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有的人还半信半疑,但是没过一天,那些在金陵城一向无所事事,惹事生非的不良少年们又全头全尾的回来了, 一个劲的说那些叛逆看见他们破烂的平民扮相, 问都没问, 就让他们走了。
此次回来, 如果有哪家想跑,可以跟着他们,不过他们挖的那条地道可是要收费的,费用还不低。
原本半信半疑的人听见这些从不学好的阖闾不良们要收费,反而信了起来。
阖闾不良们说,叛军眼看要打进来了, 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叛军他们骑的马比两个人还高, 一但金陵城破了, 那些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 幽州北人听说都是茹毛饮血的, 再不逃就没机会了。
一个个的流言在金陵城中传播,随着一家成功带着家当逃了出去后,如雪崩一般,城内逃跑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人不满不良们收钱的举动,重新找了一个破损的洞口逃了出去。
眼见叛军真的没有管他们,有些机灵的直接跑回城内,劝说亲朋好友一起走。
金陵太守得知这个消息时,立刻抓来一批逃走的人处死了,结果导致他们更加疯狂的逃离。
又处死了一批人后,金陵太守在城头焦躁不安的踱步,城下叛军援军又增加了,很显眼,他们要有大动作了。
这一次,他还能守住城吗?
金陵太守看向一直在守城的小王爷,出乎他的意料,这个一向骄纵自大的小王爷居然坚持了下来,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两浙的几个州郡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叛军围困,金陵太守想到这,就恨的五脏俱焚。
副官又带上来一批人,这些都是要逃跑的,一见到官老爷,这些衣物打满补丁的人就跪了下来,他们拖家带口,满眼恐惧,一个劲求饶。
“尔等为何要逃?外面就是叛军,你以为叛军会好心放过你们,说不定逃出城的那些蠢人现在已经死了!”金陵太守吼道。
懦弱的民众挤成一团,其中一个汉子护住妻儿,怒而起身道:“哪怕被叛军杀死也比在城里饿死好。”
“城内粮食充足,何来饿死一说。”金陵太守怒目圆睁:“刁民妖言惑众,来人,将他们带下去砍了。”
饶命声不绝。
魏无忌看着这一幕,说道:“将他们关入大牢吧。”
金陵太守怒看向小王爷,守城的压力让他精神紧绷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城墙上的王府属官,还是挥手让人将这些刁民带下去。
“现在城内粮价疯长,昨日我杀了一批,但仍然没有扼制这股风气,是我之过,不是他们的错。”魏无忌将千秋剑放在自己身边,慢慢靠坐在城墙,他的盔甲满是血污,鬓发凌乱,不复从前姿态。
金陵太守低吼道:“小王爷,你一时的仁慈只会带来更大的灾祸,今天那些刁民逃了,你信不信马上就有兵卒扔掉武器,伪装成乞丐平民也跟着逃了,兵溃如山崩,你今日不制止,明日这城就破了!”
“这是叛军的阴谋,我岂能让他得逞。”
“叛军特意放了那些平民,只为了扰乱我方军心,你究竟懂不懂?!”
魏无忌抬头看着为了金陵城殚精竭虑的金陵太守,父亲在时,金陵太守经常跟在父亲身边,在魏无忌以往的记忆中,这位身材矮瘦的金陵太守只知道附和父亲,如果不是这次危机,魏无忌从不知道金陵太守守城的决心这么强烈。
“我知道,可太守您杀不尽他们逃离的心。”魏无忌望着天上灰白的太阳:“与其紧抓他们,不如杀一杀城内想逃离的大富人家,他们危害比那些人大多了,趁着金陵战乱发财,发完财之后又想脱身,这世上好处,他们都想占个够。”
“这…”金陵太守犹豫了,城内守军不够,还需要那些大户人家出人出力出钱 ,你杀了其中一家,这个群体立刻会反噬,杀的狠了,人家直接联合叛军,来个里应外合,金陵太守见过很多这样的前车之鉴。
小王爷昨天贸然杀人的举动,已经惹众怒了。
见太守没有说话,魏无忌也就不再说什么,事到如今,他才发现曾经和他交好的家族有多可恨,可惜,他明白的太晚了。
无力回天。
魏无忌想到了这个词。
永兴八年,癸卯年,腊月二十三,大雪。
叛军再次攻城,连攻三天,城内溃逃者无数,哪怕金陵太守杀了一批又一批,仍然无法阻止,甚至出现了百夫长带兵出逃一事,得知成功逃离后,引发了大量兵卒弃城而逃。
腊月二十七。
魏无忌收拢城内兵力以及王府属兵,拼死抵抗。
当晚。
金陵太守自缢于自己家中。
腊月二十八,金陵城破。
魏无忌看着那些兵一窝蜂的往金陵西南角跑,喝令制止无效,被兵卒逼回了城楼之上。
“你们现在走那条路,只能是死路一条,那条路不是给你们走的。”魏无忌望着那些兵卒,很多很多,可惜他们却没有任何心气来抗敌。
“你给俺闭嘴,要不是你们这些官老爷一个劲的说什么守城,守城,俺早就走了,俺娘俺爹现在就在外面等俺,要不是因为这个,俺就把你绑了送给叛军,说不定还能得到赏钱。”其中一个兵卒道,他们的长官死的死,逃的逃,他们也想活命啊。
“走,走,快走。”一个千夫长催促道。
魏无忌在人群中还看到了金陵城的一个校尉,太守死后,这人立刻想逃跑。
