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星零落,在绝无半点灯火的野地中,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
没有灯火…严格说来并不正确,固然是没有“人”所点燃的光明与温暖,却,并不缺少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绿,因为,这里就是城外最主要的乱坟岗,没能力去选择风水定墓穴的穷人们,连一口薄皮棺材也买不起的穷人们,通常都是被一卷破席子裹住,将这里做了最后归宿。
鬼火荧荧,被黑色的旋风裹挟,在乱坟当中飘忽不定,明灭闪烁,风刮着,更渐渐的变大,和变得浓厚,黑色不停的积淀着,愈来愈使得这旋风开始象是实体一样。
云,来去,遮星蔽月,当天光愈弱,那黑色的风也显得愈浓和愈发清晰,之后,风渐慢,和旋转的纠结在了一处,象是失去了浮在空中的能力一样,渐渐实体化,慢慢向下落着。
就似乎有某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的,向下界洒着深黑色的细沙,而黑沙落地,更非随意堆积,而是按照某个特定的形状,慢慢塑出。
首先是脚,然后堆积出了双腿,接着是小腹和胸膛…到最后,方显出全貌:是遍体深黑的蓝瞳男子,嘴抿得很紧,神色严肃。
整个身体及右手都已出现,左手却还只是一团在空中缓缓盘旋着的黑色烟雾,似乎对此并不在意,他甚至还伸出右手,将那烟雾引在掌上,带着其在空中来回荡动,织出许多古怪的图案。
昏暗月夜,乱坟丛中,鬼火星星浮动,由黑烟凝成的男人…这一切,实在不是“人间”所当见,也许,只合是狱鬼修罗自九地以下逃脱来得人间时,才该有如斯景象。
“可怜的孩子…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低低的语声,饱含着说不尽的痛心与难过,那中间,更有掩之不尽的深深关怀,一句话,已令这如鬼魅一样的人动容。
迅速转身,方发现是须发已白的老者,尽管风度仍自高贵,却难掩身体的正在老去,更遮不下那一脸的忧意,满面的担心。
“…是你?”
声音甚为高兴,因为这人就是少数几个无名认得者之一,少时,在认识王思千之前,正是这人出现梦中,教他读书,识字,和其它很多东西,尽管斯人已老,但对其的印象无比深刻,只一眼,无名已将之认出,随后…是僵硬的站住。
因为,对面,这老人,说出了无名完全没有想到的事情。
“是我…终于见着了…我是王中孤,思千的父亲。”
怔了很久,然后,有尖厉而又刺耳的笑声高高扬起,撕破掉夜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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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日前,王思千自信满满的前去阻止无名,而结果,是品尝到了生平第一次的“惨败”,完全被击溃的他,昏死花丛当中,被赶来收拾手尾的王家子弟们发现,惊骇异常。而这样的结果,也使得已经半归隐的王中孤要再一次离开琅琊庄园,亲自将这事情处置。
已老,和因帝京中的变故而意气消磨,近年来,王中孤已甚少在外走动,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曾经的巨人便已衰老,在很多人的心中,孝水人王的称号已该是时候转移到更年轻者的身上…但,在那些真正了解何为“强大”的人当中,却仍然还保持着对他的最高尊重,对他那第八级顶峰力量、青箱秘学,以及数十年积累下的经验及智慧的尊重。在那些居于游戏最顶端的人物眼里,王中孤仍然还是王家最值得尊重的强人,至于王思千…他暂时还只是一个“年轻人”而已。
尖厉的笑声终于止住,目光闪烁,无名上下打量王中孤,缓缓躬身,随后,如电掠出!
