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四更天。
大庆殿内,众人跪在地上昏昏欲睡,唯有寇季神采奕奕,跪的直挺挺的。
他也困,但他不得不装出一副很精神的样子。
他被刚才那张字条给吓到了。
大庆殿内,跪着的多是嫔妃,宦官、宫娥们除了给长明灯添油,或者送饭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殿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殿外候着。
所以,递给寇季的那张字条,八成是殿里的嫔妃偷偷塞给他的。
这个人是谁,寇季没发现,但是她递给寇季字条的目的,寇季大概猜到了几分。
依照宫里的规矩,赵恒驾崩以后,除了受封的几位嫔妃以外,剩下的嫔妃,大多要被送到姑子庙里去囚禁一生。
她们中间有人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所以想通过寇季,把自己从宫里捞出去。
以寇季今时今日的地位,加上寇准的权势,从宫里捞一个嫔妃出去,倒也容易。
但一旦被外人知晓,那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虽然这种麻烦对于现如今的寇季而言,并不致命,但寇季仍然不想招惹上这种麻烦。
这种麻烦一旦沾染上,后续的麻烦就会没完没了的接踵而来。
寇季养足了精神,在大庆殿里一直跪到了天光大亮的时候,见没有人再给他塞字条,这才放松了不少。
他一放松,困意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就跪在哪儿,垂下了脑袋,睡了过去。
直到宦官、宫娥们送来的早膳,赵祯才晃荡着寇季的胳膊,叫醒了他。
“吃东西……”
赵祯在寇季迷迷糊糊的时候,塞给了寇季一块冷肉,两块菜饼。
倒不是说宫里御厨做不出好吃的,而是为赵恒守灵的时候,没办法吃大鱼大肉。
寇季幽幽转醒,瞧着手里的冷肉,两块菜饼,嫌弃的道:“明明可以吃好的呢……”
赵祯大口的嚼着手里的菜饼,一脸满足的道:“已经很好了……”
寇季闻言,晃了晃脑袋,叹了一口气。
赵祯如今身为天下至尊,却没有一点儿天下至尊的自觉,反而像是个邻家的孩童,捧着一块硬梆梆的菜饼都能像是吃山珍海味一样吃的香甜,寇季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说他。
寇季抄起了手里的菜饼,咬了一口,对赵祯嘟囔道:“你以后要是半夜想喝羊肉汤了,一定要让御厨杀它十个八个的羊,熬一大锅,喝一碗,倒一碗。”
赵祯捧着菜饼,愣愣的盯着寇季,认真的道:“那会不会太浪费了……先生说过,朕在宫里的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是民脂民膏,不能浪费。”
寇季不屑的撇嘴道:“先生教你节俭了,那你有没有问问先生,他做到了吗?”
赵祯闻言,捧着菜饼,傻傻的愣在原地。
以前都是先生说什么,他听什么。
他从没有质疑过先生,也没想过先生说过的话,先生自己做不做得到。
寇季见赵祯愣在了原地,他左右瞧了一下,见刘娥、杨妃、李妃都没注意这边,于是就把菜饼塞给了赵祯,把赵祯手里的肉拿过来吃。
赵祯见状,瞪起眼,一脸愕然的看着寇季。
寇季一边吃着赵祯的肉,一边说道:“这冷肉吃多了,对你身体不好,我帮你吃了……你的那些先生,平日里净给你讲那些大道理。可他们讲的那些道理,他们自己都做不到。
谁给你讲的你的吃穿用度,一丝一毫都是民脂民膏?”
赵祯盯着寇季手里的肉,低声道:“李先生……”
寇季愣了一下,吧嗒了一下嘴,道:“还有谁?”
寇季原本是想把赵祯那些先生们在宫外挥霍无度的事情讲给赵祯听的,可赵祯张嘴就搬出了李迪。
寇季还真没办法讲。
满朝文武里面,论起狠,没人能比得过李迪。
李迪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跟赵祯讲过的大道理,基本上都能做到。
所以寇季没办法给李迪挑刺。
赵祯眼看着寇季把自己的那块肉块囫囵的吞下,眼中略有一丝失望,他目光落在了寇季自己的那块肉块上,喃喃道:“丁先生也讲过……”
寇季闻言,乐了,“那咱们就说丁谓。你知道丁谓在宫外过着怎样的生活吗?”
