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赵非涯的严令,也因为受袭者的身份居然清一色是黑水兵,这不知怎么回事的死人事件并没有被占城中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知道,而似是对王思千有着充分的信心,他亦并没有将自己的手下调动来缉察这件事情…至少,是在直到流言开始出现之前。
虽有王思千在,但那个凶手似是胆大之极,却又狡猾之极,不过一天半的时间,居然又连犯两案,一处城南:死者七人,皆为百姓,一处城西,死者五人,又换成了黑水兵。尸体仍是老样子,都被撕咬的残缺不全,着实惨不忍睹。而两起案子死人甚多,又有城中百姓,消息自然也不便完全封锁,已是流入城中。
是时已为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四日的正午,距离城西那五名黑水兵的尸体被发现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刚刚镇守城头,打退了今日第五次进攻的赵非涯自城头上退下,边摘下头盔,接过一大袋水向肚里咚咚的灌着,边向迎上来的一名部下道:“事情办得如何了?”却见那名部下竟然面有难色,不觉一愕。
自第四批尸体出现之后,赵非涯已知这事情必不能压住,便教手下在城中造作流言,只诬这是城中还有项人细作,是这些禽兽一般的野人在为非作歹,如今距他下令已有六个多时辰,原道那部下乃是来此纳令,那想到,至帐中一询,居然全不如自己所料。
城中确已是流言四起,却与赵非涯布置不同,都指赵非涯一军才是罪魁祸首,说他们原是奉密令来这里训练什么妖兵邪将,因为不慎被少数妖兵走脱,至有此祸,也有干脆指赵非涯修练邪功,要吃人饮血才能全功,流言凿凿,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赵非涯如何趁夜出袭,如何杀人喝血都描述的历历在目,倒像是在侧亲见的一样。
所谓流言似火,一夜可以燎原,虽然不过一天事情,却已传得满城皆是,无人不知,连带赵非涯那些部下出入城中时,感受到的目光也有许多不同,更已开始有着老成的长者,小心的妇人开始用各种借口,去将自已家中那些正戍守城上的青壮拉回,虽然这些人倒是九成九都攘臂怒目,不信赵非涯是这般样人,却当不得家中哭哭啼啼,已开始有许多的骚动。
愕然许久,赵非涯忽然迎天大笑,直连眼泪笑出来也未停止,直笑的整个人都伏在案上,犹还在砰砰的捶着桌子,笑个不停。那部下在一侧战战兢兢的,也不知他笑些什么。
笑声渐止,赵非涯缓缓抬起身上,举手擦去眼角泪水,忽然道:“流言起于何时?”声音已变得冰冰冷冷。那部下不自禁打个了冷战,忙快声禀了。
“最初已不可考,但全城皆传则只是今天辰已之交,那未说…”
喃喃着,赵非涯的目光渐渐锐利,忽然道:“城中仍有细作。”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帐中缓缓踱步,右手负在身后,五指不住的屈伸,过一会,方慢声道:“你带十个人,将今日在城中助战的民军目录缉考一遍,重点注意项人第一次和第三次攻城时的情况,如有人这两次在城上,之后便下城休息,查明身份报来。”
看着那部下一脸莫明其妙的去了,赵非涯冷笑了一声,神色中又有轻轻憾意。
“不高兴了?”
随着这突然响起的女声,小音轻轻款款,自帐后转出,嫣然道:“二表哥。”
赵非涯哼了一声,却道:“你怎么看?”
小音淡淡笑道:“这算看不起人么?”
赵非涯轩眉道:“我当然不是问你看没看出细作的来历。”
小音微笑道:“其实你这部下已很机敏,至少他已看懂你的思路,知道他要找得是一个在项人第一次攻城时把消息传递出去,又在第三次攻城时收到命令,来在城中散布谣言的人。”
赵非涯冷哼道:“若连这都看不出,岂能立身吾帅帐之中?”
小音笑道:“这便不错啦,何苦苛求?”方慢慢道:“能藏身百姓之中,又能散布流言,这人决非借行商身份自隐,必已在此多年。而项人北据草原,远宜禾数千里地,不必也不可能在此地深植这般干练人物。凡此种种,在你我眼中或者都昭然若揭,但对你这手下来说,却就太过勉强,而再要他更进一步从中发现到这一次宜禾战事的真相…二表哥,你御下未免太严了吧?”
赵非涯斜视她一眼,忽然叹道:“真相?你是想说,这一次的宜禾战事,骨子里其实是黑水家的内斗?”
小音斩钉截铁道:“自然如此。”
赵非涯微一怔,忽然失笑道:“那好,我再问你,这异兽杀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黑水家内斗的一部份?”
小音顿了一下,脸上又现黠容,道:“这个事情,我倒没什么兴趣。”一边察看赵非涯面容,一边续道:“倒是二表哥你,这几天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是把这件事情交给咱们云公子或是萧大姑娘去办啦?”
赵非涯听她提到萧闻霜,哼了一声,忽道:“吾还有事。”将手向后一摆,小音早已知机退走,却还犹在笑道:“如果二表哥你不想让手下送死,可以告诉我一声,说不定我还帮得上忙…”赵非涯也不理她。
(我这样子要到什么时候啊!)
闷闷的被捆在一堆绷带里,云冲波只觉得自己全身似乎都正在发霉,周身如有八万四千虫蚁攒行,端得是无一处不难过,怎奈却没人理会,无论马伏波萧闻霜皆不容他乱行半步,花胜荣近来也一直悻悻的,精神不大好,就连一向温柔可人的小音,也只是软语开解,悉心呵问,却连一点儿“你帮我跑出去”的话都不愿听。
当日萧闻霜乱剑重创云冲波,伤势看似其极重,但皆为皮肉之伤,对已经“饱经风霜”的云冲波来说,并非怎样了不起的伤患,两日疗伤下来,皮肉结痂,力气复完,自觉除了几处伤在关节上的口子一使力时犹还疼痛外,它处皆已无碍,又听得项人攻城,民军助阵,异兽杀人这许多事情,早已经是跃跃欲试,极想趁夜来带上蹈海,到城中巡上一圈,怎奈马萧二人皆半点通融也无,他空有一腹豪情,却只能憋在肚里,决无半点用武之机。
是时已为二更时分,今夜萧闻霜助守东城,小音早已回屋睡觉,花胜荣又不知何去,只有马伏波一个陪着,他对云冲波关爱之心无庸多疑,只是性子委实太闷,除了隔一时便问云冲波是否疼痒外,再多半句说话也都欠奉,直把云冲波快憋出火来,却又发不出来,只能在肚里大翻白眼:“二叔虽然细心,可实在太闷,就算是大叔,可也比他有趣的多了…”
其实,萧闻霜在“不擅言词”一道上比诸马伏波也是不遑多让,只若是她在这里,云冲波却又不会这般憋闷,至于原因为何,他自己却也不会去想。
漏鼓声声,已是二更二刻,值此时分,城中再没什么夜宴饮乐,家家户户皆已安睡,除来夜来准备轮值上城的军民外,就只有几个老年更夫长一声短一声的叫唤从窗外传来。
风忽然转急,更夫的声音被风声淹没,更显微弱,马伏波的脸庞却忽然抽动了一下,右手也在无意识中空握一下,似想抓住什么东西。
云冲波躺在床上,并没瞧见马伏波神色,却忽然想起一事,不由便道:“二叔,说起来,这什么怪物杀人的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有没有什么头绪…二叔,二叔?”却是全没有听见马伏波回应,方才呼唤数声,一边已扭过头,见马伏波居然已闪至窗边,凝神外望,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冲波精神一振,道:“二叔,你是不是确实有什么头绪?”
