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厚厚的披风将人完全包裹住,只露出了巴掌大的脸颊,衬得人更小一只。
“好容易出来,也不让我喘口气。”
阿枝声音轻轻,堵住了茯苓还想要说出口的话。
她靠窗坐下,仍旧侧身看着楼下街景。
燕珝知道她想出门,特地为她包了酒楼顶层的雅间,从此处往下看,正好能看见出城干道上的全部景象。
阿枝瞧着他骑着高头大马渐渐远去,人头攒动中身影逐渐消失于人潮,才收回视线。
桌上摆放的点心都由特定的食材制成,加了药材又以糕点中和,即使她尝不到味道,也能感受到绵密的口感,入口舒适。
一切都打点得如此妥帖。
书房后,她昏睡了快一日,昨日午间醒来,剩下半日燕珝都陪在她身边。
她痛着不愿说话,也无力动弹,心虚烦闷更无心力,知道燕珝在,也没有给他好脸色。
可他也不恼,自顾自处理公务,偶尔让小顺子和侍从跑腿传送公文,时不时来给她喂药擦汗。
二人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直到夜里,燕珝洗漱后,合衣躺在了她身边。
阿枝不想和他一处,可他却以一种无法抵御的姿态揽住她,在不触碰她伤处的同时还能紧挨着她,传达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她想要动弹,燕珝便会轻声耳语。
“明日便要走了,就这一晚,也不可以吗?”
阿枝只好默许。
今晨有了些力气,不知怎的,在他走时披了衣衫亲自送他出府,又莫名因为雪化了心情不错这样一个稍显敷衍的理由,来了茶楼。
茯苓全程担忧着。
伤如此骇人,她生怕一个没看好,便会裂开出血。好在簪子没有刀刃锋利,娘娘自伤之时心绪紊乱手上无力,伤口不算很深。否则,还真不知晓是何后果。
阿枝回头,瞧见茯苓紧张的眉眼,忍不住带出点笑,安抚道:“我全程坐着,也不劳累,何须如此担心。”
“太医说了,娘娘要卧床静养。晨起送送殿下便差不多了,娘娘竟还要出来吃茶。”
茯苓止不住的唠叨:“殿下竟然还同意了,真是……”
真是胡闹。
阿枝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燕珝能同意她这样出来,她也很意外。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力气再行走,好在坐着马车,上下楼梯费力了些,但还在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来了之后,她也未曾后悔。
坐在高楼之上,视野开阔,俯瞰长街,心境也开阔了不少,光是垂眼看着百姓家的烟火气,就已经比躺在榻上想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好了。
看着袅袅炊烟,心里反而静了下来。
将士出城,再也看不到了,长街各处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那娘娘多少用些饭食?”茯苓试探着询问。
昨日她方才知晓娘娘近日来的怪异究竟是因何,又一次次自责,明明发现了许多不平常之处,却不知如何消解。她若是能早些发觉,起码娘娘不会如此痛苦。
她日日伴在娘娘身边,可就连娘娘尝不到味道这件事都不清楚。好在燕珝并未怪罪她,只叮嘱了几句,日后好好照看着便好。
“吃不下,”阿枝摸了摸肚子,她很久没有饥饿的感觉,稍稍吃些东西便觉得胃胀难受,“早上的药已经够多了,再吃不下了。”
茯苓只好作罢。
阿枝继续看着楼下,倚在窗边,静静喘着气。
燕珝说得对,他确实有办法解决祭旗一事。
昨日钦天监便向陛下呈上了此次战事的吉凶占卜,加之永兴寺的大和尚圆空被宣进宫,不知如何论讨,但最终结果,是她生辰八字极有佛缘,若能日日为将士祈福,战事定能胜利。
此次战事是大秦主动讨伐,作为战争的发起方,本就造了杀孽。不可再杀生,让她祈福,消解杀孽,方能稳住北凉民众的心。
让一个北凉人日日为敌国将士祈福,祝祷敌国将母国打下,本就是种极大的羞辱。朝中原想让她祭旗的呼声也被压下,只好接受了这样一个结果。
今日想要出来,也是因为陛下御赐了一个金身佛像,摆在晋王府的小佛堂。日后,她便要日日在此待上两个时辰,直至战事结束。
无论如何,起码她性命无忧。祈福一事总之也是在晋王府内,不为外人见。燕珝说,纵使阳奉阴违些,也无所谓。
阿枝有些瞠目,她问:“殿下如此,就不敬神佛吗?”
