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个丫头哟,几天没来了我当你烦了我这个老头子呢。”
骆成墨今年才五十八岁,但是削瘦的脸上顶着斑白的头发再加上行动不便的腿,看着比后世七十岁的老人还苍老,看到秦若那一刻,老人眼中露出和蔼的笑。
“哪来这么肥的兔子?”骆老师警惕的出了牛棚四处看了看,没人才反身回来,“敢吃,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吃一顿好的上路也能做个饱死鬼。”
现在是一九七五年八月,两年后就能恢复高考,明年骆老师就能被他的朋友救出去,秦若看着他身上沉沉的暮气,道:“骆老师你别灰心,兴许天很快就亮了呢,黎明前的黑暗熬过去了天就亮了。”
骆成墨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笑道:“不想了,那么美的事老头子如今不敢想了,走,山上烤兔子去,让若丫头尝尝老头子的手艺。”
显然二人已经熟练了去山里打牙祭,得亏牛圈就在山下,秦若也跑得勤,骆成墨没少在山里拿破筛子撑着树杈子套麻雀,要不是这茹毛饮血般的添补,他估摸着早就被生产队里清汤寡水能照见人影儿的糊汤吊死了。
拿了袋子和镰刀做掩护,骆成墨一瘸一拐的率先往山上走,到了山里等了半天才见秦若扶着树喘息如牛,他一惊,这才看清眼前的女娃儿脸煞白煞白的。
除了红小兵来牛棚里耀武扬威批、斗他,骆成墨是不知道大队里任何事的,自然也不知道秦若被推进河里差点淹死的事。
“没事骆老师,我就是缓缓,饿了三天了有些低血糖,”秦若仰头朝他轻笑,阻止了他一瘸一拐下来搀扶自己的举动,咬着牙上了山。
知道秦家不把这孩子当人看,但骆成墨没想到他们能做的这么绝,只皱着眉头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的处理完兔子和野鸡埋了内脏,秦若也捡了些干柴生起了火。
一只兔子一只野鸡,烤熟之后两人狼吞虎咽的吃了一顿,肚子吃了个半饱,因为低血糖而饿的发颤的身子才稳住,秦若这才开始有力气讲自己的事。
“田媒婆把赵知青介绍给了我,我家人同意了,因为几句口角惹得张爱花把我推搡进了凌河里,这三天没来都是在养病。”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骆成墨却明白她过得有多艰难。
“那赵知青不是良配,”骆成墨皱眉看着她,“丫头,你想法儿给我找个笔和信纸来,再帮老头子我去县城里邮局寄出去,看看能不能给若丫头寻条另外的路。”
被妻子和亲儿子举报之后骆成墨彻底死了心,下放农村改造前他拒绝了那些好友为他奔走的好意,心灰意冷之下这么些年也没联系过,如今这孩子遇上坎儿了,他倒是想帮帮她。
第三章
“骆老师现在先不用,那些人不会讨着好的,”秦若慢悠悠的啃着野鸡翅膀,虽然没盐没调料,但她依旧吃的有滋有味的,饿了之后粗茶淡饭都是佳肴,何况在七十年代吃顿肉。
“你放心,他们只会后悔惹了我,而且我保证,那些红小兵不敢再来找茬儿磋磨你。”
“哦?若丫头这么有本事了?那老头子我跟着享福咯。”骆成墨睿智平和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笑,向看自己孙辈一样和蔼的看着秦若。
“死过一次的人了总得有点长进呀,而且,”秦若忽然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道:“我梦见明年十月六号,‘四、人、帮’会彻底粉碎,骆老师很快就能回城!”
骆成墨手一抖,脸上的表情刷的一下变得惨白,他颤抖着嘴唇张了张嘴,最终咧开嘴勉强的笑了笑,“这话不敢在外头说,回城啊……”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雨后泼满青釉的天空好像真的亮堂了许多。
他的妻子举报他,他的儿子举报他,他的学生后辈批、斗他,在燕城里遭受的那一切,他回去好像没有任何意义。
曾经他也无数次期待过天亮,可是他的亲人断了他的念头,又断了腿,他如今什么心气儿都没了,只想着活一天算一天。
秦若知道整本小说的走势和结局,哪能不知道骆老爷子如今想的是什么,只是劝道:“以后我还等着骆老师当我的靠山呢,你看若丫头没人疼跟小白菜一样命苦,可不得靠您么?”
