如此,她还嫉妒真千金的姻缘,猪油蒙了心一样,破坏真千金的婚事。梦里,她在一个男人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卖弄,荒唐又离谱。
醒来后,陈宝音根本没当一回事。自己是抱错的?不可能。再说,她也不可能那么疯。惦记着糖蒸酥酪、藕粉桂花糕,还有新送来的肥蟹,清蒸也好,煲粥也罢,想想就叫人口水流下来!
她兴冲冲地起床,坐到梳妆镜前,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就听到院子外头响起动静。一打听,说是孙嬷嬷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夫人叫去,一点脸面都不给,当众上了板子。
霎时间,她浑身一寒,整个人像是掉进冰窟窿里,控制不住地打摆子。
旁边丫鬟发现她的异样,惊叫起来,但她像是一尊石雕,一丝反应都给不了。
等到终于恢复知觉,立刻推开丫鬟,拔腿往外跑去。然后,就看到了梦里的一幕——孙嬷嬷趴在刑凳上,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却癫狂地大笑。
怪异的话语,从孙嬷嬷的口中说出,令她的人生天翻地覆。
竟跟梦到的一样,她不是侯府千金,而是乡下农户的女儿。这怎么可能?她看着夫人惊怒交加的脸,浑身都冷透了,从里到外冒着寒气。
后来的事情,恍恍惚惚的。孙嬷嬷说的话被验证,她果然是个假货,府里上下都猜测她会被怎样处置。她求见夫人,但夫人根本不见她,她终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什么那么荒唐,死皮赖脸的,非要留下来。
并不是外人嘲讽的那样,是贪慕荣华富贵。而是这里是她长大的地方,她在这府里生活了十五年,这是她的家。
但谁会信呢?
她异常安静,躲在院子里,没有再求见夫人。她害怕,怕自己真的变成梦里那个疯狂、寡廉鲜耻、下作的样子,也害怕看到叫了十五年的父亲、母亲,用失望、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所以,他们要送她走,她走就是了。
“宝音?”回到屋里的杜金花,从两个儿媳口中得知了女儿的名字,坐在大儿媳让开的木凳上,犹豫着,小心着,“我是你娘。”
肚子里有千言万语,结果只说出四个字,我是你娘。杜金花只想咬自己的舌头,再往大腿上拍一巴掌,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可是,她听见了什么?
“娘。”女孩抬头,轻声叫道。
杜金花愣愣的,面前的女孩儿是这么漂亮,仔细看去,眉眼有她三分影子。可她华服加身,看上去这样高贵,那一点相像,叫她不敢认。
“爹。”只见女孩扭头,又看向陈有福。
然后是陈大郎、陈二郎夫妇:“大哥,大嫂。二哥,二嫂。”
她声音很平静,不像是一个贵族小姐沦落到乡下村姑的难堪,看谁都有仇、难相处。
“哎,哎。”讷讷的陈有福。
陈大郎、陈二郎夫妇也都应声,叫她一声:“妹妹。”不论如何,这是他们的亲妹子了。
“以后,打扰了。”陈宝音低下头,手指搭在膝上,用力绞着,竭力忍耐鞋子被泥巴糊满的难受。
不单单是王嬷嬷沾了一脚泥,她也是一样。土地被雨水浸透,湿软烂糊,她下马车后,穿过院子,短短的十几步路,鞋子和裙角都被泥巴糊住了,难受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杜金花不知道女儿难受得想跳起来脱鞋脱袜,看着她垂眼安静的样子,心里蓦地一酸。
这是她的孩子,亲生的孩子,没有缘分,离开她十五年,本该被她养在身边,绝不会赶出家门的孩子。
“说的什么话?”率先开口的是陈二郎,他笑得热情,一只手搭在妻子肩头,站得没个正形,冲陈宝音挑挑眉毛,“咱都是一家人,什么打扰不打扰?”
往常总嫌二儿子吊儿郎当,但这次杜金花听完后,点头道:“很是,咱们是一家人,不必说那些外道的话。”
陈有福也开口了:“咱们乡下人家,穷,苦,给不了你好吃好喝,你别怪咱们就行。”他们不会嫌她打扰,只要她别怪他们给不了她好日子。
“宝音一看就是讲道理的姑娘,不会怪咱们的。”大嫂笑着圆场。公爹不会说话,这话要是叫新小姑子误会了怎么办?误会家里嫌弃她。
陈宝音抬头,视线在大嫂脸上划过。这话她不爱听,跟扣大帽子似的。若是从前,她反口就顶回去了,但此时,她揪着手指,没有作声。
梦里,她在侯府上蹿下跳,最终被厌弃,送回乡下。当时她精神状况已经不好,疯疯癫癫的,但爹娘和哥嫂接纳了她,给她遮风避雨的地方,给她一双碗筷,尽力照顾她。
他们都是好人,还是她的血亲,她应当珍惜。梦里,她没有珍惜……
“不讲道理怎么了?”杜金花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女儿的异样,她想起王嬷嬷的话,什么任性,什么教不好,她“呸”了一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的闺女,不用讲道理!”