自异兽杀人的事情一出,云冲波便一直隐隐有种感觉,马伏波其实知道些什么,只是不肯让自己和萧闻霜知道,但马伏波本就是个闷声脾气,又是长辈,他尽自肚里盘算,可也没想出什么点子套问。
马伏波这时已回过头来,脸上神色甚为凝重,忽然道:“冲波,我想到城中看一下,你自己先睡觉,小心一点,好不好?”反将个喜出望外的云冲波怔住,一时间居然不知如何作答。
不一会儿,马伏波将院子前后查看一遍后,匆匆而去,却不知道,他前脚离去,后脚云冲波已然一咕噜爬起,也是前后察看一番后,便朝着相反方向,心花怒放的去了。
在夜色中疾行的马伏波,自然不会想到身后的云冲波已经康复到了能够这样落跑的地步,他的心思完全放在了城中,放在了那正潜伏在黑暗的对手。
(是谁,是谁在这样直接的挑衅…)
这样的想着,马伏波飞速奔走在凄冷的月夜下,任身后的影子被拉扯成古怪的形状,在道道绝无人踪的暗巷内穿行,夜风急劲,用力揪拽着他的外衣,拉曳出各种样子,远远看来,委实难以看清是什么正在这混乱的城中疾行。
月空迷离,照出他腰下的形状,那是巨大的刀鞘,当中所盛乃是由赵非涯部下当中精选出来的一口好刀,虽难称宝,却也算豪。
看看将奔到一条巷子的底部,面前已是高高矗立的墙壁,马伏波将脚步放慢,似乎要转身觅路,却忽地闷吼一声,挥刀出鞘,重重斩向对面的墙壁!
“好。”
简单的称赞声中,那墙壁忽然四分五裂,而若看清楚些,更能发现那些碎片竟根本没成为四下飞溅的碎砖残石,而是快速的萎缩,消失不见,溶入到了夜空当中。
墙壁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光的枪尖!
似闪电般挑起,正迎上马伏波的刀刃,砰然一声中,枪刀一齐弹开,马伏波退后半步,将刀横在身前,右手持刀,左手虚按刀背,心中暗暗斟酌:“这厮好象力量还未晋至第八级境界,但那口长枪却有几分古怪…”
对面,黑暗当中,是因刀枪交击而鼓荡飞扬的烟尘,烟尘中隐约可见正持枪傲立的身影。
“很好。”
简单的评语,却简直无礼,特别是,在适才一击中,马伏波原该算是处于上风的一方,可这样的说话,却显着他似乎才是控制局面的一方。
(哼…)
肚子冷笑一声,马伏波心中忽生警兆,猛一翻腕,用刀柄重重杵下,与之同时,已有赤色长缎若大蛇模样,自右侧墙壁中破砖而出,噬向马伏波右肋,却正被那一杵撞在头上,顿时“搜”一声,又缩回去了。
虽然一击退敌,马伏波却知道,与方才一样,自己的力量固然占着优势,却不能顺流直上,给对方以伤害,对手的力量虽然似在八级之下,却有许多奇怪法门,能够将自己的反噬力量抵消或截断,而对手所用的兵器也是古怪非常,手感上大异寻常器具,且灵动非常,竟似自有生命一样。
(倒象是老四以前说过的“法宝”一样…)
心念一转,马伏波更不欲多所纠缠,本来武者就没几个愿意与术者有所纠葛,更何况他此刻心事重重,那肯多惹是非?虽知便是此人刺激自己感觉,使自己追赶而出,仍是将掌中刀反刃向已,用双腕夹着,拱手道:“阁下好本事,在下佩服,如果有事的话,便请直言罢。”
对面,黑暗中,那持枪人冷冷道:“好,快人快语。”
便道:“当初赵广留下的东西,马将军受用了这许多年,别人也想见识一下,马将军可有意见?”
马伏波身子一震,道:“你说什么?”
那人冷笑道:“马将军不明白?”
“杀刀青釭,还有赵家的刀法,对马将军现下又有何用,何不易上半世富贵?”
马伏波沉吟一下,缓声道:“青釭确曾在我手中,但现下经已失落,若阁下当真有意,不妨向兴庆一试。”
又道:“赵家刀法确有其妙,但以阁下身手,恐怕也无益用,若实在有心,切磋一下又有何妨。”说着竟当真侧身,捏了个刀诀,缓缓将右手刀磨动。
方使了几下,那人已忍不住怒道:“你是当真死心到底了?”
“吾所要的,是当初赵广拒捕时,只人单刀,杀将军两人,都统五名,侍卫三十一人,御林一百二十九名,将御街杀作一条血路的那一套刀法!”
马伏波面无表情,仍将一路刀势慢慢使完,方收势回鞘,道:“吾所学的赵家刀法,便在这里,至于阁下所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说着已转身离去。方走了几步,那人已寒声道:“马伏波,你最好想清楚!”见马伏波仍无动静,便道:“你最好晓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马伏波嘴角抽搐一下,却不答话,仍然慢慢去了。
直待马伏波去远,那人却忽然颓然下来,以枪驻地,道:“姐,你教我的这些话,我实在是不想说的。”声音中满是不悦和委曲。
“若果可以,姐就希望能让你永远都不要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轻声叹息着,小音自一侧的墙壁中慢慢浮出,娥眉蹙在一处,似是心事甚重。
“这么三流的恐吓戏,莫说是演,就连姐在一旁看着都觉辛苦,可有时候,我们都身不由已。”
她神色颇累,眉宇间都是疑色,一边说话,一边闭上眼睛,用右手轻轻按压自己太阳穴,边揉边道:“但戏段虽烂,却也有收获。”
“首先咱们已能确认,青釭确实曾经持在马伏波的手中。”
“其次,更宝贵的信息…”她口中说话,眼睛也慢慢睁开,盯向马伏波离去的巷口,目光已极为凌厉。
“他的身上,确实有问题在。”
小音神色虽然慎重,流赤雷却似是不感兴趣,只道:“姐,那赵广的事情,难道是真得么?”
