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黑色圆形火漆印迹颜色很淡,如果不是有新鲜的木材衬托,基本上就很难察觉,可是这个不起眼的火漆印迹对李密李法主来说,却是长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的存在,倾东海之水也洗不清的确凿罪证,让李密欲哭无泪,也让李密仰天长叹,“陈应良小贼,你太狠了!”
让李密更加欲哭无泪和百口莫辨的还有那道伪信,那道以李密身份写给陈丧良的伪信,书信上的笔迹不仅与李密的一模一样,还连李密防止伪造的三个暗记也一个不少,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李密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模仿得如此逼真的伪信,也差点就怀疑这道书信就是自己所写,只是记不得在何时何地亲笔写了这道书信。
至于书信的内容,还当然是恶毒得不能再恶毒,李密看了陈丧良的匣中密信,感动得痛哭流涕,一再感谢陈丧良的密书招降之恩,表示自己是当初误上杨玄感的贼船,被迫走上反隋******的不归道路,早就想浪子回头和悬崖勒马,陈丧良劝说自己率部投降换取朝廷赦免,对自己简直就是有再造大恩!只是现在瓦岗贼势大,自己就算想率部投降献出虎牢关,恶贯满盈的瓦岗群寇也肯定不答应,所以自己暂时还不能接受陈丧良的好意,恳求陈丧良千万原谅,具体情况则请陈丧良与李密派去的心腹信使商谈。
书信上没有一句话提到恳请陈丧良一刀砍了翟让,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足够让虎牢关城墙上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了,翟让的人和李密的人各自武器出鞘,互相紧盯对方,生怕对方突然发难抢先动手,同时虎牢关的瓦岗军与李密军也是各自依令戒备,火并苗头出现。
还好,大敌当前,在距离隋军营地只有三十里的情况下,翟让即便兵多将广实力占忧,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和李密翻脸动手,只是举着伪信向李密问道:“李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说的?”
“学生无话可说。”李密无奈的摇头,叹息道:“事到如今,学生除了钦佩陈应良小贼的奸诈狠毒之外,无话可说。”
“这么说,你不承认你与陈应良小贼暗中勾联了?”翟让冷笑问道。
“学生当然不会承认。”李密的语气更加无奈,道:“学生只请大王用脑袋想一想,如果学生真这么做了,以学生的谨慎细致,怎么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把柄给陈应良小贼?”
听到这话,深知李密做事滴水不漏的翟让一度有些动摇,可惜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的翟摩侯却立即喝道:“狡辩!你如果不写这道信给陈狗官,陈狗官怎么可能相信你的使者,又怎么可能让你的使者暗中辨别我叔父的真假?”
李密语塞,这才发现陈丧良此举仍然考虑周密,假如自己真派人去与陈丧良暗中联系,确实应该存在这么一道书信,陈丧良把这道书信留下也完全合情合理。察觉到了这点后,李密也只能再次摇头苦叹,道:“陈小贼,你才是滴水不漏啊,这么狠的招数,竟然能布置得这么天衣无缝。”
“李密,念在你以往的功劳份上,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翟让大喝道:“如实交代你与陈狗官暗中联系的事,坦白你的罪行,老夫可以考虑宽恕你!不然的话,别怪老夫辣手无情!”
王伯当和蔡建德早就领着亲兵队把李密簇拥在了中间,瓦岗众将也领着许多瓦岗士兵护住了翟让,刀剑出鞘枪矛平举,随时可能动手开打,李密则依然在尽最后的努力,拱手说道:“翟大王,学生知道陈应良奸贼的这条离间计十分歹毒,让学生辩无可辩,但学生敢对天发誓,我绝没有与陈应良奸贼有过任何的暗中联络!学生也请翟大王冷静的想一想,贵我两军如果误会火并,对陈应良奸贼来说,该是多么有利。”
“少拿陈狗官要挟我!”翟让大喝道:“虎牢关距离洛口仓三十里,老夫有的是时间收拾你,聪明的话马上叫你的人放下武器,束手就擒,老夫担保你可以活命!你要是继续执迷不悟,老夫马上就让你人头落地!”
