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天气实在是冷, 璎娘轻轻呼气时,都能感觉到那寒冷顺着口鼻吸入肺腑中,她裹紧披袍, 静静听着水流划过船身的声音 。
眼前不分昼夜,唯有偶尔被三妹搀扶着去船头晒到太阳时, 她才恍觉是白天。
上次船主买粮食时被吓了一跳, 更加心急前往洛阳。
冬季人烟了了, 江上更是冷寒。
偶尔才能听见江鸟飞鸣。
璎娘手捧着碗, 低头浅啜一口, 半温的水下肚,教了半天课程的嗓子舒服了些,她倚靠在后舱船窗口处,能听见窗外呼嚎的江风, 似鬼声呜咽, 如泣如诉。
就在璎娘以为今天也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时, 船身忽的摇晃了起来, 她不稳的扶住窗口,底下的水流波动越来越大,发生什么事了?
余大郎掀开帘子,将小金子和小银子扔到后舱:“别出去,前面有水匪。”说完就快速离开了。
小金子和小银子害怕的抱在一起,璎娘手拿着木棍, 心脏紧张的砰砰跳起来, 下一瞬, 后舱帘子又被余大郎掀开了, 他看了一眼面色发白的贵人, 又在她的脸上看了一圈, 最后上床把草席纸被推到一边,草席下就是厚厚的干草,余大郎在床尾抱起一摞,木板床赫然有个小形拉环,用力把拉环拉开,床尾露出一个大洞。
璎娘只听吱呀一声,手腕就被余大郎捉住了。
“水匪在前面劫船要过江费,你到床里躲躲,记住了,千万不能出声,万一被他们搜到,你就完了。”余大郎说的又快又急,也顾不得璎娘有没有反应过来,就拉着人去床尾洞口处。
璎娘蜷缩在床底,听见了余大郎合住木板的声音,随后便是杂乱的整理声,隔着干草,草席,她听见小银子和小金子似乎又被余大郎带出去了。
船身摇晃的厉害,璎娘躲在狭小的床底,手脚紧贴着潮湿发霉的木板,极度逼仄的空间让眼前的黑暗多了几分恐怖,好像是一具棺材般,这个联想让璎娘呼吸一瞬间加重,而后又变成了几不可闻的缓气,小腿似乎抽搐了,带来钻心的疼 。
外面。
余大郎把小金子和小银子脸上各抹了一层木柴灰,让两人脏兮兮的,看不出样子,随后推他们进后舱,又再警告了一遍:“你们不要说话,等阿爹交完过江费就行了。”
小金子和小银子一个劲点头,团抱在一起。
江面上,余石头望着前面几艘大船,手脚哆嗦,苗翠也是,三艘大船上都是人,水匪老大正站在船头索要过江费,因隔的远,余石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到水匪们明晃晃的大刀,以及越来越多的匪船包围了他们,有很多人跪了下来哀求着船老大,有些人交够了,就放置在另一艘船上,大部分都给了。
还有一些坚决不给,船老大指挥手下的人摇晃船只,江风中,隐约吹来船老大威胁的话:“…破财免灾…不识好歹就扔到江里喂鱼…”
余大郎看的清楚,后续有几个不听话的被一脸横肉的船老大一手一个,直接扔到了汹涌的江水中,只冒了个头,人很快就不见了。
此举大大震慑了其他人,很快江匪们打劫完毕,只剩下了不远处孤零零的一条船。
余大郎头上都是冷汗,江匪很快乘船来到他们的船上,十来个匪徒一上船就包围住了余家一家人。
船老大最后上船,一眼就看出这家没有油水,心情不好。
余石头挡在翠娘面前,两夫妻吓得同时下跪
“大首领,这家不行啊。”一个小啰啰道。
余大郎上前一步,弯腰拱手,赔笑道:“大首领一看就是好汉,我们无意路过,道上的规矩我们都知道的,过江费早就准备好了,恳请大首领高抬贵手,天太冷了,这点银钱留给首领买点酒喝喝。”
说着,余大郎将一个破旧布包打开,露出小堆铜钱和几粒碎银子,以及苗翠的旧细银镯。
这年轻人虽然很上道,但船老大对他这点银钱还真看不上眼,他使了个眼色让底下的人进里面搜搜。
很快,船舱里就乱成一团。
小银子和小金子害怕的望着进屋的水匪,水匪翻箱倒柜,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床上也没有幸免,小银子望着草席被其中一天掀开,突然大声嚎哭起来,小女孩的声音尖利,刺人耳膜,小金子受到小妹影响,也哭了起来,乱糟糟吵成一片,水匪不耐的甩了一人一巴掌,直接将人拎到了外面。
“没啥好东西。”
船老大掂量着手里可怜的银钱,就道:“把他们都带上,以后就留在寨里。”
余大郎一听这话,心里一沉。
余石头忍不住哭求道:“大首领,俺们一家要去洛阳寻亲,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船老大笑道,他指着那几艘满满当当的人:“嘿,巧了,对面那些人大多数也是去洛阳的,自从南边发洪水了,不少人就想着渡江去洛阳。”
说完就怪笑两声,很明显,这些不同于流民的,稍微有点余财的人,就是船老大的大肥羊,他们将渡船开到水流湍急处便开始勒索钱财,不听话的就淹死。
余大郎望着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他们以为自己交了钱财就万事大吉了,不可能的,这些水匪还会给他们的家人亲戚要赎金,不把他们宰个彻底,他们就不是水匪了。
很快,他们这艘船就被驱赶到了一起,方便看管。
在水匪的看守下,晚上,四艘船进了他们的地盘,余大郎只匆匆把内舱床头用杂物掩盖一下,就被水匪推搡到了牢房。
苗翠搂着两个孩子,心疼的摸着他们脸上的巴掌印,小银子跑到大哥怀里,声音很小,带着着急:“璎娘子还在船上,怎么办?”