小音回过神来,道:“自然是真的。”
“当初御街一战,赵广突然发难,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乃是当年的一等大事,只是事关紧要,一应相关消息皆被封锁,莫说民间,便许多二等世家也不知道。譬如曹家,虽然现在贵为当朝太师,却都未必知道有此一战。”说着又叹道:“就连咱们,也只知道有这件事情,再多细节也不知道。”
流赤雷却冷笑道:“不过几百名御林侍卫,又算什么?”
小音正色道:“莫说大话,须知人力有时而穷,蚁多咬死象的道理。”看看流赤雷,又道:“记着,若真有这样事情,一定能走则走,千万莫逞英雄。”见流赤雷点头,方才道:“更何况,赵广只是名将,并非什么顶尖武者,据言,他当时不过第六级中阶力量而已,与你现在是远远不能相比的。而被他所杀的一干人物中,却至少有三名力量在七级之上。”
流赤雷这才动容道:“什么?”
马伏波穿行于夜色中时,云冲波也在做着一样的事情,马伏波与未明身份的人物对峙时,云冲波也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为静谧所笼罩的一片空地当中,云冲波横刀胸前,盯着面前那峨冠博带,白衣若仙的男子,满肚皮都是疑问,却又不知如何问起。
适才,兴致勃勃的云冲波正在充分享受着“奔跑”的快感,却忽然遇到这男子挡在路上,更在他发问之前,便撮指激发气剑,凌空击打他各处要害,虽然云冲波也能够及时出刀,把多达数十度的气剑一一挡下,却已被震得肩臂皆酸,就连把刀横持住也觉有些辛苦。他自当日借蹈海入梦,伤愈艺成以来,还是首次遇如此强敌,心下大感兴奋,却又不免忐忑,一边已在想道:“要是闻霜在这儿就好了…”虽知这想法不大“够英雄”,却挥之不去。
忽听那男子叹息一声,道:“你是谁?”声音极是低沉好听,竟是极具那种使人安心信任的魅力。
云冲波怔了怔,道:“我叫云冲波。”
那男子微微颔首,道:“是了,你‘叫’云冲波。”话中居然若有所指,却不等云冲波回味,已又道:“你是谁?”
云冲波只觉莫名其妙,不觉怒道:“不是说了么,我叫云冲…”却忽然停住,心中似有所悟,可又捉不住它。
那人哼了一声,第三次道:“你是谁?”声音居然已重了几分。
云冲波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我是云冲波!”声音一出口,方觉竟然大的异常,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人呵呵大笑,道:“好,好,孺子可教也!”忽然右手虚虚向着云冲波一拿,叱道:“来!”
惊觉自己竟然应声而起,云冲波竭力挣扎,却半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地面离自己而去,看着两遭的墙壁都在缓缓的向后退走,看着那男子的右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只是半点奈何不得,忽然想道:“倒有些象是刚见到闻霜时,她可不也是这样摆布我的么…”
忽又听那男子道:“好了。”右手蓦地一收一放,早有四五道气剑隔空而至,哧哧连声,都打在云冲波身上,他只觉疼痛异常,大叫一声,早昏了过去。
朦胧中,他只觉隐隐似听到有人在低低说话,却又听不清楚,只依稀听着似是什么“…无法,龙王…”并不象与人说话,更似一人沉吟,只觉得昏昏沉沉,却忽然听得一声怒叱,道:“鼠辈敢尔!”顿时将他惊醒。
却见周围并无旁人,自己居然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地上,当空一弯残月悬在头上,明晃晃的,似张咧着大笑的嘴巴,一时之间,云冲波竟疑自己刚才乃在梦中。
支持着起身时,只觉四肢再无酸疼之感,关节处伤口也都不复痛疼,迷迷糊糊中,不觉已将身上绷带撕开,却见一处处都是痂落肉滑,那里还看得出曾有剑口刀疤?
云冲波浑浑厄厄,走了几步,忽然听得北边天空中传来一声惨呼,端得是撕心裂肺,骇人非常!
当云冲波赶到地方时,一切都已结束了。
虽然已经听说过发生了什么,可当亲眼看到时,云冲波仍是难以压制那种厌恶乃至愤怒的感觉。
(是什么人,做这种事…)
地点是一处巷子的拐角,已经被染做了一片鲜红:死的人总共有五个,但那只是因为有五颗都圆睁着眼睛的人头才能判断出来。
从墙到地,目所能见的一切都被涂满了血肉、内脏乃至白色的脑浆或是骨髓,尸体被撕扯成无数的碎块,其最大的也不超过人头大小,最小的则简直就只是一些被咬嚼或是撕揉出的肉糜,根本没法分辨出原来是属于身体的那个部位。
尸块上,随处可见的深深的咬痕和用力抓裂或是扯断的痕迹,而五张脸上那深刻入骨的恐惧与痛苦更是让人怀疑,这些伤痕到底是在死后还是生前就被制造出来。
(呕…)
强压着,不让自己失态,云冲波深深呼吸了一下,向那比他到得更早的人发问。
“二叔,你,有没有看到凶手的模样?”
云冲波看到时,已看到马伏波的背影,那宽阔,熟悉,令他的心情得以平静的背影,正蹲在血泊当中,翻看着身前的尸块。
“冲波?!”