“翟大哥,请冷静。”
徐世勣上来劝说,却被翟让一把推开,翟让还呵斥道:“闭嘴!事情到了这步,老夫如果不这么做,难道要等到这个狗贼勾结陈狗官,杀进关来取我首级?”
李密这边,王伯当悄悄举起了从不离身的强弓,瓦岗那边,单雄信立即拿出飞戟,一边喝令亲兵用盾牌保护翟让,一边大喝道:“王伯当,你要是不把弓箭放下,我一戟射死李密!”
李密额头上冷汗滚滚,深知今天的事已经无法收场,翟让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步,就算勉强能够避免火并,自军与瓦岗军也必然会出现巨大裂痕,随时可能动手开战,而有陈丧良这么阴毒的对手在一旁窥视,自己与翟让爆发大火并的可能更是注定。飞快盘算下,李密当机立断,立即说道:“翟大王,既然你已经不再信任学生,那好,为了反隋大业,推翻杨广暴君的大计,我愿意做出让步,我走!”
“你走?”翟让一楞,问道:“你怎么走?”
“我带蒲山公营离开虎牢关,回荥阳腹地去,虎牢关留给你!”李密斩钉截铁的说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今往后,你我分别行动,再不往来!”
见李密态度如此坚决,翟让不由楞了一楞,旁边的翟弘则迫不及待的喝道:“你走可以,但蒲山公营必须留下,由我瓦岗收编,还有蒲山公营的钱粮辎重,你也不能带走,你只能一个人走!”
李密猛的抬头,三角眼中射出的锐利寒芒让莽汉翟弘都有些胆怯,冷冷说道:“想让我留下蒲山公营,还有蒲山公营将士辛苦打来的钱粮辎重,你要先问问我麾下的将士是否答应!”
“我们不答应!”李密身边的亲兵整齐怒吼,还纷纷吼道:“蒲山公,要走我们一起走!蒲山公,和他们拼了,了不起就是鱼死网破!”
早有两军将士不断快步冲上城墙,各自冲到自己的队伍旁边集结侯命,将狭窄的关墙顶端拥挤得水泄不通,瓦岗士兵人数虽多却七嘴八舌,低声议论交谈,李密军将士兵力虽少却几乎没有声音,将士大都神情冷峻,如裹霜雪,气势远比瓦岗军更加威严。见此情景,翟让心头也难免有些发憷,知道一旦下令动手,必然就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火并,也是一场注定要两败俱伤的惨烈混战。
“翟大哥,慎重啊!”徐世勣也在做最后的努力,低声提醒道:“陈应良狗官的大军近在咫尺,倘若我军与蒲山公翻脸开战,陈狗官必然趁火打劫,届时我军如何抵挡?”
“贤弟,不能让李密小儿带着军队走。”翟弘也在旁边出馊主意,低声道:“这个奸贼本就和陈狗官有暗中勾结,让他把军队带走了,陈狗官来攻打虎牢关时,李密小儿如果突然从背后捅我们一刀,我们如何抵挡?”
听到这截然相反的劝说,翟让左右为难,那边李密却大声喝道:“翟大王,决定吧,是让学生带着军队离开,还是逼着学生动手,和与不和,战与不战,皆在你一念之间,请速下决断!不然的话,倘若官兵乘机来袭,只怕你悔之晚矣!”
用眼角瞟了一眼西面官道,虽然没有看到隋军逼近的迹象,但翟让心里还是十分明白,只要自己下令动手,瓦岗军与李密军展开火并,那么丧尽天良的陈丧良铁定会在第一时间带着军队赶来趁火打劫,到时候瓦岗军内外受敌,不仅好不容易拿下的虎牢关注定不保,瓦岗军也肯定会遭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损失也肯定远大过被李密带走的军队钱粮。
权衡了这些利弊,翟让下定决心,点头说道:“好吧,蒲山公,你可以带走蒲山公营和你的钱粮,但我只给你一个时辰时间,一个时辰内,你的蒲山公营必须离开虎牢关。别耍花招,不然的话,老夫那怕拼着虎牢关不保,也不会对你客气!”
