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季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了皇宫。
而他任职工部主事的消息,也如同一阵风一样的传了出去。
寇季还没有回府,刘亨、曹佾二人就已经到了府门口等候。
寇季的身影出现在了寇府所在的巷子口的时候,刘亨、曹佾二人就急切的迎了上来。
刘亨一到寇季身前,就急不可耐的开口道:“四哥,听说你要去工部?”
曹佾站在一边,也是一脸疑问盯着寇季。
寇季让轿夫先行一步回府,他陪着刘亨二人边走边道:“不是要去,而是我已经成为了工部主事。”
“哎呀!”
刘亨怪叫了一声,道:“四哥,工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是不是被人骗了。
工部主事听着好听,可手里的权力还没有我这个从六品的官大呢。
寇公难道就没提醒你?”
寇季愣了愣笑道:“去工部,是我自己的请求,没人坑我。”
刘亨、曹佾二人闻言,皆一脸愕然。
“你疯了?”
刘亨难以置信的盯着寇季问。
寇季低声笑道:“我没疯……我去工部,自有自己的想法。”
“工部就一个清水衙门,要啥没啥,你就算有天大的想法,在工部也施展不开。”
刘亨丧气的道。
曹佾认真的点头道:“刘亨说的对,你去哪儿都行,就是不应该去工部。
我伯父回到府上以后,长吁短叹的说,你的仕途完了。
我找我伯父套过话。
他告诉我,你哪怕申请外放,也比去工部要强。
他还说,寇公有意让你去工部磨练资历,乃是一步险棋。
因为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曹佾这话说的委婉,但是寇季却听懂了里面的深意。
曹玮的意思很简单,寇季去了工部,若是寇准有什么意外,那他很有可能就待在工部内,一辈子也出不来。
寇季领着二人进了府,饶过了影壁后,低声笑道:“你们放心吧。我自有算计,绝不会在工部闲赋下去。
倒是你们二人得加把劲了。
我已经升任到了正四品,你们两个还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刘亨翻了个白眼道:“你那正四品的官,还没有我们两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手里的权力大。”
曹佾哭笑不得的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升官如同吃饭喝水啊?
你入仕至今,也就两年多吧。
别人一个任期还没满。
你已经从一介白身,升任到了四品大员
已经走完了别人一辈子也走不完的路。
若不是我二人跟你相交甚密,知道你对朝廷的功劳不小,八成会认为,你是靠着太师的提携爬上去的。”
“嗯?!”
寇季瞥了二人一眼。
刘亨、曹佾干巴巴一笑。
刘亨追着寇季问道:“听四哥你刚才的意思,似乎去工部另有谋划?”
寇季闻言,还没开口,曹佾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瞪着眼睛问寇季,“你……你不会是想去跟少府监、将作监抢权吧?”
寇季疑问道:“有何不可?”
曹佾紧张的道:“万万不可,你去跟少府监和将作监抢权,纯粹是找死。”
虽然寇季已经从李迪、王曾二人嘴里知道了少府监、将作监水很深,但是见曹佾如此紧张,他还是想听一听曹佾能说出什么不一样的话。
于是乎,他一脸疑问的道:“少府监、将作监,有那么可怕?”
曹佾苦着脸道:“那不是可怕,那是动不得。一动就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寇季沉吟道:“会惹上谁?”
曹佾瞥了瞥厅堂前的寇府仆人,没有言语。
寇季会意,领着二人到了寇府内的一处偏院。
坐定以后,让府上的仆人备上了一些酒菜,再吩咐人守在了门口。
曹佾才缓缓开口,“一旦你动了少府监、将作监,就等于跟汴京城里八成的武勋,四成的文臣,宗室上下,所有人为敌。”
刘亨听到这话,一脸骇然。
寇季皱眉道:“有你说的这么恐怖?”
曹佾苦笑着点点头,“或许比我说的还恐怖……”
顿了顿,曹佾提醒道:“你只需要想想,朝廷每年的税负收缴入国库以后,有近五千万贯的钱财,要经过这两监之手,你就知道他们有多恐怖了。”
寇季刚要张口,曹佾又紧接着道:“单单是少府监,每年要铸造出的铜钱,就多达三千万贯。
这些钱是怎么来的?