甫闻云冲波说话,马伏波的反应竟然激烈的惊人,猛一下站起身来,怒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之后,马伏波再不予云冲波说话机会,直接将之抓回住所,一路上始终阴沉着脸,搞得云冲波也说不出话来,心中只是大悔:“我到时他明明没有发现,为什么非要开口我真是…”
回至寓所,萧闻霜犹在城上未归,花胜荣又不知那里去了,小音是早已睡了,马伏波将云冲波揪入屋中,自拉了张大圈椅坐了,盯着云冲波,不发一言,云冲波被他盯得有如芒刺在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连手脚该放在那里也不知道,如是一时,马伏波忽然长叹一声,状甚颓然。
长叹着,他慢慢起身,边走向院内,边道:“冲波,你也出来。”待云冲波出来时,他已自先在一处桩子上坐下了,边道:“舞刀,让我看看。”
云冲波莫明其妙,却一向听话惯了,便依言走到院中,将蹈海取出,想了一会,便开始使刀。
他其实自小倒真没学过什么刀法,只因有了蹈海,就开始使刀,一半是靠着自幼行猎练出来的身法反应,一半是靠当初西来时马伏波一路点拨的些些诀窍,断断续续,不成系统,对敌乱战时倒也罢了,如今一人舞练,立觉窘迫不堪,使得数招,便使不下去,好容易随机应变,杜撰出几式连接越来,却自己也觉得丑陋十分,不成体统。
马伏波忽道:“够啦。”云冲波如蒙大赦,立刻停手,便见马伏波起身走近,忽然道:“今天,我正式传你赵家刀法,你仔细学着。”说着也不等云冲波答话,便将刀拔出,缓缓使动。
“赵家刀法乃是出于行伍,成自军中,更曾用来训练士卒,是故甚为简练,变化不大,统共也只十九招,但简练非陋,这十九式刀法皆是阵前锤炼而成,最有实效…”
一边缓缓舞刀,马伏波一边解说赵家刀法来历特点,细细分说每一招每一式的精要妙处,他口中说话不停,手上刀势亦毫无阻滞,使得虽慢,但法度森严,自有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意思,云冲波在一侧凝神观看,早将余事浑都忘却,只是专心记忆。
在他而言,这尚是首次完整的习学一套刀法,感觉大是兴奋,看得一会,已不觉也在一旁依样画葫芦的试演刀招,马伏波自专心使用,一双眼睛并不稍离自己刀尖,也不理他。
不一时,马伏波已将一路刀法使尽,抱刀怀中,出了会神,又使了一遍,速度已较方才快了许多,转眼使毕,便收刀道:“你使一遍我看。”
云冲波依言使动:他记性原好,这一路刀法又确甚简练,当初一路上又曾从马伏波学得过些只鳞片爪,如今虽然只看了两遍,但一路使来,居然大致上也合乎其节,只许多细节处到底不能尽如人意,马伏波微微点头,道:“也不错了。”便又使了一遍,却是极慢,一边就再讲些他适才使得不对的地方,云冲波依其指点再使一遍,果然合乎规矩许多。
如是者三,云冲波已将这路刀法使得象模象样,马伏波微现欣慰之色,道:“不错啦。”又道:“赵家刀法,已尽于此。”却见云冲波脸色犹豫,便道:“有什么话,你说。”
云冲波支支吾吾,道:“这个,二叔,我,就是,我好象觉得,这套刀法如果一直使下来,用到最后一招时,好象,好象刀意未尽,似乎还有什么变化潜藏…”
马伏波愣了一下,忽然放声大笑,道:“好,很好!”
便道:“你感觉很对,这一路刀法中,的确还有三招我没有教你。”说着脸色已转严肃,道:“那三式刀法与其余不同,我当初受招时已有誓言,不可轻传他人,你知道就好。”说着又指点云冲波使了几遍,见确已合乎规矩,方叹道:“我这就放心了。”语气中居然若有深意。
云冲波猛一惊时,马伏波已走在他跟前,举手齐头,与他比了比,叹道:“二十岁的人,你现在都已经比二叔还高了,你是大人啦。”
说着又道:“我们一直当你小孩,但仔细想想,你五叔当初军中为将时,可还没有你现在大呢。该当大人待你了。”
他这几句话语气温和,亲厚之意极重,又甚有期待之情,云冲波只觉胸中温热,颇想说些什么,又觉喉头哽塞,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马伏波却又正色道:“但你也要明白,你现在小孩子脾气还是太重,做事还是不知轻重,就算你想为民除害很好,但至少该告诉我或是萧姑娘和你同行才对,象你这样一个人在城里乱跑,如若有个三长两短,先不说你自己,你教我怎么办?怎么去见大哥?”
他这番话仍是训诫,但内里关切之意溢于言表,云冲波深感惭愧,一颗头低下再抬不起来,马伏波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道:“冲波,这边事情完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云冲波怔了一下,道:“什么?”
将来怎样?这个问题云冲波也不是没有想过,本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左右萧闻霜到那里他就去那里,可现在马伏波出现,他算起来便是云冲波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云冲波心中最为依赖的对象,更也对云冲波极为关切,可,若是这样的话,萧闻霜那边却怎办?而若是说想和萧闻霜一齐南下的话,难道就任马伏波这已亲朋尽丧的老人一个再回乡下隐居?
犹豫之际,马伏波已温颜笑道:“冲波,你已经是大人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情不能婆婆妈妈的。”
又道:“这世上的事情,其实没个对错,除却那些实在是伤天害理的事外,都没什么打紧,想做就做,诸多顾忌的话,这辈子一不小心就过完了。”说着已向屋里走去,一边还在道:“天快亮了,回屋睡吧。”顿一下,又道:“你早晚也要一个人扛事情的,就算大哥…大哥还在,他也不会跟你一辈子,我更不会,明白么。”
云冲波马伏波月下练刀时,正待旦城头的萧闻霜,亦是满怀心事,独个儿负着手,面着夜风,立在城垛子上,任那夜风狠寒,只当作提些精神:以她此刻力量,原也不惧城下寻常冷箭。
这一日来,她肚中翻翻滚滚的,都是昨夜里与王思千的一晤,虽则她对云冲波忠心耿耿,可有关这次会面的一切,她却至今还没有对云冲波提起一字。
…
“你的确很好。”
“很出色。”
请萧闻霜留下,王思千却又不置一词,只是背对着她,仰着首,默默的在观天象,直搞得萧闻霜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又不敢开言,只是垂手侍立在后,并无不语,如是许久,方听王思千长长叹息一声,道:“但我想知道,你下面想做什么?”
萧闻霜犹豫一下,终于拱手道:“晚辈本来就无意金州事情,此间事了后,希望可以南下投道。”
王思千淡淡道:“我问得不是这个。”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对'天下'做些什么。"
萧闻霜大感困惑,却看王思千全无说笑之意,踯躅再三,仍是道:“晚辈不明白人王的意思。”
王思千微微点头,道:"你不明白。"便举手向天,道:"你看的懂么?"