“多谢,一个时辰足够了!”李密冷哼了一声,先是下令撤走,又想起一件大事,忙又说道:“等等,还有一个人,我在虎牢关里抓到的裴仁基监军萧怀静,我也要带走!”
翟让一楞,那边翟摩侯却马上嚷嚷道:“不行,萧怀静必须留下,我们要用他来向官军换赎金!”
“翟小将军,你的脑袋里长的是猪脑子啊?”李密大声冷笑起来,“萧怀静和裴仁基有仇,和陈应良小贼更是不共戴天,官兵傻了才会拿钱粮赎回他!我带着他,是怕你们用不好这枚棋子,白白糟蹋了!”
当众被骂的翟摩侯顿时满脸怒色了,好在翟让及时拦住他,开口喝道:“好吧,既然是你抓到的战俘,你带走!”李密冷哼一声,也不道谢,领着亲兵队就匆匆离开,翟让也立即安排军队严密监视李密军撤走不提。
就这样,不久之前才联手大破张须陀和夺取虎牢关天险的瓦岗军与李密军,就因为一个丧尽天良的卑鄙小人挑拨离间的缘故,竟然在完全占据局势主动的情况决裂分手,夺占虎牢关的最大功臣李密被迫率军撤走,离开虎牢关返回荥阳郡腹地,虽然李密的当机立断避免了反隋起义军的自相残杀,但势头正旺的瓦岗军也因此实力大减,军心士气一起遭到重挫。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陈丧良也收到斥候探报虎牢关内部异动的消息,询问了斥候确认虎牢关并没有发生内讧火并情况,陈丧良不动声色的下令继续哨探,并没有下令出兵进攻。而旁边丢失虎牢关的裴仁基当然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的就向陈丧良说道:“贤侄,是不是出兵一支去虎牢关近处侯命,如果乱贼火并,我们马上就可以出兵攻城啊。”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兵!”陈丧良斩钉截铁的说道:“李密奸诈异常,深知唇亡齿寒道理,就算与翟让互相猜忌提防,也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翟让为我军所破,我军此时出兵,李密绝对会全力帮助翟让守关御敌,使我之前的安排前功尽弃。急之则互救,缓之则相争,我们越是按兵不动,他们动手火并的可能就越大!”
虽然觉得远房侄子的分析有些武断,但是目前戴罪在身还在等待处罚的裴仁基也不敢擅自进兵,只能是不断祈祷道:“苍天保佑,但愿应良贤侄的妙计得手,翟让李密二贼尽快火并,帮助我军夺回虎牢关。不然的话,老夫这次的罪过就大了。”
历史上的著名霉人裴仁基在运气方面确实不是盖的,越是希望瓦岗军内讧火并,上天就越是不让他如愿,在翟让要求的一个时辰内,军法严格的李密军如约全部撤出了虎牢关东门,期间虽然杨积善和王伯当等将都劝李密不要做出大的让步,李密却摇头说道:“嫌隙已生,就算我们强行留下,也迟早会和翟让反目成仇,不可能象以往那样的同心协力,与其留在虎牢关提心吊胆,倒不如果断离开,自己去打一片天地。”
带着小萧国舅和粮草辎重全线撤出虎牢关时,李密回头去看虎牢关东门,见关门早已关闭,翟让也来到了东门城上,李密便很有礼貌的向翟让拱手,大声说道:“有劳翟大王相送,多谢。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密有几句良言相赠,望大王劳记!”
被一干瓦岗将领簇拥着翟让板着脸吭声,李密则自顾自的大声说道:“大王,密的良言是请大王千万不要弄险出兵,应该坚守城池为上,陈应良小贼奸诈过人,用兵最喜出奇取巧,大王倘若坚守城池不出,陈应良小贼就定然拿你无可奈何!倘若大王贪利弄险,出关交战,必中陈应良奸贼诡计!大王要想夺取洛口仓,需得等到陈应良小贼被迫返回东都再说!”