直接贴地卷过,无名用的竟是“地堂腿”,腿法迅疾,一气喝成,有若行云流水,招招不离王中孤身上要害。
“曲水流觞么…用的真好…”
低低的说话,完全听不出有战意,王中孤不闪不让,仅是轻声一叱,身上衣服应声鼓起,只听得扑扑碰碰之声连绵不绝,乃是无名连环发腿,竟是着着及身,没一记虚失。
“够了…”
生受数十击,王中孤神色依旧闲适,浑无所动,而当他仅仅一句说话,强大压力已迅速出现,将无名震到要从地上倒飞起来,避让其锋。
“唔,已有准备了…很好。”
和王中孤的说话同时,无名的身子迅速分解,变做黑色的旋风,一卷,已自王中孤身侧掠过,并在他的后方重组成形。
用着这样诡奇的身法,无名的速度就快到难以想象,而不等整个身体完全重组,他已经双拳并出,分袭王中孤的左颈及后心。
“左拳屠燕,右拳杀楚…不仅是曲水流觞,连六国论也能够用出这这样的威力啊…”
声音中充满赞赏,王中孤对这些应该深藏青箱的武学自无名手中用出似乎完全不感意外,仍然不动,他反手一拂,衣袖劲风所及,正是两拳结合部唯一的破绽。
攻敌必救,这一招原是用到精准之极,孰料,无名却完全不作防守,竟不惜以“与子谐亡”之势狠狠轰下!
“哦?…是了。”
苦笑一声,王中孤已想起来无名那绝无仅有的“体质”,亦是此时,无名腹间出现急速旋转,王中孤那一袖之力虽然全中,却只是洞穿了他的衣裳,皆透体而过,自背后激散,并没对其造成半点损伤。
一击无功,王中孤更已不及再避,闷哼一声,已被无名两记重拳轰在背上,却也无碍--肩头微微一振,蓝色水光荡漾,早又将无名震退。
“很好的战术…还有超乎想象的速度,依靠这,你应该甚至就能将一些力量在你之上者败下,但…真正强者的世界,并没有这么简单。”
依旧敛衣不动,王中孤淡淡评价着无名,而同时,无名亦停下动作,落在十步以外的一座坟头上,目光不住闪烁,紧紧盯着王中孤不放。
“第一,当遇到那些力量上对你有绝对优势的人时,只要别人以静制动,你的攻击就没有太多意义,而只能不断将自己的力量消耗…就如现在。”
“而第二,当遇上那些能够精确操纵力量,那些已体会到何谓‘完全境界’的人时……”
说着话,王中孤左掌轻翻,平平一抹,立见数掠火刀被自掌缘迫出,分上中下三路扫向无名。正是忘情诀中的“火烈”。
面对这琅琊王家的最强绝学,无名的反应竟也类似刚才的王中孤,一动不动,直到火刀迫近身前时,才猛一吸气,身体“蓬”的一下散开,任那三道火刀空空扫过。
用这种方法化解对方的强招,无名原是应该高兴,但重组之后,他身上却出现火灼伤痕,显示着刚才的三刀并非完全无功,而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立刻又有多至刚才三倍的火刀飞旋着攻至,大惊之下,无名再不敢硬接,原地一旋,化作一道黑光,自火刀缝隙间险险挤出,直冲出数丈地外,方才重组身形。
他原防着王中孤会趁机进逼,所退方向正与王中孤方位相反,谁想身形刚刚凝出,便觉眼前一花,王中孤竟已闪至身前!
“不必奇怪,忘情诀中,也有电闪这样的神速身法…是你没有学到的神速啊!”