萧闻霜依言抬头,只见着满天繁星,光灿错乱--乃是个极好的晴天。她并不懂观星之术,只看的一看,便道:“晚辈不懂。”
王思千道:“那上面,写得是天意。"他语气甚淡,之中却自有一股之深沉之意,萧闻霜被他语气所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王思千已又道:"曾经,南巾的名字是被写在那里的,但现在,经已被抹去了。"
说着话,王思千忽然回头,目光炯炯,看向萧闻霜。
"现在写在天空中的,经已有你的名字了,那么,你在采取每个动作的时候,就必须要考虑到,你对'天下',会造成怎样的影响!"
萧闻霜大感冲击,脑中一片空白,吃吃道:"这个…晚辈不解…"
王思千轻叹一声,道:"你往南去,当然是要襄助太平,有了你这个身份特殊的人,玉清便能名正言顺的执掌太平正朔。"
"但,然后呢?"
见萧闻霜仍是一面茫然,王思千苦笑一声,复又转回身去,忽地伸出手来,抚在身侧一堵残墙上,轻打节拍,慢声吟哦道:"宫殿参差落照间,渔阳烽火照函关,遏云声绝悲风起,何处黄云是陇山。"忽又停住道:"听过么?"
萧闻霜自幼学道,于诸子百家乃至历代史籍皆有研习,却不怎晓得诗词歌赋,道:"晚辈没有听过。"
王思千点点头,忽又放声道:"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冬冬的鼙鼓响,腾腾的烽火黫。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一曲未毕,便又道:"听过么?"
他声音原颇深沉好听,唱此曲时又添上几分阅世滋味,值此深夜,万籁皆寂,更显其著,萧闻霜细细玩味,只觉曲中所摹,端得乃未世景象,十分的凄落悲苦,她如今也已是受过多少挫磨伤痛,历许多风刀霜剑,一听之下,心有戚戚,一时间竟忘了回答王思千问话。
王思千忽地长叹一声,道:"战事若起,此便是天下景象!"一语如冰雪倾顶,立将萧闻霜震醒,动容道:"人王,您…"却见王思千又挥挥手,道:"你莫多心。"
"一直以来,我王家从不介入帝姓更替,任天下如何颠沛,我们都不会介入。"
"我们总是站在历史的边上,努力的将大夏文化精华尽可能完整的保存下一些,如此,在下一个盛世来到的时候,'重生'的时间便可缩短一些。"
"王家的作用,仅此而已。"
他说话时始终昂首向天,并不稍视萧闻霜,声音虽然温和,之中却又似有憾意未言。
"但,你们能做的,却不止于此!"
"天下之大,有一个混天大圣,也已经太多了,苍生何辜,为何不能自生自灭,却要抛头沥血,来历这灭世祸劫?"
"虽然大治总在大乱之后,但乱到底有多大?治又要等多久?稍有凝滞,便要老了一代大夏百姓!一代无知儿童,便要长于兵荒战乱之中!"
他声音始终甚低,语速也未变快,却似有无尽怒意透出,萧闻霜一时间竟有无地之容之感,欲开口辩解,却又觉说不出话。
却听王思千又缓声道:"你那日所用法术,本名为‘剑极神狱轮’,源乃佛门八宗内的‘密宗’法术,南巾当初曾经与密宗几位上师交好,是以也懂,后来…后来因为某件事情,那个法术成了禁招,不许再研习使用,而那几位上师也都故去,此术遂绝…至少,现在是应该再没有别人会用,所以,那天,看到你用出这一招,我很惊讶,但也很欣慰,故人有后,当可无憾。”
又道:“你那日的状态,可称‘离魂’,也可称‘出窍’,是吉非凶,你不必担心。”
“能履此境,足证你现下修为已趋精熟,却又未能将自身潜力全数发挥。”
方下断语道:“你的‘完全境界’已极高明,却到底还欠着一点未破,所以难至更高境界。”
“你现下情况,便如茧中之蛹,双翼已成,头尾依稀,唯自力尚不足破茧,以此徘徊。”
“能破此重关,你日后成就将无可限量,便历南巾也未可期,但若破不得此中关隘,穷你一生,也至多再有寸进。”
“故人之后,吾诚心祝汝,好自为之…”
说着话,王思千已开始慢慢走向黑暗当中,萧闻霜听他许多说话,只觉蒙蒙懂懂,见他将去,忽然想起一件极关心的事情来,忙道:“人王,请留步!”见王思千果站住了,却又自觉犹豫,顿了一下,方道:“请问人王,不辞风沙,西来万里,所求者可能赐明?”
王思千听她问起,淡淡一笑,复又起步前行,一边犹在笑道:“吾来?”
“吾来‘观星’,但或者,也可能要出手‘诛星’。”
“只希望,事情不会走到那一步罢…”
…
反复思索着王思千的说话,越想越是心忧,萧闻霜只觉胸中如有火焚,却又说不清那火烧在何处,只是一味的五体不安,心下焦燥难受。
如是一夜,待得平明时分,萧闻霜看看城下并无动静,便待下城,回去歇息,忽见数骑如飞,自城内奔至,方及上城,便已高呼道:“将军有令,移军镇北!”
“赵非涯传下将令,将东城守兵移回北城?”
深感困惑,马伏波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见萧闻霜点头确认,方才皱眉道:“这算什么意思?”
如今镇守东城的,是由赵非涯军,黑水兵和民军三者的混和体,前两者分别是二百和五百人,数量上远远少于民军,却因为其的训练和经验而成为守城的主要力量,如今赵非涯的将令便是将前两者调动到北城助守,只留下少数老兵来指挥民军。
这样的将令,之前也曾有过一次,其后果,是东门被项人攻破,并引发了云冲波的重伤等等事件,之后,赵非涯遂将正式部队配置回东城,数日来一直无事,但今日却据说是北门受攻太凶,赵非涯终于还是决意将这部分人马调回。
(不行,这样子风险还是太大…)
自那日赵非涯当面直抒胸憶之后,萧闻霜便一直避而不见,无它,实感尴尬:始终也以“强者”自许的她,根本就不懂得该怎样去作为一个“女人”来思考和与人交流,更何况,站在身为“强者”和“道士”这立场上的萧闻霜,与赵非涯根本便是南辕北辙,一旦真相尽显,两造不立刻反脸的生死相搏都是怪事,又怎能谈得上其它事情?
作着这明显是在逃避的行为,萧闻霜再不出现在赵非涯的面前,而赵非涯不知是因战事辛苦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也再没有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如是两日,倒也相安无事,但现下,萧闻霜熟虑再三,终觉还是须得去面见赵非涯一次。
(至少现在,大家还是同舟共渡,如果真被项人所趁,到底麻烦…)
这样子下定了决心,萧闻霜忽地站起,便待向赵非涯帅帐而去,忽听门外数声马嘶,未竭时,已有流星步响,大步赶了进来,转回身看时,却不正是赵非涯亲至?