“她在这里更危险。”余大郎看了一圈道,现在他就担心璎娘子会忍不住出来,那就糟糕了。
璎娘藏在床板里,等真正确定船舱没人时,才睁开眼睛,无声的大口呼吸。
她听见了水匪闯入船舱,甚至打人的声音,三妹的哭声让她心浸着冷疼,黑暗中,一切的响动被放大,梦魇似的盘旋在她的耳边,直到此刻,她不知余家被那些水匪带到了哪里,但亦不敢出去,身体僵硬的厉害,被冻的发麻的手在嘴边轻呵,过了许久,她听见了船外有水匪喝酒作乐的声音。
在黑暗中,璎娘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概念。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手心里的木簪被她磨的尖头发亮。
就在璎娘再次有困意袭来的时候,她听见了更加嘈杂的声音,似乎有另一波人攻打水匪了,璎娘一下子惊醒过来,她专注着听着外面的声响,喊杀声遥遥传来,听得她手心冒冷汗。
与此同时。
魏云州带着大军占据了寨子,原本的水匪自然被他杀了,这波水匪选的藏匿点实在不好,就在山阳渎的范围,他的大军正要从山阳渎返回洛阳,身后的反贼追的紧,不知发了什么疯,一个劲的往洛阳追赶而来,韩福闻讯已经派兵来了。
魏云州得知纔州节度使的死法,为周蛮子的手段感到心惊。
这周蛮子莫不是疯了。
本就凶名在外,现在更添恶事几桩,引得朝廷诸公弹劾,虽然魏云州也知道那些弹劾真算起来不算什么,可他听说幽州正在弄黄金台,广收天下人心,周蛮子这几件事一出,谁还会到幽州那地。
简直得不偿失,魏云州又想起流传在江淮地域的一则消息,据说王百万死的那么惨,主要原因是因为他在楚州带兵阻碍了周蛮子找他的新妇,也就是前年名动天下的幽州主母,花容夫人。
魏云州想了一通,幽州军正在从楚州,泗州,广陵方向铺展寻人,最近更是有往洛阳方向延伸的状态,魏云州当然不能看幽州兵的手插的这么长,理所当然的带兵反击。
他有不惧的资格,因为他身后有洛阳。
至于被水匪抓到的那些倒霉鬼,魏云州查清都是要到洛阳的,便让下面的人放行了,万一打起来,他是不会负责他们的生死的。
余家再次回到自己船上时,余石头惊魂未定就赶上前面三艘大船,一起走。
璎娘听见外面的动静,尤其是三妹唤她的声音,手脚僵麻的从床尾慢慢钻出来,乍然脱离了封闭的环境,璎娘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
苗翠拎着两孩子的耳朵去擦药膏。
“朝廷水军杀了水匪,把我们救了出来。”余大郎简单的说了一遍经过:“现在安全了。”
他望着靠坐在船窗边的璎娘子,上前想把窗户关上。
“我想吹吹风,可以吗?”璎娘抬头问道,月光下,她的脸庞泛着冷色的清白,表情仍然是镇定温柔的,哪怕刚经历过如此惊险的事情。
余大郎给窗户留了点缝。
等舱内无人的时候,璎娘透过那丝自由的风,缓缓松开被指尖掐出血丝的掌心。
没人知道 ,她现在真的很怕幽暗密封的环境。
第266章
洛阳城外的流民排成了长长的一条队伍, 新任的洛阳令开仓赈灾。
但到底是天寒地冻,每天都有人在寒冷中失去生命,很快, 洛阳里的豪富乐施人家和一些广受赞誉的寺庙们也开始救济灾民,一时间, 洛阳城外竟有几分喧嚷。
虽说赈灾以官仓为主, 私仓为辅, 但洛阳城内豪奢之家实在不少, 再加上有一向乐善好施的唐家带头, 率先给灾民们送衣送粮,免费发送医药,另还请了道教人物专门禳灾祈福,比官府那边的阵势还要大一些, 让受了唐家恩惠的灾民们不停的对着唐家人跪地磕头感谢。
寒冬季节, 唐家家仆个个面目严肃的看着领取衣食的灾民们, 在一旁维持秩序。
