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周慎之剧烈咳嗽起来。
萧洛兰连忙拍了拍,让书棋去看看书砚的药煎好没有,自己转身去倒水,袖口忽然一紧,萧洛兰转过头,发现慎之拉着她的衣袖,烧的滚烫的脸上痛苦,不甘,又迷茫,他并未说话,只是轻轻的将额头靠在自己袖口处,安静又脆弱的蜷缩起来。
萧洛兰看着这一幕,一直守到慎之喝完药彻底沉睡。
动了动发麻的手臂,萧洛兰轻轻的将衣袖拿出来。
小雨淅沥,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明明早上还是晴天,萧洛兰伫立在门边,伸手接了几滴雨水,莫名惆怅。
她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终将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
慎之就是如此,那周宗主呢?萧洛兰望着踏雨而来的周宗主,思维有些发散,因为她想不出这人年少时能有什么不可得之物。
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抢了再说。
等近前了,萧洛兰发现周宗主手上居然还拿着一把骇人的玄黑巨剑。
“公孙家炼制的巨阙。”周绪拄剑而立,天色昏沉下,他的笑容带着一股狰狞的血腥杀意。
“先帝曾赐我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可剑履上殿。”
“这次正好可以带着上朝用用。”
第186章
深青瓦檐, 朱红廊柱,墙角雨打芭蕉。
雨水沿着屋脊顺流而下,滴滴答答汇聚成连串珠线, 有些溅到巨剑上,顺着剑尖流淌至台阶下, 借着檐下的灯笼, 巨阙剑反射出宛若潺潺细水之流的色泽, 只不过那色泽黑红的好似血一流动, 古朴厚重的巨剑尚未开锋, 但萧洛兰看巨阙剑那可怖的高度厚度,怀疑这巨阙开不开锋都不影响它的杀伤力。
这玩意一看就巨沉巨重,不像一把剑,在周宗主手里倒像一把锤子, 抡起来就能砸倒一大片人。
萧洛兰拢了拢披风:“谁又惹你了。”应该不是慎之吧, 他都病倒在床了, 这父子两闹别扭还真是闹上真火了。
周绪手掌微用力, 玉螭虎纹剑首入手冰凉,巨阙剑格处缠绕着几圈褐色粗麻布条,隐泛着陈年已久的血腥气,周绪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咧嘴笑道:“大概是贼老天吧。”
萧洛兰望着周宗主皮笑肉不笑的瘆人模样,心里有些发毛。
“夫人怎么到这了?”周绪手腕拧转, 巨阙剑就停在了身侧, 他在夫人面前站定, 挡住了细雨斜风的早春寒意。
萧洛兰轻轻的推开书房的门:“慎之生病了, 我过来看看, 现在他刚喝完药睡下, 你进来的时候动作轻点。”
“生病了?”周绪拧眉,跟着夫人进了书房,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屋内暖气融融,难得的燃了炭盆,放置在房间一角,萧洛兰撩开卷帘,进入书房内室,将窗户打开一些,透些新鲜空气进来,随后坐在床边绣凳上,发现慎之还没退烧。
萧洛兰忍不住担忧,探手摸了摸慎之的额头,还是滚烫一片。
这药喝了怎么不管用?萧洛兰蹙眉,起身想让书棋再把李大夫请过来一趟仔细看看,发现书房外,周宗主根本就没踏进内室一步,反而站在书桌前,翻阅着书桌上的一摞书。
萧洛兰心里轻恼:“慎之都病了,你还不去看看他。”
周绪将巨阙剑放在书桌上,随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夫人焦急的玉容,心下一软:“不是已经喝了药?我们在这守一会便是。”他随手拿起一张字帖看着,点评道:“文人常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我看慎之这字刚劲过猛,锐气毕露,一点也没学到他老师的藏拙敛锋之韵。”
萧洛兰气闷:“你自己的字迹都飞扬到没眼看了,还说慎之。”转身去了门外。
周绪看向挂在书墙上的孝字,窗外雨声滴滴,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进入内室。
坐在床边,周绪望着周慎之烧的不省人事的模样,忽的气笑了一句:“小兔崽子气性还挺大。”
周慎之睡的昏昏沉沉,耳边似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太真切,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父亲穿着玄色轻甲就坐在他床沿,有一瞬间,周慎之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他眼神恍惚了一瞬。
“你这几天字没练好,等病好了还需多练练。”周绪不在意儿子的沉默,道。
周慎之紧咬着牙,不去看父亲,心里憋火,眼底烧的猩红一片,浑身都在颤抖,一字一句道:“我不练!”
周绪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周慎之硬撑着头,昂首以对,烧的干裂的嘴唇溢出血丝,声音嘶哑至极:“既然我不类您,无用之人还练字做甚?”
周绪冷冷望着儿子,周慎之梗着脖子回望,嘴唇微颤,眼眶泛红。
“不想练字那就回陆家去吧。”周绪冷然一笑,丢下一句,随即起身。
周慎之脑袋里的那根弦瞬间就崩溃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翻身赤脚下床,挡住父亲的去路,血气翻涌间,连嘴巴里都是血腥味,怒不可及道:“你是不是又想把我送人,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就是不想要我!”周慎之多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彻底爆发,声嘶力竭的吼道:“可我才是你的儿子!我才是!”