钱碧荷顿时讪讪。她瞎做什么好人?低下头不说话了。
孙五娘刚把陈二郎搭在肩膀上的手拍掉,脸上看好戏似的,瞄了瞄婆婆和妯娌,笑嘻嘻道:“可能大嫂想到琳琅了吧,琳琅就很讲道理。”
钱碧荷脸色变了,煞白一片,嘴唇哆嗦着,抬头看着孙五娘,敢怒不敢言。
谁不知道,“琳琅”两个字是婆婆的心病,碰都不能碰?她没那个意思,孙五娘也太过分了!
杜金花的脸色也不大好,瞪了二儿媳一眼,厉声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孙五娘撇撇嘴,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她生了两个儿子,是陈家的大功臣,谁能把她怎么样?
杜金花一下子头疼起来。闺女头一天回家,就闹成这样,实在不像话,她简直想拿鞋底子给这两个棒槌一顿鞋底炒肉!
心里又恼恨侯府来人突然。接走琳琅时,什么也没说,她哪想到侯府连个女儿都养不起,会把宝音送回来!
送回来就送回来吧,招呼也不打一个,让人全然没准备!否则,她早就教育两个儿媳,哪会发生这种情形?
“老大家的,去抓只鸡!”她直接吩咐,手指朝外一指,“给你们妹妹接风!”
钱碧荷不敢有意见,低声道:“是。”
“老二家的,割两斤肉回来,要肥瘦相间的,割的不好我可不依!”杜金花又吩咐道。
孙五娘家里开肉铺的,她回去一开口,孙家就会割最好的肉给她:“知道了,您拿钱给我。”
她站起身,伸出掌心朝上,问杜金花要银钱。
家里没分家,吃喝穿用都是杜金花管着,瞪了孙五娘一眼,起身道:“等着。”
取了一把铜钱回来,拍到孙五娘手里:“快去快回。”
“好嘞。”孙五娘把铜钱收起,笑眯眯的,抬脚往外走。
陈二郎拔脚就追:“娘,我跟着去。”
媳妇手里有钱,他们可以进茶馆听听说书的,吃上一碗馄饨,再买两碗甜汤。
至于猪肉?媳妇回家拿肉,从来不用给钱。
他脚下生风似的,嗖的一下,窜出去老远:“妹妹,等哥回来给你带糖吃!”
杜金花嘴角抽了抽,懒得费力气喊他回来,嘲讽道:“给你妹妹带?你儿子都吃不着你嘴里省下来的!”
第3章 铺床
陈二郎这个人,打小就嘴巴甜,可是做起事情来……杜金花摇摇头,懒得说他,转头看向屋里,还剩下老大一家。
“还不去抓鸡?”杜金花瞪眼,对大儿媳喝道。
钱碧荷忙道:“我这就去。”低下头,匆匆走出屋子。
陈大郎老实而沉默,高大的身躯动了动:“我去挑水。”家里的水只剩下半缸了,他得挑几桶回来吃。
看了陈宝音一眼,嘴巴动了动:“你回来了,就是自家人,不要多想。”他们穷归穷,但不是恶人,不会欺负她。
“我记住了,大哥。”陈宝音点点头。
陈大郎见她神情认真,脸上缓和一些,冲她点点头,然后迈出屋子,从墙根下拿起水桶和扁担,往外去了。
陈有福搬了凳子,坐在屋门口,就着昏暗的天色,擦拭打磨农具。沙沙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去去去,离远点儿。”杜金花听了两耳朵,有点嫌烦,挥手撵道。
磨石和铁器相擦发出的声音,穿透力极强,隔着半个村子都能听到。婆娘让他远点,可他能远到哪去?他们家可是在村子中间呢!
想到才回到家的亲闺女,陈有福沉默地抬起屁股,一手拿着农具,一手端起水盆,用脚踢着木凳,咕咚咕咚,挪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