“我从不信神佛,”燕珝淡然,翻身上马,“我只信自己。”
阿枝忖度着,或许是什么理由将她性命保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燕珝的势力最终还是压倒了韩家与王氏旧部的势力,这是他们无奈的妥协。
至于耻辱……阿枝心如止水。总归,她已经习惯了大秦人看似讲礼,实则虚伪的作态。
她穿着立领的披风,茯苓还是时时惦记着,将脖颈处的伤口放在心上,生怕被别人瞧见。
无人知晓她自戕,但她知晓,她这样的妃嫔,性命都不在自己身上。自戕,是重罪。
好在燕珝护着她。
阿枝心脏微微跳动。
就算是玩物,也是有了感情,愿意付出些精力的玩物。好歹愿意护着她。
在水面上毫无依萍的小舟渐渐被人牵住,他还说,他想与她子孙绵延。
只想与她共度余生的话她并不太信,他是燕珝,是皇子,曾经的太子。
她是无法为他提供任何帮助的孤女,大秦看重家世,看重势力。他总得娶一个能为他提供助力的正妃,否则,如何与其他皇子争斗?
她不觉得燕珝会为她做如此牺牲。
可偶尔也会恍惚,譬如现在。
看着楼下蹦跳追逐打闹的稚童,想起曾经真切地想要与他有个自己的孩子,又觉得他没必要这么哄自己。
哪怕是假话,或许有些真心呢?
或许他也真的想要,和她有一个孩子呢?
阿枝又有些头昏脑胀,最近一直如此,遇到事情便想不明白,昏昏沉沉。随口用了些茶,便带着茯苓回府了。
上马车时,她还回身看了看。
那日在此听着说书的与食客大肆评判她这个北凉蛮女,今日倒是不曾听到什么风声。她原以为,今日燕珝出征,京中话题都会围绕着他来呢。
可他们今日半点没有提到,主帅府内,有个北凉血脉的侧妃。
永兴寺遣了僧人来为她讲经,每隔三日来一回。
僧人法号慧静,与她算是相熟。曾经在南苑时她时常出入永兴寺,寺中僧人她都还算眼熟。这位慧静虽不曾同她讲过话,但她知道,他是圆空和尚的亲传弟子。
约莫三十岁上下,见到她时,便将一个同心结交给了她。
“此乃殿下从前所求,这是一对,另一个已经交到了殿下手上,这一只,请娘娘收好。”
阿枝拿过同心结,红绳打好的结静静地躺在手上,本还想问问具体相关,可临到话出口时,还是默默住了嘴。
永结同心只是个寓意,事事问得太清楚反倒不美。
慧静寡言,讲完经便不再开口,阿枝送走他,回了芙蕖小筑养伤。
同心结不知该放在何处,她想收在匣子里,却又觉得稍显敷衍。想要挂上,又觉得不够郑重,一个小小的同心结,竟还将她为难住了。
还是小顺子进来,见她如此,乐道:“娘娘放在枕头下呀,这样,说不定和殿下还能梦中相见。”
阿枝垂眼,静静看了一瞬,点点头,“听你的,还是小顺子聪明。”
小顺子得了夸赞,唇角快勾到天上,阿枝瞧着他那笑得不值钱的模样,也忍不住乐。
茯苓瞧见阿枝欢颜,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有些力竭,侧躺在榻上,茯苓给她换药。
阿枝看着茯苓专注的模样,忍不住开口。
“茯苓。”阿枝轻声唤她。
她手上动作着,轻轻地将药粉敷在伤处,一点点包扎好,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让娘娘更痛。
“嗯?”
茯苓低声回应,“是不是弄痛了娘娘?”
“不是。”阿枝看着她的模样,心生感慨。
“茯苓,我是不是,”她语气迟缓,像是很难说出口般,“让你们担心了。”
他们的努力她都看在眼里。
茯苓比往日更加用心地侍候,几乎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她知道茯苓一直在自责,可分明没有茯苓的干系,不是她的错。
小顺子也同样,他看着傻,其实最知道她不开心。不知从多久以前开始,小顺子总是刻意在她面前出些洋相,犯些傻,要不就乐乐呵呵同她讲笑话。她知道小顺子的用心,没有人真的愿意一直扮演丑角,但小顺子宁愿每日耗费自己的心神来安慰她,这让她更觉得,她不是个好主子。
“你们跟着我,富贵荣华没享受到多少,委屈倒是挺多。”
阿枝嘲讽笑笑,不知是在笑自己的无力,还是在笑世事无常。
茯苓给她上好药,抹了把潮湿的眼睛,径直跪在了她的床前。
阿枝一惊,想要起身拉起她,却被茯苓避开。
茯苓认真道:“娘娘心地太过善良,这种时候了还想着奴婢们。”
“这不是应当的吗,”阿枝伸出手,“你先起来。”
“娘娘或许不知,能遇到娘娘这样的人,是多好的事。”
茯苓接住娘娘伸出来的手,一字一句道:“娘娘就是太心善,若能多为自己想想,也不至于如此。”
阿枝有些动容,这世上,真心对她好的,茯苓和小顺子绝对能算得上。
“奴婢知道,这会儿娘娘定又开始想自己不配,”茯苓看着她,眼神轻颤,“娘娘要知道,您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便成了。”
“我……”
阿枝犹豫,“可我并不是。”
“您是!”
茯苓看着窗外,小顺子在院内摆出个管事太监的架势,趾高气扬地指挥别人干这干那,忍不住道:“娘娘可能不知,奴婢和小顺子在娘娘来之前,过的是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