“好,若丫头以后靠我。”骆成墨呵呵一笑,满是伤疤的大手摸了摸秦若的半长的头发,心下怜惜,他一个几十岁的人被亲人拉去举报□□尚且受不住,被亲哥剃了光头的小女娃儿,当时也不知道咋熬过来的。
秦若生怕自己穿书之后改了原身结局从而影响了骆成墨的命运,如今距离他回城还有一年,她是势必要离开清河村的,甚至远远离开凌河公社,老人家一个人在村里千万不能出了事。
骆成墨见她眼中的担忧,心里一暖,“放心吧若丫头,经历了这么些事,我比谁都惜命。”
“那就好,那我们下山去吧,晚上我还有事。”
秦若把剩下的一点鸡脯肉摘了几片宽大的草叶子包裹好递给了骆老师,只把一小块塞进了自己兜里,迅速踩灭地上带着火星子的灰烬,有用湿的树叶子遮盖了一番,骆成墨已经割了半袋子的草收了镰刀。
她看着老人一瘸一拐下了山,又召来了那厉鬼,“山下牛棚里这个老人家是我亲戚,有几个不长眼的动不动来欺负他,生死不论你随便折腾。”
“保护好了我就不找你麻烦,要是他出了事,我能让你后悔没去地狱受审,但是记住了,别吓着他,也别在村里搞事!”
秦若临下山前又警告了一句,如今打倒牛鬼蛇神反封建反迷信的年代,要是暴露了她牵扯玄学的事,指不定得生出多少事端来,她占了原来的秦若的身体,可不能给秦家招来灭顶之灾,虽然她很想把这家子不把女儿当人的豺狼给收拾了,但看着他们穷困潦倒悔恨终身就够了,不必要了他们的命。
天边的暮色染上了村庄,才下过雨的缘故,难得都歇了几天,村里的路上也少见人影。
倒是方便了秦若的计划。
在一队的打谷场里,果然下雨没挡住几个淘气的孩子,一个小胖子带着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在玩八路军打鬼子的游戏,他腰间别着一把树杈子削的枪,假装自己的神枪李向阳,间或掏出树杈子来朝着身边扮演鬼子的几个孩子一顿火力猛烈的点,嘴里还配着“biubiu”的打、枪、声,一群孩子在泥地里应声而倒。
“一身的泥不怕回家挨揍吗你们?”
秦若的声音宛若鬼魅,吓得地上装鬼子的孩子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回跑,小胖的枪也唤不回他们。
“你!你个坏分子!”
姜小胖知道,秦小宝的姑姑是村里人骂破鞋的女人,他看了眼秦若露出趾头的鞋,心道果然是破鞋,都破的脚指头都出来了。
“想不想吃?”秦若没计较他的怒骂,反而从兜里掏出了一块还散发着热气的鸡肉,轻轻拿着鸡肉往小胖鼻子跟前一晃,又收回了手。
小胖努力耸动着鼻子想把自己鼻子前空气中残留的肉味都嗅回来,手里“李向阳的枪”都瞬间都没那么香了,他馋的一边流着哈喇子一边眼巴巴的看着秦若。
他很想有志气的对坏分子说不想,但是……但是秦小宝的姑姑好像也不是坏分子,秦小宝一家都不是坏分子,可是他妈说秦小宝的姑姑是破鞋,是坏分子……
小胖纠结了几秒,忽然眼睛一亮,但是主席说了,心向着人民群众的坏分子是可以团结的力量,秦小宝的姑姑如果,如果能把这块肉给勤劳的人民李……啊不对,是给姜小胖同志,那她应该也是个好同志。
小胖子滴溜溜的眼睛闪着渴望,秦若道:“帮我去传两句话,这肉就是你的。”
“什么话?”小胖子咽了咽口水,问的很急切。
“你去给赵知青带话,说我八点在凌河边等他,再给张爱花带话,说赵知青八点在河边等她,我和赵知青即将结成革命伴侣,你是知道的吧?我不想张爱花同志对我有误会,我要解释清楚成就我们三个人的革命友谊,李向阳同志愿意帮人民群众达成这个朴素的愿望吗?”
秦若一番连哄带骗的话说完,姜小胖已经撒丫子奔了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喊,“愿意,我愿意!”
不多时,姜小胖气喘吁吁的回来了,秦若是暗暗跟在他后头去看过的,他没有撒谎作假也没有出错,于是把那块肉递给了他,“吃吧。”
小胖子欢呼一声接过那块肉狼吞虎咽的塞进了嘴里,秦若见他吃完了,轻笑,“吃了坏分子的肉,要是敢告诉别人,你也以后是被人□□的坏分子,再也做不了李向阳了,所以要保密,能做到吗李向阳同志?”