“就是说,这是你的‘局’?”
“正是。”
端坐屋中,赵非涯目光闪烁,笑道:“这一次,我便要一举全功!”
他说话之时,目光游移不定,在马伏波云冲波萧闻霜三人身上转来转去,按说有些无礼,但他做来竟是全不在意,自有一股子非凡气魄,反让人难有不悦之心,马伏波云冲波皆非士人,更不在意,只萧闻霜,却有些不甚舒服,微微皱一下眉,低头吃茶,将他目光避开。云冲波却没留意这些,只是兴致勃勃的道:“这就对啦,我就觉得,闻霜都感到还有内应在城里,你更不会发现不了的…”赵非涯剔一下眉头,笑道:“哦?”萧闻霜却仍不理他。
赵非涯甫一坐下,便已向三人明言:城中仍有项人内应,但大致身份已被掌握,故决意将计就计,设下个“请君入瓮”的阵势,要将项人主力一鼓而灭。具体说来,便是佯称自东门撤军,待内应将消息传出后,再统统执下,之后设伏东门两侧,只等项人来攻,待其破城半入之时,再将伏兵发动,以大车擂木堵塞城门,聚歼城内诸众。
“要一口吃掉全部项人,咱们现在没这个本钱,但放进来千多人的话…”
看着赵非涯的狞笑,三人皆有些心寒,却又皆服其智其能:虽则流言一起,萧闻霜便也反应到城中必有内应,但赵非涯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将内应身份察明,更定下了此计,机变之多,治军之能,也委实是非同小可。
简短的商议之后,几人已将今夜军机定下:一应军务皆有赵非涯部下料理,但项人入城之后,无论迎挫其锋还是强塞城门,几人的力量都是必不可少,赵非涯此来也正是为此,三人更无一个胆小怕事的,当下应允。
待得分配各自任务时,马伏波微微迟疑一下之后,却道云冲波已该受些磨练,建议让他在东门埋伏,硬撼项人,又希望萧闻霜可以在侧看护一二,莫教他冲动蹈险,方道夜里项人纵攻东门,北城也必有佯攻,自己愿往守之。
他本是老成宿将,这番话说下来皆在情理,诸人更无异议,尤其云冲波,心花怒放,简直恨不得现在就赶到东门去,反是萧闻霜似有些微微意外,却也没有说出。
直到计议已毕,云冲波方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闻霜,二叔,赵大哥,我忘了说了,昨天晚上,我遇上一个很奇怪的人…”遂将昨夜事情简要说了,却未发现,三人眼中皆有复杂的神彩闪过。
到最后,是由马伏波告诉云冲波说没事,那人绝无恶意,而云冲波原也不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说过便算,早冲了出去,余下三人,各各带着奇怪表情互相窥看了几眼,气氛已开始有些不大自然时,方才由马伏波道:“主意已定,咱们便分头忙去罢。”
已是初更时分,即所谓“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的时候,各家造饭已毕,值此时节,皆关门上板,由赵非涯安排,聚住在城南的城外百姓也都已各安其所,偌大的宜禾城中,街道上竟是空空落落,一阵风吹过,除却几片尘埃之处,再没旁的什么飞动。
北城外,忽地杀声响起,正是项人趁夜来袭,城头守军早已有备,自不慌张,一面的将诸般守城器具向下乱砸,一边犹在乱骂:“你奶奶的,有本事就这次就攻了别退,让爷爷把你们这群孙子砍光在这里…”
城头乱作一团,本该在这里指挥守御的马伏波却未在其职,好在赵非涯的部下皆有足够能力,诸般事情都料理的井井有条,一片混乱当中,倒也没人注意到马伏波不在城上。
“特意找我到这里,马将军,有话请说吧。”
不在信地的马伏波,此刻正置身城中一处无人的宅子,双手按着刀柄,背对着那正面无表情发问的人。
“赵将军,这也是我想说的,你有话,便说清楚吧。”
听到马伏波的回答,赵非涯耸了一下眉头,终于笑道:“也好。”
“那便请马将军告诉我,你煞费苦心,将云兄弟他们都调在东城上面,到底是想和我说什么事情呢?”
马伏波咳了一声,却道:“人王,应该在附近吧?请现身如何?”便听王思千温和的声音道:“马昭毅有话只管说好了,吾在。”
马伏波默然一刻,终于道:“把冲波调开,是因为我不想他知道…”
说着话,他已转过身来,双手抓住胸前衣裳,“哧”的一把撕开,现出铁攥般个胸膛,目光炯炯,盯着赵非涯。
“我是死在你的手上。”
“请动手。”
赵非涯微微动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马伏波面色不动,道:“人王自然明白。”
就听王思千叹道:“马将军确实是一条好汉。”
又道:“此中事情,复杂难言,赵将军不必多问。”
又温声道:“马将军确实下决心了吗?”
马伏波嘴角抽搐一下,道:“难道我现在还有选择吗?”
王思千默然一刻,终于道:“不错,你并没有选择。”
“自尽,或是死在我的手下,结果原是一样。”
又道:“那个孩子,只要可能,我会尽量照顾他一下,你可以放心。”
马伏波面色现出些感激的神色来,道:“多谢人王。”
王思千轻叹一声,并不应他。
忽又道:“但…你想清楚了?”
“我是说,你真得确认…那是你做的?”
马伏波神色黯然,道:“我没法确认,但我知道那是我做的。”
又惨笑道:“'确认'…若果我在那种时候能'确认'些什么,我又怎么会要这样?”
他两人一问一答,如打哑迷,赵非涯却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一边已揣摩出些些真相,此刻见是话缝,便道:“马将军轻掷生死,在下佩服,个中隐私,在下也不想多问,想来马将军的意思,是要在下向云兄弟解释说您是丧身阵前,但现今局势,大战在即,马将军就算心意已决,又何苦非要如此,倒不如…”便未说下去。
马伏波惨笑一声,道:“赵将军的意思,是想我弄假成真,一人一刀的杀出城外,亡命军中,对么?”
赵非涯也是铁纠纠一条好汉,但不知怎地,一见马伏波此刻眼神,竟也觉心悸,强压着那股子不适,点了点头,并没说话。
马伏波满面楚色,又有恐惧之意,摇了摇头,道:“不成的,若果那样可以,我就连你也不必让知道了。”说着,他的腰身忽又挺直,脸上似也散出光来,道:“再者说,就算我想这样,人王怕也不会同意吧?”果听王思千缓声道:“那样的话,吾确实没有把握。”
赵非涯心下暗惊:要知王思千是何等人物?便要他以一人之力来解这宜禾之围亦非难事,这"没有把握"四字,却到底在代表什么?