赵祯愣愣的摇摇头。
寇季认真的道:“咱们先从吃上面讲,丁谓每餐,要吃二十道菜,而且每天都不重样。饭桌上不仅有熊掌、燕窝这些珍品,还有不少邕州偏远地区出产的奇珍。
更重要的是,丁谓每道菜,都只吃一口,剩下的都赏给了下人。
丁谓每餐的花费,大概有上百贯,一天三顿,那就是三四百贯。
一个月那就是上万贯。
再说穿着……”
寇季从吃穿用度上,给赵祯讲了讲丁谓的奢侈生活。
赵祯听着,小嘴巴长的大大的。
等到寇季说完以后,赵祯愣愣的道:“丁谓的俸禄,不足以供他这么花销吧?”
寇季将最后一点肉塞进了嘴里,感叹道:“所以他贪污啊!”
“胡说八道!”
“丁爱卿乃是国之肱骨,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贪污受贿之人了。”
“……”
刘娥的声音在寇季耳边响起。
寇季用袖子蹭了蹭嘴,对刘娥一礼,“太后娘娘,丁谓其人,到底是好是坏,你我心知肚明。娘娘要借他达到什么目的,臣不知。但臣知道,他存在于朝堂上一日,就会腐蚀朝堂一日。
似他这种奸佞,朝堂上若是多了,那江山社稷可就危险了。”
刘娥微微眯起眼,盯着寇季,道:“危言耸听罢了。丁爱卿虽然有些贪婪,但他处事果决,理政干练,是一位难得的干才。
比起他理政方面的才能,他那点儿贪婪的小毛病,可以忽略不计。”
寇季淡然道:“娘娘说的是入汴京城之前的丁谓吧。”
寇季看了看赵恒的棺椁,对刘娥道:“丁谓真要是有娘娘说的那么好,先帝也不至于躺在这儿。先帝虽然一把火焚了玉清昭应宫,一举歼灭了那些妖道。可丁谓却依然逍遥法外。
先帝虽然崇道,但也有底线。
若是没有丁谓从旁蛊惑,他又怎么会一步一步的放弃自己的底线,最终弄的浑身剧毒呢?
若非臣出现,只怕娘娘,官家,也会性命堪忧。”
刘娥瞪了寇季一眼,冷声道:“哀家欠你一个人情,哀家记着呢,不需要你提醒。”
寇季晃了晃脑袋,道:“臣没有找太后讨要人情的意思,臣只是想说,丁谓其人,不适合再立足朝廷。”
刘娥上下打量了寇季一眼,冷哼道:“这是你给哀家的谏言?”
寇季沉吟了一下,点头道:“算是……”
刘娥冷冷的道:“哀家若是不纳呢?”
寇季盯着刘娥,认真的道:“臣尽了臣的本分,纳不纳谏言,自然是太后做主。”
顿了顿,寇季又道:“但是朝廷如今正值内忧外患之际,娘娘不该留下丁谓,再起争端。”
刘娥目光落在了寇季身上,略带深沉,“哀家怎么觉得,如今朝野上下,一片祥和呢。”
寇季沉声道:“先帝驾崩,辽国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借着这个时机南下。西夏野心勃勃,随时都有可能借着这个时机自立。
太后从哪儿看到的一片祥和?”
刘娥冷哼道:“辽国于我大宋,乃是盟国。我大宋每年进贡辽国数十万岁币,辽国拿了好处,又岂会再兴师动众南下。
至于西夏,乃是我大宋的藩属,朝廷每年都有厚赐,都会安抚,他们不可能自立。”
寇季愣愣的盯着刘娥,质问道:“太后以为,花钱就能买平安?”