姜小胖傻了眼,眼泪汪汪的高声道:“能!”说完就跑回了家,心里只觉得秦小宝的姑姑真坏。
秦若回到秦家,正巧秦家大小五口人在吃饭,扣着的大门她摇了半晌卢芳才磨磨唧唧的给她开开,想到下午斗嘴吃的憋,虽然卢芳脸色十分不好,却根本不敢去招惹她。
瞥了眼堂屋里,炕桌上做的红薯面,秦小宝一碗干拌的,秦建和秦炳义大搪瓷碗里是稠的,姚大翠和卢芳碗里的带着汤,而秦若,根本连碗都没有。
“吃饭也不知道回来,多大的人了指望家里人等你。”
秦建端着碗停下了筷子,从撑起的窗子里伸出头,不满的看着她,“哪个姑娘还哭着闹着要陪嫁,偏你不知道羞耻丢尽了爸妈的脸,还累得我放下队里的事跑了一趟县里的供销社。”
“哟,以为自己多大的官儿呢,”秦若翻了个白眼,“是,像卢芳一样恨不得拉着她爹妈倒贴给你才不丢人是吧,你差点逼死亲妹妹都没丢人我丢啥人,我跟人滚玉米地你是站在边儿上放哨的吗这么清楚?我当牛做马挣了这么些年工分,是靠你养我的吗话这么多,饭都塞不上你的嘴!”
秦建气的手里的碗就朝着秦若砸了过去,秦若头一偏躲开了,直挺挺的啐了一口,“你砸,你今儿但凡打不死我,明儿我就去公社里告状,也让领导看看清河大队威武的大队长怎么压迫人民群众的!”
“爸,妈,你们就不管管啊!”
秦建气的没办法,只得回头把怒火怼向父母,可是秦炳义三棒打不出一个屁只会门头下苦挣工分,放下碗筷卷起一根老旱烟吧嗒吧嗒开始抽,像个木讷愚钝的老黄牛,只知道下苦。
就是这样的爹才更让秦若替原主不值,书中秦若拖着才流产的身子回娘家求助,秦炳义把人锁在了门外,说才流过产带着血气的女人进家门不吉利。
姚大翠放下碗大腿一拍开始哭嚎,“哎哟喂我的命好苦啊,生的女儿要逼死老子娘了!”
“我下午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吧,三天前我被张爱花推进凌河里差点淹死,你们没一个人帮我出头去问一句为什么这么害我,别人救我一命你们明里暗里嫌人多事,我躺了三天除了最初那天一碗随便煮的草药汁子谁管过我死活,你们现在张口闭口指责我,哪来的资格?我这条命我挣得那些年的工分还了,谁再嘴欠动不动想教育我两句,就别怪我不客气!别指望我还像以前一样任你们磋磨。”
秦若说完,甩上门回了屋。
姚大翠的哭声像被人捏住了脖子一样梗在了嗓子里,卢芳缩了缩脖子这次没敢添油加醋,乖乖的捡了秦建的碗,心疼的把地上那点汤渣拿簸箕扫了倒进了鸡食里,也算给鸡过年了,好能多下蛋让她家小宝吃的白白胖胖的。
人善被人欺,秦家这家子人其实就是欺软怕硬的纸老虎,她实在是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她,不想跟这些人耗,不然她有几百种方法让他们也尝尝寝食难安捏着鼻子受气的滋味儿。
看天色这会儿应该离八点还有一会儿,她先留点时间给那两人叙叙旧,秦若翻找了一番原主的衣裳和鞋子,没有找到一双没破洞勉强能穿的鞋,衣裳也是一件赛过一件的肥大。
秦若泄了气,床上干硬的旧棉花褥子和被子还泛着一股潮气,三天没烧炕,可不就暖不干么。
在炕边上无聊的坐了一会儿,秦若拿过窗台上那面破镜子照了照,镜子里的疤痕把她的脸割裂成了好多块,但还是能看出妩媚的桃花眼和饱满却只有巴掌大的脸盘子,再配上薄唇和挺翘精致的鼻子,简直就是后世里风靡全球的纯欲美人,与她自己原本的长相有八分像,但镜中人的眼神更加娇软无辜。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围,对自己的发育很满意,等她收拾了清河大队这些人渣,她就去东南沿海,等着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率先吹向她。
察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秦若推开门往院外走,临了还朝点着灯的堂屋瞥了一眼,道:“我出门有事,别锁门。”
也不管屋内人应不应,径直出了门,一路按着记忆走到凌河边,果然远远就看见两个人影不远不近的在那里。
第四章
清河大队在凌河上游,河边就是成片成片的玉米地,八月玉米还没成熟,高高的玉米杆和嫩绿的叶子像一道屏障,偶尔也有人来这处偷偷摸摸的说小话。