各怀心事,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月光清冷,洒落在这无人的庭院中,更显着十分凄落,远处城头上的喊杀声隐隐传来,却与此地气氛太不和谐,倒似在月轮那边有别个人间一般。
杀声忽涨,却近了许多,非是自方才的北城而是自东城方向传来,赵非涯微微一震,顿时回过神来,却听王思千已在叹道:"东城兵事已近,不宜再耽搁此间。”
又道:“吾去照看一下那边事情,赵将军可将此间事情速速了了。”说着声音已是渐远,却忽然顿住,道:”马昭毅,吾还有一事请问。”
马伏波淡淡道:“人王请讲。”声音中居然已是半点儿感情也无。
王思千缓声道:"你们兄弟为何西来以及西来后的遭遇,吾大约知道一些,有些事情上,吾也可理解。吾只是想要知道,马昭毅,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马伏波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会做一样的事情。”
“因为,我的命,早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王思千“哦”了一声,忽然道:“所以,你来这里,其实是听说了黑水军要与项人对决,就想来破坏他们后方的粮道,是吧?”
马伏波坦然道:“人王所料全中。”
王思千长叹一声,道:“吾诚祝马昭毅一路顺风。”声音渐小,终于远去。
马伏波看向赵非涯,笑道:“来罢。”说着已闭上眼睛。
赵非涯凝立许久,终于拱手道:“送马将军上路。”便将身侧长槊提起。
他对马伏波原无好恶,但见他轻掷生死如此,却自有一股子惺惺相惜之意,将长槊端得平了,定心凝神,深深呼吸一口,便欲出手,却又停住,心道:“这一槊必要给他个痛快才好,万不能再多受折磨。”却见对面,马伏波的两鬓似有什么在蠕蠕而动,大为好奇,再仔细看时,却似是些黑色的小虫,密密麻麻的,形状甚为奇怪,再仔细看时,赵非涯却蓦地吃了一惊!
看真切时,那里有什么小虫?竟是马伏波两鬓已然花白的碎发在不住颤抖,渐渐涂上一层深沉已极的黑暗之色!
与之同时,马伏波也似是发现到自己身上的变化,神色蓦地变作极其恐怖,似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一样。
“快。快动手!”
凄厉的呼声,似非人间所发,响应之,赵非涯再不犹豫,吐气发力,掌中横江直刺而出,径取马伏波左胸!
却有火花四溅!
马伏波依旧是张着手,站在那里,赵非涯的横江也确实刺中了他的胸膛,可,却刺不下去!
在那里,自马伏波的皮肉当中,竟有青黑色的长刀浮出,将横江格下,那刀只出来大半,刀身至柄犹还埋在马伏波体内,连接处半点血痕不见,亦无缝隙,倒似是从马伏波体内硬生生长出来一般。
(什么东西…)
方一闪念,马伏波右手忽动,不知怎么一晃,已将那长刀自体内抽出--仍是半点血光不见--"咣"的一撩,早将横江砸开,力道竟是大的异乎寻常,赵非涯只觉双臂一阵酸麻,险些被震到兵器脱手,更感到手中横江居然似在轻轻颤抖,倒似是连它也已开始"害怕"一样。
执刀在手,马伏波的嘴角裂开了残忍而诡异的笑容,而不知何时起,他的眼中,更开始泛出了碧绿色的光芒。
“土宿小蝠,居然想杀你家奎爷,胆子不小哇?!”
邪异的青黑色光芒一道接一道的闪着,肆意毁坏着周围的一切,更如有知觉般,居然可在空中急停或是旋转,令人更是难以防守,饶是赵非涯将横江使得水泄不通,却到底守得了前胸,防不住后背,身上已然被割出两道血槽,忒也作怪:伤口处皆向外翻着,两侧参差,就似被更撕咬出来的一样。
(这个,是“失空斩”当中的“千里裂帛斩”,可是,怎么竟然能够用出这样的变化?)
虽处下风,赵非涯却不慌乱,脑中急转,只想将眼前的一切得出一个合理解释,却怎也弄不明白,这自己自幼便滚瓜烂熟的刀法,怎地会又生出这许多诡异之极,却又强横无匹的变化来。
(可是,对了,好象曾经有过什么记载,是和“失空斩”有关的…)
方想起些些头绪,忽听得一声尖嚎,眼角瞥见身侧一道青虹突然幻起,之中又织有隐隐血色,猛一惊时,急将横江旋动,险里还生的以槊尾格下那突如其来的一刀,却当不得刀上力大,被震得横飞数步,重重撞在一堵断墙上,全身均疼痛不堪。
(神鬼亦有失?!)
准确的判断出了这一招的本质,赵非涯却也没法作到更多,除了第一时间将横江斜指向外去防备在他以为一定有的追击外,并不敢有再多的行动。
却无动静。
缓缓的挺直身子,将横江端住,赵非涯只见着一片空荡荡的庭院,一切建筑都被打得乱七八糟,那里有马伏波在?
“土宿小蝠,作到这样也算不错了哇。”
怪异的语声重又扬起,竟是起于赵非涯背后,惊转身,却早被一只大脚重重蹴在腰间,顿时又被踢出七八步远,撞碎一颗大树,只觉半身酸麻,耳听着身后脚步渐近,却一时就是起身不能。
“说起来,你也算是不错了,可惜啊,土木相克,在你家奎爷面前,就算那只小蝠全身在此也讨不到好,何况你这凡人?”
仍是那怪异而生硬的语声,听来令人极不舒服,就似什么别的东西在尽量来模仿"人类"的声音一样。
“倒是那头房日马的宿主,以凡人之身竟能有这样的力量,实在是很了不起,但人神终究有别,至少一时三刻当中,他还发现不到这里的事情,所以,小子,你就乖乖受死罢…”
(凡人?人神有别?他在说什么,疯了么?)