所有人都放弃了这座城。
魏无忌无力垂下头,坐在城墙处,重复了一遍:“不要走沼泽那条路,那条路是死路,叛军会让平民走,不会让你们走的。”
没人听他的。
校尉倒是听进去了,他组织人手准备冲出去,这些追随他的人就是他的盾牌,叛军一进城就严格控制了各大城门紧要处,想冲那些关隘口,简直是在痴人说梦,不如放手一搏。
魏无忌看着他们离去,因为沼泽路线深入人心的关系,几乎所有的兵卒都在往那边冲。
冲往一条不归路。
魏无忌感觉眼眶很疼,他支起剑想站起来,长时间的作战让他身上遍体鳞伤,最终他还是站了起来,护卫他的王府属官已经全部阵亡,他的脚下都是他们的尸体。
魏无忌看着手中的千秋剑,最后看了一眼金陵城,随后拔剑出鞘,锋利的剑锋准确无误的划破自己的喉咙。
血雾蓬出。
魏无忌闭上眼睛,身体摇摇晃晃,最终倒在金陵城楼上。
千秋剑哐当落地。
与此同时,王府里的一位貌美宠姬悬梁自尽。
不知过了多久,这把剑最后被一只手捡了起来。
周绪看着自刎的楚陵王,对身后的廉大郎道:“派人好生安葬了他。”
萧晴雪跟在阿爹身后,看着死去的魏无忌,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
控制金陵城后,周绪让底下的北府军不要扰民后,便去了金陵西南方向的沼泽地。
冬天的沼泽地被冻的梆梆硬。
金陵城的步卒对上北地的轻骑兵,就好像是狼群在围猎羔羊,周绪来时,那些暂不知沼泽情况的步兵还在源源不断的往这个方向逃跑,在他们的必经之路射下埋伏,现在伏击正式开始。
周绪骑马站在一个高坡上,听着下属汇报的城内消息。
萧晴雪茫然的望着底下厮杀,不是已经胜利了吗?为什么阿爹他们还要杀人?她看见从城内逃出来的人疯不择路的撞上了刀口,不是一个两人,不是几百个,像是一条黑线,随后又变成了血线。
她站在高处,看的很清楚。
这些步卒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心神崩溃,只能跪在地上求饶。
萧晴雪闭上眼睛,眼皮打颤,求饶声,惨叫声,哀嚎声回荡在她的耳边。
廉大郎忍不住说道:“萧小娘子,这里血气太重,不如我们先回去。”
萧晴雪睁开眼睛,恰好看见一个步卒倒下,他很年轻,年轻到让萧晴雪感觉他不过十五六岁左右,犹带稚气的脸上都是血,死前十分恐惧,面容害怕到扭曲。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他们似乎都在看着她。
萧晴雪后退一步,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声音呐呐不可闻,最后声音越来越大。
“阿爹,算了吧,放过他们吧。”萧晴雪大声道,她看向在这里唯一有权利发号施令的人,脸上都是泪。
她的声音如此之大,让在场的人全部寂静,连和杨东交谈的胡大力都停止了说话,看向萧小娘子。
在场只剩下风声,以及残兵的求饶声。
周绪看着女儿。
廉大郎心里一惊,连忙小声对萧小娘子说道:“大将军在江淮已经下过了杀降令,小娘子快快认错。”
“杀降令?”萧晴雪第一次听见这个词,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情,她看向底下跪在地上不停求饶的那些兵卒:“可是我们已经胜利了,不是吗?他们在投降啊。”
萧晴雪不明白,阿爹怎么可以这么做。
投降也要杀吗?阿爹的军令如此残暴不合理,这种一边倒的屠杀让萧晴雪根本不能接受。
萧晴雪看着阿爹,没有他的命令,底下的杀戮就不会停止。
“阿爹,不要再杀了。”萧晴雪哽咽,她跑到阿爹马前,看着他:“就当是给我的生日礼物,不要再杀了。”
“好不好?”萧晴雪乞求道。
胡大力正要为小娘子说些好话,没娘的娃可怜咧,万一大将军生气要处罚萧小娘子,他怎么说也得帮萧小娘子一把。
周绪下颚紧绷,印象中,这还是女儿第一次在他面前哭。
“你答应过我的,金陵城破了以后,我要什么都行。”萧晴雪狠狠抹了一把眼泪:“你不许反悔。”
周绪低头看着伤心的女儿,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夫人。
周绪最终抬手。
传令官立刻下达命令。
胡大力目瞪口呆,不是,大将军,你的心硬如铁去哪了?
“不要哭了。”周绪看着夫人唯一的女儿,语气低沉。
萧晴雪仍然哭的不能自己,像个孤独的小兽。
周绪让廉大郎过来陪着她。
“为了那些人,值得顶撞大将军吗?”胡大力心情其实有些复杂,这些人中,最有勇气的居然是萧小娘子,杀降令一直是主公被江淮地区诟病的一个污点。
可他们都准备缓缓的规劝,没想到萧小娘子这么莽。
萧晴雪看向胡大力说的那些人,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她感觉自己永远融入不了这里。
“哎,哎,别哭啊。”胡大力手忙脚乱的安慰着。
周绪回到金陵城,去了大觉寺。
现在是冬天,大觉寺的桃花自然没有开。
在后山逛了一圈后,周绪回到大觉寺的前殿,佛像庄严,俯瞰众生。
从不信佛的周绪,看了佛像好久。
久到他放下刀。
对着佛像许了一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