稍下游也有聚集的水塘子,男知青和村里的小伙子夏天都在那处洗澡,中河大队的人为此没少来闹腾,说是吃了上游的洗澡水,后来修大坝没修成,倒是挖了个坑改了一道水建了个蓄水池,只方便了清河村男人洗澡也让中河村没再来闹腾过。
秦若隐在玉米地边投下的阴影里,冷眼瞧着河边的那两个人。
“赵汗青同志,我知道你是不愿意娶秦若的,你那么懂我,那么有才华,我想在你的诗歌里劳动,与你结成革命伴侣,与你生儿育女,与你一起老去。”
张爱花痴痴地看着赵汗青,她喜爱他的一切,爱他忧郁皱起的眉,爱他为她写的诗,爱他挺拔的身躯,爱他的一切……
她想起他给她写的诗歌,那么美好,忽然心底升起莫大的勇气,冲上去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记起绿色海岛,雾缭的山峦,黄昏的海滨一度过从甚密,面对面却怀天各一方的离愁……啊,汗青同志,你看你写给我的诗里像不像我们的写照?我愿用我的心系住你的双足,紧抱在胸前,不要不辞而别……我的爱。”
张爱花用饱含深情的强调吟唱着赵汗青写给她的诗,诉说着自己满腔的爱。
秦若差点笑喷出来,著名诗人泰戈尔的诗作摇身一变成了清河生产大队赵知青写的,真是臭不要脸。
赵汗青此时心“砰砰”跳个不停,他紧张的看了看四周,心里也在挣扎,其实他大约已经猜到了,是张爱花借了秦若的名头约自己出来的,身后两团软肉贴在自己背上挤压着,他的呼吸也粗重急促了许多。
以身后这姑娘对他的着迷劲儿,他就算做点什么也是不打紧的,毕竟他可是最懂她的人呢。
男人的本能在这一刻终于为张爱花勃发,主要是他背对着她看不见她的样子,因此心中有无限的幻想可以支持自己满足张爱花的“爱意”。
赵知青抬起双手缓缓抚住了张爱花的双手,紧紧扣住又缓缓揉捏,张爱花羞涩的一颤,红着脸越发抱紧了他,只觉得这一刻她与爱的人相拥,晚风都是甜蜜的味道。
这个禽兽!原主几乎就是被张爱花推进河里淹死的,这一刻秦若很纠结,来自后世几十年的灵魂想救张爱花,张爱花可以淹死但是不该被人渣欺骗,可是她如今的身体是书中的秦若,去救原主的仇人,这又对殒命凌河河底的原主不公平。
正在她犹豫要不要跨出这一步时,张爱花替她做了决定。
“赵同志,我有勇气面对一切艰难险阻,哪怕是再一次把秦若推进凌河里,她是多么不知廉耻,我向主席保证,以后,好好对我们的孩子,把他们当做我亲生的,哪怕你明天要与秦若结成革命伴侣,我也依然笃定你是爱我的。而且上苍可见,她还没醒,你抱紧我,我等你……”
张爱花的话带着颤抖的喘息隐没在了赵汗青的唇齿间,天黑幸好他看不清她的脸,身为雄性的本能在这一刻让他无法停下,他双手捧起她的下颌,忘情的吻着,幻想着着揽在怀里的是他的缪斯女神,是他的雅典娜,是他灵魂为之牵系的她,最后只来得及扯着人进了玉米地里……
秦若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也收回了救张爱花的怜悯心思,她不是圣母,上一世别人不按她的规矩来她尚且要发火,被这样的蠢货一而再再而三的诋毁,还张口闭口再一次把她推进河里,啧,上赶着找死她何必阻拦!
她害怕听到什么恶心的动静,随意走远了些离开玉米地畔到了凌河边,凌河的水经过三天的大雨涨了不少,淡淡的月光洒下银辉,随着湍急而下的水流带去一条银色绸带班的明亮。
不远处的玉米地里,仔细看还有地中几株穗杆在晃动,秦若等的有些不耐烦了,曲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后世“比心”的动作虚虚搭在唇边一吹,一声清凉的口哨声顿时响起,“呼啦啦”惊起了夜间的鸟儿。
玉米地里一阵响动,张爱花一边系着扣子一边慌慌张张的跑了出来,惨白的月光下她满脸红晕与汗意,眼中水润未退,还带着羞涩与甜蜜,还有几缕头发黏在脸上,两条梳起来的麻花辫也沾着草屑松散了些许。
她慌张的四处望了望,就看到了河边的秦若,系着扣子的手一顿,脖子底下最后一颗扣子没系好,露出了些许凌乱的痕迹。
“你竟然还活着?”
张爱花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赵汗青本来打算从另一头逃离的脚步忽地一顿,转身慢慢走到了地边上却没现身。
“是啊,我还活的好好的,你死了我都不可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