刘娥冷冷的道:“就算不能买一世平安,也能买一时平安。等到官家长大以后,自然会跟辽国、西夏清算。”
寇季咬牙道:“朝廷频频资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敌强我弱。到时候想清算,恐怕也没那个力量,反而还要受别人欺负。”
刘娥面色一沉,低声道:“哀家只是一个女人,没有那么大能耐对付辽国、西夏。哀家只想稳稳的帮官家守住这江山,等到官家长大了,再交给他。”
寇季沉声道:“您明明可以跟我祖父联手,一起对付辽国、西夏的……”
刘娥凤眉一挑,不屑道:“一山难容二虎。你祖父容不下哀家,哀家又怎么可能容得下你祖父。”
寇季听到这话,不再多言,他对刘娥拱了拱手,垂下了脑袋,继续跪在了灵前。
如今刘娥、寇准共掌摄政之权,寇季又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能跟刘娥单独说话,他就想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劝刘娥放弃争斗,跟他祖父一起联手,一致对外。
毕竟,西夏就是在赵恒驾崩的这几年迅速崛起的。
寇季想着,看看能不能在西夏没有长大之前,提前把他们扼杀在摇篮里。
但经过了跟刘娥的攀谈,寇季发现,刘娥并没有跟寇准联手的意思,甚至还要跟寇准拼一个你死我活。
他也就放弃了继续劝解刘娥的打算。
他已经向刘娥释放了善意,但是刘娥不接受,那他就只能继续沿着自己谋划的路,继续默默前行。
刘娥见寇季垂着脑袋,淡淡的开口道:“哀家欠你一个人情,官家也欠你一个人情,你又是天子门生。真要有那么一天,哀家会放你一条生路。”
言外之意,她跟寇准的争斗,寇准若是败了,她会放寇季一条生路。
寇季缓缓抬起头,看向刘娥,淡然笑道:“娘娘怎么认定,自己一定会胜?”
刘娥坚定的道:“哀家不能输!”
寇季心中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
刘娥这到不是盲目的自信,而是实话。
她不能输,一旦她输了,下场就不会太好。
刘娥、寇季二人把话题聊死了,也就没有再继续聊下去了必要了。
刘娥牵着赵祯,把赵祯送到了杨妃、李妃手里,让她们照顾。
她觉得,赵祯跟寇季待在一起呆久了,迟早会被寇季教坏,所以让赵祯远离寇季。
寇季也没在意,依旧跪在灵前。
时间一晃,到了傍晚。
郭槐那厮悄悄的进了大庆殿,趴在了刘娥耳边嘀咕了几句。
刘娥阴沉着脸,皱着眉头离开了大庆殿。
寇季瞧着刘娥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大概猜到了,刘娥为何会离开大庆殿。
昨日登基大典的时候,寇准以他的权威,压服了百官。
但有关于刘娥借腹生子的事情,并没有就此过去。
反而会愈演愈烈。
昨日只是言官们对刘娥发难,今日就未必只有言官,恐怕更多的官员也会参与进来,甚至赵氏宗亲也会借此发难。
比如赵元俨,他既然已经有了异心,那他就不会再坐以待毙。
他必然会趁着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虽然不一定能借此扳倒刘娥,但是能给刘娥造成麻烦,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刘娥离开了大庆殿,再也没出现。
大概是在跟百官吵架。
没有刘娥盯着,李妃、杨妃也约束不住赵祯。
赵祯到了入夜的时候,又凑到了寇季身边。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冷肉,递给了寇季,“给你吃……”
寇季愣愣的看着赵祯手里的肉,愕然道:“你没吃?”
赵祯低声道:“晚上送来的我吃了……母妃把她那一块给了我,我给你吃。”
见寇季依然愣愣的盯着自己,赵祯就不好意思的道:“早知道守灵这么凄苦,我就不该把你强留下来,让你陪我一起受苦。
是我害你受苦的,就应该补偿你。”
寇季看向赵祯,认真的道:“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你对我这么好,有些事情我都不好意思想了。”
赵祯疑惑的看着寇季,“什么事情?”
寇季晃了晃头,道:“没什么……”
寇季把赵祯递过来的肉,重新推回去,还给了赵祯,叮嘱道:“这是你母妃给你的,是她一片心意,你不应该把它分享给别人,浪费了你母妃的一片心意。”
赵祯闻言,重重的点点头,他抱着肉块啃了一口,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寇季心里却长叹了一口气。
(赵祯性子这么好,非稻草杜撰,也非稻草吹牛逼。他就是这么一个掌权以后,晚上要喝一碗羊肉汤,还得考虑一下会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会不会浪费民脂民膏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