只觉的脑中一片混乱,赵非涯却又忽然澄定下来,一颗心蓦地静如古井,似又回到帝京,自己犹还少年,正端坐在那深不可测,似永远也藏身黑暗,与"光明"不能相容的男人面前。
"我讨厌废物。”
以这样的话开头,那男人冷漠的站起来,只让自己见着他那深幽的背影。
“所谓废物,就是一些没法明白‘道理’,总让‘情绪’左右自己的人,这样的人,是永远没法将自己的潜力作最大发挥的。”
“受伤了会痛,痛会想哭,可哭能让你不再痛么?能让你不再受伤么?但在这种时候,废物却就会浪费掉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来哭泣,而不是却思索和寻找不再受伤的办法。"
"任何人也有落下风的时候,任何人也有怕死的心,我也一样,谁都一样。"
"但怕死就能不死吗?在战场上,把应该用来积蓄力量和寻找破绽的本钱浪费在自己的'恐惧'上,这样的人总是会首先倒下的。"
"所以,象先,记住我的话,如果有一天,你也遇上了生死危机,首先就一定要掌握自己的'恐惧',强者总是把恐惧化为动力,弱者却任恐惧把自己的脚步牵绊。"
"若果你不能的话,那未,你最好祈求自己永远不会碰上那种时候,不过,那也没什么意义,生于帝王家而不能身为强者,你这样的废物便只有死路一条,到底死在何时,倒也没什么意义了…"
……
默默回忆着这总以"象先"二字称呼自己的男人,赵非涯在不自觉中已将双手握紧,一颗心却放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急速而努力的在思考着。
(自己,只有"自己"是真实而可靠的,既然横江不能倚靠,就凭"自己"的力量,若果"天运"当真在我,这一劫就必定能解!)
之后,世界似忽然静止,一切的声音似都消失,本应是"无色"的空气中泛出青黑掺着血色的光华,在轻轻鼓荡。
破空之声传至前,雪亮的刀锋已经斩裂一切的呼啸而下,刀来的委实太快,不唯将"声音"甩在了后面,更将"空气"也都震碎,居然将那冰寒坚韧的刀锋模糊出了些些暧昧,似朦胧的鬼面在低声狞笑。
(无影裂虚空…)
心中冷哼,赵非涯猛然旋身,一身力气都运在两臂上面,将横江震起,直戮出去,也不知运了甚么法门,槊上居然有浅浅白气荡漾。
天中忽有惊雷震响!
九霄上霹雳连环,天威震震,北天紫薇星光华忽然大盛,激得天中女星的光芒也突然壮大十分,不唯将云层刺击粉碎,更有紫气金芒自天涌下,恍然似天降雷霆,居然正正击在赵非涯身上!
刀槊交击,白紫青黑的光华交汇撞击,乱成一团,稍顷,惊怒吼声便嘶叫着响起。
"帝星龙气,天子武学…你到底是什么人?!”
惊吼声中,空气中似忽然有巨大的震动,强大大的压迫感蓦地出现,自东侧急速接近。之后,是飞沙走石一样的风暴,直直毁坏掉前方的一切存在,向西门掠去。
“嘶…”
支撑着站直身子,赵非涯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仰头倾下,面色方红润了些,却不敢再有耽误,便拾槊急追过去。
适才的一击中,他仗着自己对那刀法的熟悉,又借星力为助,出其不意之下,将马伏波刀势击破,更顺势将他右腹刺穿--却似是并没影响到他的速度,居然仍是狂风一般遁去了。
(他不是怕我,他是怕义父,刚才那一下子,终于引起义父的注意了…)
心中默默盘算着,赵非涯脚下并无半分稍滞:明知道对方仍有足够力量将自己败下甚至是杀掉也好,他却就是不能允许自己守在安全的地方去“等待”战果。这样的性子,使他在日后终于成为立身阵前,每一呼一挥都会令万军景从的大将,却也使他无数次的身陷险地,被迫去和本来根本没可能走到他面前的敌人较量。
“白龙鱼服,故为渔人所乘,请将军自重。”此时的赵非涯,还没有想到,以后会频频的被人这样劝告,而日后这样劝告他的那个人,此时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日后会和他有这样的关系。
马伏波去得虽快,但他一路上毁屋碎树,动静大极,十数丈外也能见烟尘滚滚,赵非涯衔尾而进,倒也不虞追丢。
(这个方向,是向着西门方向去的,难道他想夺门而逃?)
一逃一追,数里路转眼即过,马伏波果然已逃至西门城下:这里自项人兵力收缩后,守兵便也削减,更值今夜用兵东城,统共只有数十名军士带些民军看守城门,甚是空落,月光下,显着一个黑洞洞的城门,两侧几名小卒,正不住的在搓手跺脚,见两人汹汹而来,慌乱当中,居然四散而逃,更有慌不择路的,竟也不辩方向,向城门洞内逃了进去。
有未及逃远的,马伏波更不客气,一刀便已砍倒,他转眼也已扑入城洞,果是要出城的意思,赵非涯见王思千犹未赶至,心下大急,又想:“幸好项人的主力现在东城,不然的话,倒真麻烦。”又见先前那小卒在城门边上缩成一团,竟是吓得连腿都软了。
马伏波虎吼道:“当吾者死!”已扑至城前,左手一扬,便要将那小卒撕杀,却忽然一震,左手竟似被什么无形枷锁所缚,在空中停了一停。
(这是…)
尾追在后,赵非涯并没法看清前面发生了什么,却忽然心生警兆,但,在他有所反应之前,异变已生!
“呔!”
蓦地里一声狂吼,似平地里打了个震雷,在这城洞中来回鼓荡,饶是赵非涯功力精线纯,也被震得一阵耳鸣,好不舒服。
却见,狂吼之后的马伏波,身子已然僵住,一道森蓝冰刃,竟然已将他左胸贯穿!
“轸水蚓…”如嘶叫一样的声音溘然而逝,左胸右腹皆受重创,饶是马伏波此刻如疯兽狂神,也抵受不住,软软倒下。
(糟!)
猛地警省过来,赵非涯急速扑上,却已晚了半步。那刚刚自左腕上释出冰剑,重创马伏波的小卒,已急速后退,同时自腰间抽出一口马刀,断喝一声,早将城门上锁栓砍断!
锁栓断,门缓缓荡开,荡开的同时,赵非涯的心,已完全沉了下去。
(上当了…)
门外,竟是已等了不知多久的整支军队,皆轻甲步行,口衔钢刀,眼中放着火一样炽热的贪婪和渴望。
那是对血,和财富的欲望,是赵非涯早已熟悉的欲望。
又见那小卒身子呼地一旋,退至门边,一刀砍碎门枢,使那城门再没法合起的同时,他也将外衣甩脱,在风中一振,竟是一面大旗,上面纹着几个异体文字,看在赵非涯的眼中,倒也知道,乃是一个“金”字。
毁门立帜,那小卒似终于满意,站住了身子,盯着赵非涯,嘴角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狞笑。忽然振臂大呼道:“杀!”
随着这一声吼叫,那军队终于发动,似雪崩一样,向着城中涌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