就是朝廷收回来的旧钱融化了以后铸造的。
对于铸造,你也不陌生,应该知道,铸造会有所损耗。
每年少府监呈报上去的损耗,就多达百万贯。
但是以旧铸新,真的有这么大损耗?
明显没有。
那么这些多呈报的损耗哪里去了?
被宗室上下给瓜分了。
除了铸钱,少府监还有其他职能,比如锻造门戟等。
但它们大多都是礼器,损耗特别少。
往往一套礼器,可以用数十年。
但是朝廷仍然年年在铸造礼器。
但朝廷的礼器却不见多。
这其中的猫腻,不需要我多说,你也明白。”
寇季沉吟道:“你是说,这些钱都被宗室给瓜分了?”
曹佾摊开手道:“不然呢?两三代以内的宗室嫡系还有朝廷厚赐。
可两三代以外的那些庶子,谁管他们死活?
他们又不能出仕为官,不能捞钱。
就只能借着少府监的钱财过活。”
寇季意外道:“他们已经没了权势,如何从少府监捞钱?”
曹佾含糊的道:“自然有人为其张目。
虽说他们不是嫡子嫡孙,但身上一样流淌着赵氏血脉。
赵氏宗亲,自然不会看着他们饿死。
但他们也不会拿出自己的钱财去供养这些人。
所以只能让他们从朝廷身上吸血。”
寇季嘴角抽搐了一下,不想评判此事。
刘亨在一旁听着直吸冷气。
江山是谁家的?
赵家的。
赵家的人都在背地里挖赵家的墙角,怎么能不令人吃惊?
刘家终究不是什么传承多年的大家族,所以根本不明白大家族族人的处事方式。
在传承了多年的大家族的族人中,旁系旁支,趴在嫡系嫡支身上吸血、占便宜,是一种很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他们看来,同样是一个祖宗,你过的好,我过的差,我拿你一些东西,就是应该的。
全然不在乎,他们这么做,会不会对嫡系嫡支造成什么威害。
所以这种事情,不止赵氏皇族有,其他豪门大户也有。
只是有些嫡系宽容,有些嫡系狠辣而已。
宽容的嫡系,会在旁系旁支拿了东西以后,教训一两句,又或者干脆装作没看见。
比如赵氏皇族。
狠辣的嫡系,会在旁系旁支拿了东西以后,拉着他们出来卖命,又或者砍掉他们,将他们逐出宗族。
就像是一棵树,长歪了,有些主人会出手修剪它,有些主人则对它们不管不问。
赵氏皇族掌管者,大概属于后者。
寇季默默的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因为他感觉,他迟早要跟赵氏宗亲们对上。
这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能成为他收拾赵氏宗亲的突破口。
寇季盯着曹佾道:“那将作监呢?”
提到将作监,曹佾有些不自然,他吞吞吐吐的道:“将作监就有些复杂……”
寇季看到他这个反应,就知道,将作监的诸多捞取好处的势力中,必然有曹家存在。
他盯着曹佾道:“你放心大胆的说,我和刘亨都会为你保密。”
曹佾尴尬的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就是说出来有些羞耻。”
曹佾顿了顿道:“将作监幕后之人远比少府监要多。
少府监脱胎于内府,以前由宦官掌管,脱离了内府以后,由文思院掌管。
基本上没有脱离赵氏的手。
但是将作监就不同了。
将作监铸造器械、军械的事由,皆由汴京城内几大家子掌控着。
其中就包括我们曹家。
每年朝廷在军械锻造上会投入数百万贯,乃至于上千万贯。
其中有一半就被吞没了。”
寇季闻言,嘴角直抽抽。
曹佾见此干笑道:“你去过保州,见过保州保塞军的军械。
他们拿着的大多都是太祖年间,又或者太宗年间锻造的兵刃。
不止是他们,全大宋的厢军,大多都是如此。
除了上四军以外,其他各路禁军的军备,其实也都是几年前的。
但是各地每年都会呈报一些需要锻造的军备上来……所以……”
寇季叹气道:“你们真是黑了心了,喝兵血也就算了,还要兵的命。”
曹佾苦笑道:“这在汴京城里其实不算秘密。
而且,这也不是我们几大家子非要贪的。”
寇季没好气的道:“还有人逼你们贪污不成?”