说罢,李密掉转马头就走,再没有回头看翟让一眼,看到李密率军离开的背影,翟让也多少生出了一些后悔的念头,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翟让也是说什么都不敢再把李密这个不定时炸弹请回来了。所以思量了片刻后,翟让也只能是大声说道:“多谢蒲山公良言,老夫记住了!”
一直到了天色全黑的时候,陈丧良和裴仁基等人才通过斥候反复探察确认了李密率军出走的情况,听到这消息,裴仁基气得当场就掀了桌子,陈丧良也不由摇了摇头,叹道:“拿得起放得下,为了不给我机会,宁可自己受委屈,这个李密,确实可怕!”
“怕什么?”另一边的刘长恭大模大样说道:“应良兄弟你不是常说,瓦岗贼中只有李密一个是你对手吗?现在你的离间计虽然没能让瓦岗贼内讧火并,照样还是逼走了李密,没了这个奸贼捣乱,想拿回虎牢关,对你来说还不是易如反掌?”
“刘大哥说得对,没了这个奸贼捣乱,我夺回虎牢关的把握是要大上许多。”陈应良笑着点点头,然后才说道:“这样吧,一边多派斥候沿黄河南下,探察李密贼军的动向,一边多造攻城武器,待到李密奸贼走远,攻城器械齐备,我们就发起进攻,拿回虎牢关!”
对陈应良无比信赖的刘长恭笑着答应,裴仁基也说道:“贤侄,那就看你的了,动作要快,越快越好,最好是在陛下对我降罪之前拿回虎牢关,不然的话,我这颗脑袋恐怕就保住了!”
陈应良也是笑着答应,可就在这时候,另一边的袁天罡却突然咦了一声,然后直接快步冲出了中军大帐,到帐外去仰头张望,裴仁基惊问袁天罡此举何意,不等陈丧良回答,在雁门关亲眼见识过袁天罡厉害的刘长恭已经笑道:“袁先生当然是观察天象,放心,肯定是好事,袁先生一定能给我们找出最有利于攻城的黄道吉日。”
说罢,刘长恭又绘声绘色的对裴仁基说起袁天罡在雁门战场的神奇之处,然而正当裴仁基听得兴奋激动的时候,袁天罡却满脸愁容的回到了中军大帐,向陈丧良拱手说道:“留守,情况不妙,短时间内,我们恐怕没希望夺回虎牢关。”
“为什么?”陈丧良和裴仁基都是大吃一惊。
“毕星躔于太阴之分,月内必然大雨不断。”袁天罡垂头丧气的说道:“其实下官早就在担心近日会有大雨,只是一直没敢肯定,所以就没向你禀报,但现在风向已变,不出意外的话,今夜三更就会变天,明日清晨前就将降下大雨,且大雨还会持续连绵,不知何时才会结束。”(隋大业十三年黄河中下游暴雨成灾,为史实,非虚构。)
裴仁基的脸色也变了,因为大雨一旦磅礴,土地泥泞,大型攻城武器就很难移动,对攻城方十分不利,基本上头脑正常的指挥官就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发起攻城,而想用轻便飞梯正面攻下虎牢关这样的千古雄关,那是想都别想的好事!惊恐之余,裴仁基赶紧问道:“袁先生,你确定?”
看到历史上板指头数得着的大神棍袁天罡点头确认,陈丧良也顿时绝望,然后陈丧良还重重一拳砸在了桌子上,懊恼道:“天助李密!这个奸贼,这次又可以乘机坐大了!”
如袁天罡所言,是夜未到三更,晴朗多日的夜空就已经阴云密布,刚到五更,虎牢关一带就已经是雨水哗哗,淋漓不止,面对着这样的不利天气,陈丧良和裴仁基当然是愁眉不展,不知如何攻城夺关。而与此同时,已经离开了虎牢关撤到了牛渚口一带的李密却是面露喜色,还站在风雨张开双臂,向着雨空大声吼叫。
“苍天啊,多下些雨吧,雨越大,黄河就越有希望泛滥,黄河泛滥了,灾民难民就多了,我的机会也就重新来了!苍天啊,求求你了,多下雨吧!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