说话同时,王中孤两手仍然背在身后,他竟似根本不屑出拳,只是微微躬身,右腿蓦地提起,使个“膝撞”,顶向无名胸口。
似因为王中孤的动作太快,无名竟来不及再行“散身”,直到被王中孤硬生生撞中胸口,方才一声惨呼,将胸腹爆散,他至此犹不肯放弃,仍是咬牙握拳,似还想回敬王中孤一着,谁料王中孤出手极快,一撞方才建功,已同时张口怒喝,一时间竟似十来个炸雷同时震起,罡风激振,不仅将那些已然爆裂出来的黑粉鼓飞,更连无名仅存的部分身躯也都被这一喝生生震裂,化粉飞扬。
忘情雷鸣之威,一吼已将无名激出十余丈外,终于知道对方之强并非自己可以对抗,挣扎着,他这一次连身体也不敢回复,借这一震之势,向另个方向急冲而去,但只是刚刚起步,巨大旋风拔地而起,将无名身躯所化的黑粉尽数卷入,更在退向王中孤的位置。
右手依然负在手后,王中孤左手虚挽,随心操纵着那巨大旋风,忘情风流诀,本就是被目为仅次于沛上刘家的御风技巧。
(不…不行…)
分散成粉,无名便知道自己不能将这旋风摆脱,没奈何之下,他再一次将身子重组,但几乎同时,森森寒意已在风中出现,将他牢牢困锁。
“忘情阴灭,可以瞬间冻断掉大瀑布的技巧…也许刚开始的你还有机会破坏,但现在,被我先后以火烈和星爆击伤,又用风流消耗掉三成以上的力量,你已绝不可能做到。”
随着王中孤的说话,逐渐出现了巨大的冰冻,将无名封禁中央,虽然怒目攘臂之势仍在,却已没有了意义。
“而,这,便是我所说的。”
“第二,当遇上那些能够精确操纵力量,那些已体会到何谓‘完全境界’的人时,你的这种种战术,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轻叹着,王中孤在巨冰上轻轻拍击,随着这个动作,那巨冰迅速消融,分解碎裂,使无名摔落地上。
口鼻一片乌青,无名双手扶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强,他真是太强了…)
感觉到王中孤正在躬下身来,无名却没有任何反应,当明知挣扎只是没有意义时,结束…它可能反而会是一种解脱。
但,预料当中的重击却没有出现,轻轻拍着无名的肩头,王中孤更将力量度入,助他调理镇压体内的伤势,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愕然抬头,看到的,是充满了温暖和关怀的双眼。
“可怜的孩子…”
半句话,已几乎让无名落下泪来,迷茫当中,他的防备也渐渐松驰。
“相信我,你还可以回头的…让我来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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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你想要死…所以,你把化功诀用在了自己身上…但到最后,你却发现自己没有死掉,发现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
默默点头,无名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而且,我发现…我一夜之间,变强了,变的很强,很强…”
当日,王思千强夺李伦而去,将无名的生活打的粉碎,也将他的信念打的粉碎,万念俱灰之下,他竟想到将一切终结。
自觉这一生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唯足自豪的,是自己在忘情诀中发现到了之前无人想到的突破,而到最后,无名就希望能够用自己这唯一的成就来将自己结束。
不顾一切,无名强行将化功诀的力量贯注回自己的身上,本来对血肉之身不起作用的力量,在他多次努力之下,竟然成功改变,将自己的身子寸寸化灰,渡入风中。
“所以,后来思千才会完全找不到你的消息…”
感慨的说着,王中孤的脸色也甚为苦涩,但那是为什么,无名却并不明白。
寸寸成灰,原就该是一切的终结,但不知为何,无名的意识却始终没有消失,漂荡不散,他更发现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仍然还在意识可以感知的范围之内,而当自己努力集中一些注意力的时候,更似乎还可以将之稍稍控制。
“然后,那时,我突然间就不想死了。”用尽自己的一切努力,无名慢慢将自己的身体“召回”和“重组”,但这就绝不容易,被大风吹散到山林之中,以无名的这点微薄力量,根本就只能影响到那些近在咫尺的部分,但不肯放弃,他开始拼搏…亦开始了自己的修炼。
用了整整四十天,无名才将自己的头部重组成功,而在那同时,他便发现自己的力量也已增强,开始能够用更快的速度搜索到更多的范围。
这样子过了将近三百天,无名终于将自己的身体重新寻回,但不知是否这过程中的后遗症,他竟变了蓝瞳黑肤,完全不再是原来的样子。
“相由心生…你还可以变回来的。”
似乎对此早有定见,王中孤不以为难,淡淡评论着,却不加以解释,仅要求无名继续说下去。