萧洛兰望着慎之,发现他满脸泪水,微微怔神,在她印象中,慎之一直是沉稳冷静,克己守礼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失控。
周绪径直走向书房外间。
周慎之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萧洛兰眼见周宗主拿了巨阙剑就走,竟是不管不顾了,眸内微惊,提裙上前按住周宗主的手:“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周绪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握着剑的骨节咔擦做响,极力忍住心底的暴戾,坐回主位上。
萧洛兰再看向慎之,发现他就只穿了单衣,将搭在衣架上的大氅递给他,温声道:“穿好衣服,别着凉了。”
周慎之接过大氅闷声道谢,背着母亲披上,他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万不会让自己在母亲面前衣衫不整。
萧洛兰让慎之坐到书房座椅上。
父子两人谁也没说话。
“喝点水。”萧洛兰从慎之这里打开话题,至少犯犟的时候,慎之比周宗主要好说话。
周慎之努力对母亲笑了笑,神色憔悴。
“你们怎么吵架了?”萧洛兰特意看了一眼周宗主,发现这人眯着眼打量着巨阙剑,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想让我回陆家。”周慎之道。
“不想练字,不求上进,周家又不养闲人,除了陆家,他还能去哪。”周绪声音一直冷淡趋近冷漠,手指敲了敲巨阙剑的剑身,剑鸣嗡锐,他端详着这把剑,细看上面的花纹,略有怀念。
周慎之听着刺心窝的话,猛地抬头望着父亲,握着扶椅的手青白的可怕。
“慎之生病了,当然是在自己家修养。”萧洛兰止住周宗主伤人心的话,打了个缓场:“而且今天是休沐,本就是休息天,没休沐的时候他日日去府衙上值,未有一日得闲,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练字一事也不急于一时,等病好了再练也不迟。”
周绪目光从巨阙剑上移开,定定看向周慎之,过了一会,道:“你想如何?”
是“你想如何?”的认真询问,而不是那句“那你如何?”般的高高在上,冰冷无情,周慎之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后,高大的青年微微弯了弯腰,面容藏在褐色大氅里,看不真切,只有青年的沙哑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恳求模糊传来,偏执重复道。
“…我只要你收回那句话。”
“收回那句话。”
这小兔崽子闹个不停就为了他大半月前的一句话?周绪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气,依他年轻时候的脾性,若听到自己父亲说他什么不类已的屁话,他肯定嗤之以鼻,不类已就不类已,他根本不屑像任何人。
“过来。”周绪道。
周慎之走到父亲桌旁站定,周绪打量着他,发现他眼眶通红,颧骨也赤红一片,整个人烧的狼狈憔悴,他略嫌弃的冷声道:“后天去练武场和我练手过招。”
周慎之紧抿着唇,倔强的不应声。
周绪用手指敲了敲巨阙,道:“到时我用巨阙。”
周慎之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整个人都裂开了,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还有巨阙剑,这巨阙一剑下去会死人的吧?!
周绪笑了,小兔崽子还敢和他闹。
“怎么,不敢?”周绪淡淡道。
周慎之明知道父亲故意在激自己,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回道:“去就去。”
“那就说定了。”周绪微微一笑。
周慎之咬牙应声,他不信父亲还真能打死他。
周绪收起桌上的一摞书籍,摆好,见夫人一直在看着他们,轻咳了一声。
周慎之直直看向父亲。
周绪虎着脸。
周慎之咳嗽了起来,又急又气,固执的盯着父亲。
“好的不学坏的学,尽学了一身犟性。”周绪起身,不再说什么,把座位让给了周慎之。
周慎之坐在座位上,等父亲和母亲走后,这才松开紧攥的手,眼里渐渐有了光彩。
许久,后窗那边才露出一个头来。
谢德庸毫无世家风度的双手撑窗跳了进来,衣服上都是泥,他望着生病的好友,坐在他的对面,凑前问道:“生病这招如何?”
周慎之裹紧大氅,没什么表情。
谢德庸却觉得原先萦绕在好友身边的沉郁颓废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恢复成了以前的内敛骄傲。
“是不是和好了?”谢德庸笑的一脸自得:“我以前就经常装病博阿爹阿娘关心。”
“只要你爹你娘爱你,这招就百试百灵,管用的很,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真生病啊。”谢德庸觉得好友身上滚烫的吓人,看好友眼神都不对了,果真是个对自己狠的狠人。
周慎之喝了口温茶,似乎还能尝到蜜水的甜味,他心情愉悦的将茶水饮尽,又将书桌上花瓶里的花打理了一番,早上在十六面前作态时,他很小心的没有让热茶溅到花,所以现在那些花仍然芬芳依旧。
“慎之,你怎么不说话。”谢德庸气馁。
“我生病了。”周慎之拿起一本书看着。
“刚才我远远瞧见节度使大人到这里,你不知道你阿爹的脸色有多吓人,吓得我到现在还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为你捏了一把冷汗。”谢德庸自顾自的的说道。
“幸好有你母亲在场。”谢德庸真心感谢好友的继母。
周慎之想起母亲担忧焦急的眼神,以往种种的好略过心头,他本不想让母亲掺和进来的,母亲是极好的,性情温和宽厚,对待他这个继子和对待阿妹一样,是他不好。
“阿娘自然是好的。”周慎之第一次这样称呼母亲,可惜声音轻轻,谁也没听到,说来也怪,原以为会说不出口,没想到说完以后,心绪豁达毫无滞涩。
周慎之怔了一下。
“对了,我父传信给我,圣上性情多变,竟连最受宠爱的熹皇贵妃也受到了冷落,还大肆选秀。”谢德庸摇着折扇,给好友说长安的事:“据说是因为圣上某一日夜梦神女,想要将神女找出来。”
“工部侍郎因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被圣上全家抄斩。可怜呐,许侍郎两朝重臣,白发苍苍,阖府上下儿孙百人,人头滚滚落地,无一人幸免。”
周慎之对前面不感兴趣,当今圣上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后宫佳丽早有三千,听到后一消息上了心,阆歌关押着勾结异族的王安一家,王安是工部侍郎的暗线,现在圣上将工部侍郎灭门,这是要死无对证了。
周慎之冷笑,决定明天加派人手严加看管王安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