曹佾哭笑不得的点点头。
寇季给了曹佾一个你在逗我的眼神。
曹佾见寇季不信,无奈的解释道:“此事还得从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说起。”
寇季、刘亨闻言,做出了一副侧耳聆听的架势。
曹佾说道:“当年太祖杯酒释兵权,我们几大家子就感觉到了危险。
毕竟,为了江山稳固,杀死开国功臣的事情历朝历代屡见不鲜。
况且太祖还是靠着兵变起家的,对武将就更敏感。
我们几大家子手里没了兵权,心里自然慌。
就在大家都慌神的时候,太祖许给了我们几大家好多钱财。
几大家的人一看,太祖这是在拿钱消灾,想让大家拿了钱财,放弃权力。
为了怕太祖手里的刀子随时落下来,几大家的人就开始捞钱。
想方设法的捞钱。
让太祖看到,我们几大家的人都贪恋富贵,无心权柄,更无心作乱。
事实证明,我们几大家的人贪的越欢,太祖就对我们越放心。
不仅护着我们几大家的人贪钱,偶尔还背地里推波助澜的给我们送钱。”
曹佾看着寇季,满脸苦涩的道:“我祖父告诉我,石家父子,白天在汴京城里欺男霸女,巧取豪夺,一车车的钱往府上拉。
晚上的时候,父子二人守着钱车,失声痛哭。
汴京城的人都说,石家的人贪得无厌,石家的人为了钱财坏事做尽。
可没几个人知道,石家父子,其实根本不爱钱。
他们府上的钱,早在他们进去汴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多的花不完了。
以他们父子的功勋,朝廷每年赐下的赏赐、俸禄,也足够养活一大家子了。
钱对他们而言,其实没多少作用。
他们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保命。”
寇季听到这里,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言。
曹佾口中所述的其中一部分,史书上有记载。
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以后,往日里一个个安份的开国大将,一个个都变成的贪得无厌之辈。
其中贪污的最凶残的就是石守信父子。
后面的事情,不需要曹佾多解释,寇季也清楚。
宋太祖赵匡胤开了个头,武勋们就刹不住了。
宋太宗赵光义登基以后,为了尽快的稳定朝纲,为了粉饰他的一些小秘密。
不仅没有阻止武勋们贪污,反而在背后当推手,继续推波助澜。
先帝赵恒登基以后,武勋们贪污已经变成了习惯。
赵恒是多么热爱和平的一个人?
他不仅不愿意跟辽、夏开战,也不愿意跟武勋们对着干。
他不想找任何人麻烦,也不想让任何人找他麻烦。
只要能用钱财解决的问题,他都喜欢用钱财解决。
反正他有钱。
他只想一个人认认真真的修仙。
所以,武勋们贪污他也没管。
直现在,朝廷想不让武勋贪污都难。
寇季不想评判这件事,他盯着曹佾,问道:“那文官又是怎么掺和进去的?”
曹佾沉吟道:“听说跟已故的宰相赵普有关。
太祖在位的时候,赵普担任宰相,贪污受贿被太祖亲眼撞见。
太祖罢黜了他宰相的身份。
太宗继位以后,恢复了赵普的宰相之位。
为了借赵普之力,稳定朝局,他默许了赵普贪污。
赵普的手自然不可避免的想伸进将作监。
只是当时将作监被我将门掌控,赵普一时半会儿插不上手。
由于朝廷在科举的时候,新科一甲进士,会被授为将作监丞。
赵普就是借着这一点,收了两个一甲进士门生,打破了我将门在将作监一家独大的局面,把手伸进了将作监。
此后宰相、参知政事的继任者,或多或少,都会对将作监伸出手。
久而久之,将作监里面的各家势力,就变得错综复杂。”
“我算是听明白了……贪污之风始于太祖,昌于太宗……”
刘亨呲着牙花子,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