唐五郎亲自下场给那些灾民们舀粥, 今年可以称的上是大灾之年了,从夏秋之交,雨水就开始不断,十月洪涝爆发,千亩良田被毁,流民遍地, 自冬月伊始, 雨雪不止, 受灾范围进一步扩大, 幸好这些灾民是在洛阳, 洛阳是当今天下有名的大粮仓, 不至于像别的偏远地区,无食可吃,无衣可穿,活活冻死,饿死。
洛阳到底是东京,活路总比其他地方多一些。
唐五郎想到此,叹息一句。
他用热帕擦了擦手,不着痕迹的朝官府赈灾那边看了一眼,新任的洛阳令荀家大郎荀言也在赈灾,相貌堂堂,举止不俗。
唐五郎不由想到最近洛阳流传的一则消息,据说清河县的东月堤决堤一事就是他们父子俩的手笔,现在荀父升官发财,倒是符合事情发展。
年纪不大,倒是挺心狠手黑的。
荀言感觉到视线,他看向洛阳大富,唐家唐五郎。
唐五郎对他笑了笑,等荀家大郎在随从保护下进入城内后,他拿粥勺往旁边一瓷碗里一倒,小半碗粥被他吸溜喝下了肚。
也就洛阳周边受雪灾的灾民多,若荀家父子在江淮地区那,不得被那些流民生剥活吃了。
至于唐五郎为什么要相信盘踞在广陵一带的大反贼发出的通缉令,这就不得不说起,如今价值堪比王侯之头颅的荀家父子了,
自从已经被朝廷钦定为大反贼的幽州节度使,镇北王,大柱国大将军,时人称周蛮子,此人在不久前发文通缉了荀家父子,罪行如上,证据确凿,当夷三族,完全不顾荀父此时已经是洛阳令,周蛮子下达的通缉文书里,写明只要有人能割下荀家父子的人头,可得王侯之位!
朝廷那边自然是震怒交加。
而荀家父子现在不管去哪都有护卫相随,完全没有了当初进洛阳时,热络交游的意气,明明当了洛阳令,现在反倒像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府衙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是被人层层保护起来。
该说是做贼心虚吗?唐五郎一边舀粥,一边想着事情,没注意粥桶空了,还是他的书童提醒了他一下。
“没粥了,你怎么不早说。”唐五郎道。
书童让健仆抱粥桶来,继续施粥。
可是面前要粥的人却一直没有动。
唐五郎不由多看了几眼,大多数灾民没什么好看的,也就是冬天,他们身上的味道不明显,就比如眼前这位,身上衣服发出淡淡的鱼腥味,男子样式的外袍脏污,许是怕冷,穿的意外的臃肿,还带着蓑笠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偶尔露出的部分也是一层黑灰,让人看不清他的样子。
“哎,你挡路了。”书童见这灾民木头似的杵在那,不满道。
那人似乎愣了下,随后手握着木杖朝旁边敲了敲,退到了一旁。
原来还是个瞎子?唐五郎善心发了,拉着这人的木棍,让他又回到了位置上,给他盛了满满的粥:“小心点,别洒了,你呢,就在这旁边吃,我唐家今天还有给人免费看病的大夫,等会有空了,我让大夫给你看看你的眼。”
“哎,你怎么不说话啊,难不成还是一个哑巴?”唐五郎奇道,寻常灾民听见他这话,还不得立刻感恩戴德啊,有些人还非得给他磕头呢。
璎娘想起翠娘的告诫,犹豫了一下,翠娘告诫她不能让别人知晓她是妇人,只有男子装扮,在外麻烦会小些。
唐五郎嘀咕了一句:“难不成又瞎又哑。”
“不是个聋子吧?”他问道。
“不是。”苗翠排在璎娘身后,忍不住道,刚才这人可是说了,会让大夫给璎娘看眼睛,万一误会璎娘瞎哑不吉利,不给她看,就亏大发了,现在请大夫也要不少钱。
璎娘摇头,这赈灾的唐家口碑很好,她想了想,声音很轻:“谢谢你。”
璎娘知道余家粮食也不多,再省着吃也没了,到了洛阳后,船主一家就混在当初三艘船人里面,当初被水匪打劫的那些人里有不少人在洛阳有门路,已经进去了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