重建身体之后,无名亦发现自己已经拥有力量,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有多强,但当他随手就可击裂山石时,“自信”那东西,也就开始出现在他身上。
不仅如此,他还得到更多:重组的过程中,随着他将自己的脑力汲到最深,很多东西也似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六国论,永字八法,兰亭集序…这些强大的武学似乎一夜间就出现在了他的身上,虽然不知道它们应该叫些什么,但惊讶着,无名却发现自己能够将它们轻松驾驭,完全没有生涩的感觉。
重回人间,那感觉实在莫可言表,因为迷茫和恐惧,无名在山中又继续呆了将近八十天,才鼓起勇气,离开山林。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琅琊。
根本不敢尝试去闯入琅琊庄园,他仅仅是逡巡在外围,做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无意义的等待,然后,某一天,他终于看到了。
“我看到了千哥…还有伦。”
很开心,很幸福的样子,那就使无名更加难受,也使他更加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当时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离开,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离开的途中,他被鼓乐吸引,更发现到那竟是一场规模惊人的婚宴。空气中的“欢乐”是如此之浓,似乎都可以用手抓下来一些收在身上,而这样的感觉,却令他更加的难过。
“…而之后的事情,我想你应该都知道了。”
“…对,我都知道了。”
默默点着头,王中孤喃喃道:“我确实都知道了…”
沉吟良久,方似乎下了决心,王中孤的语速突然加快,道:“而这一切…都是些不该发生的悲剧,因为一个连着一个的误会与错误,才使事情走到这样。”
“但却不是终点。”
“你还可以回头,一切都还有转机,信我…只要你信我,我就能让原来的你回来。”
“你…你本来应该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你不该是这样,绝不应该。”
“若信我,我就能将一切还原,同时,也会为你将一切的疑惑解开…而现在,我就只问你一句。”
“你,是否信我?”
呼吸声愈来愈沉重,但,无名的表情却渐渐沉静下来。
“…我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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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过了约一杯茶的时间,无名仍然一动不动的盘腿坐着,低着头,王中孤坐在他的对面,双手平伸,夹住他太阳穴。
两眼紧闭着,王中孤头上白烟萦绕,袅袅而起,神色甚显辛苦,连双手也在微微颤抖。
“对,放松自己,压制心中的恶欲之念,找回自己的仁心…然后,一切就可以回到开始,回到一个最好的开始…”
随着王中孤的说话,无名的肌肤竟在缓缓褪色,深黑墨色消减,无暇白玉再现。
显然这过程也甚辛苦:淋漓大汗将无名的衣服湿透,但咬牙坚持,他更似乎有一种快乐的神情在。
缓缓的,黑色不断倒退,手足皆变回白玉般的颜色,黑与白的分界已来到肩头…似乎,一切快将大功告成。
但,这时候,无名,却突然问了一个问题。
“王公…你说,在这之后,一切,都会还原,回到开始的地方,是么?”
听出声音里的疑问与犹豫,王中孤缓缓开目,注视着无名。
“当然可以…你想什么?”
“那么…”
很慢的,无名的神情里搀杂着渴望以及瑟缩,还有…就是极大的不确定。
“那时候…伦…她也会回到我身边吗?”
没想到会被这样发问,从来舌辩无碍的王中孤一时间也怔住。
…没有回答,却已是最好的回答,苦涩的一笑,无名将头低的更深。
“…所以,一切其实根本不可能回到原来。”
“一日染皂,百洗难净…这不也是你教过我的吗,王公?”
随着这在丝丝颤抖的说话,无名身上更在发生着诡异的变化,黑色的后退被生生止住,更之后,那充满邪恶及不祥感觉的东西更开始反攻,将已被白色收复的领域重新吞噬。
“不,不是这样的!思名,你放松下来,听我说…”
情急之下,王中孤连无名的名字也都叫错,而理所当然,这更不可能将无名的情绪平复。
“说,说,我已听别人说的太多…你和你的儿子,你们说了很多,却又做了什么?”
“一切只是空言,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近乎嘶吼的咆哮中,无名的身体快速变回深黑,宝蓝色的双瞳中,闪烁出虽“可怕”两字也不能形容的光芒。
“还是…还是用拳头来说话罢!”
怒吼着,无名在这极近的距离中双拳猝发,重重轰中王中孤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