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等。”
一声沙哑的声音自门内响起, 带着些中气不足的病弱感。
秦若眉头微皱, 难道贺钧剑的伤超过了她的预期?
在屋檐外大雨落下的前一刻,房门打开了,屋内的灯盏里灯捻子上冒起的黑烟还没散尽, 灯芯上的一豆火焰也摇摇晃晃才燃起,显然这灯盏才点上。
贺钧剑一手扶着门框似乎是站立不稳, 身上衣裳倒是整整齐齐没有丝毫褶皱, 苍白的脸上神色也带着虚弱, “怎么这么晚来了?进来吧。”
“贺大哥你这是怎么了?”秦若迈开步子进屋, 借着伸手扶他的契机摸了一把他的左手腕, 散发着一股不寻常的热度。
“可能感冒了吧, ”贺钧剑任由秦若搀扶着靠墙坐在了炕边上,见她担心,不由眼神带了丝笑, “常年不生病的人偶尔病一回就显得很重。”
秦若心道你这不是病了, 这是伤口染上了怨气。
她知道他身上有伤,还是不轻的伤,所以把原主从河里捞上来之后贺钧剑也是晕了过去才会留在村里养伤。
奇怪的是, 前些天她还见了贺钧剑, 没有察觉到他身上有异常,最后分别, 是她先回了村,贺钧剑说要去山上转转,她知道是为了避嫌,之后两人没再见过。
“是不是那天骑自行车载了我一路把伤口挣的裂开了?”
秦若不知道贺钧剑的伤在哪里,只猜测他是挖煤受的伤。
“不是,那天许是骑车出了汗在山里的树荫下坐了坐,”贺钧剑一指地上的那个小板凳,“你也坐吧。”
“我去给你烧些水来,”秦若摇了下头,“看你脸色肯定没吃没喝,不吃东西不喝水感冒怎么能好?”
她知道贺钧剑交了粮票在村食堂里和知青一起的伙食,但对清河村的这些人的人品她不抱希望。
不论是为了感谢救命之恩还是为了刷好感度,秦若不能直接暴露自己的本事,只得在食物和水里迂回行事曲线救国。
“你别忙活了,我这一天两顿饭准时在村部里吃,怎么会饿着。”
贺钧剑笑了下,“骆老师说衣裳你没收,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点谢礼,感谢秦若同志的兔子让我美美的吃了两顿烤兔肉。”
秦若噗嗤一笑,“救人的人反倒给被救的道谢,贺大哥这样的好人倒是不多见了。”
“笑出来了,看来心情好些了?”
贺钧剑虽然虚弱,但基本的敏锐和判断力却没有减退丝毫,打从跟秦若打了照面,他就知道这姑娘心情不好。
眉目间有细微的难过和苦涩却逃不出他的眼睛。
秦若垂下眸子,半晌缓缓抬起,眉目间已经没了愉悦只有无所遁形的苦涩和柔弱,眼里也漾着泪花,“贺大哥,昨晚发生的事终于洗净了我身上的脏水还了我清白,可是我父母依旧逼我嫁给大我三十岁的男人。”
陈家宝大她二十六岁,四舍五入也就大她三十岁吧。
“因为那男人是城市户口还是个铁饭碗的工人,哪怕我名声已经好了,我哥哥嫂子还是催着我嫁给他,我不愿意……”
秦若说到这里,眼泪的眼泪终于滚了下来,“他让我滚出去。”
她抬起泪水浸湿的双眼鼓起勇气看向贺钧剑,“贺大哥,你可以和我结婚吗?我不想嫁给年龄能当我爹的男人。”
秦若带着颤抖的声音落下,连呼吸都在这一刻放轻了,她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演技,刚刚流泪那一瞬间,她脑中翻出了从小到大看过的虐文和电视剧里虐的流泪的片段,以确保把自己苦命小白菜的人设焊死在身上。
这位虽然命短了些,但婚后守寡就不用被时代催婚了,她一个人独自美丽当大佬,作为补偿她可以适当的照顾他的家人。
“我……”贺钧剑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又记起这姑娘被亲哥强行剃头的事,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停了下来。
“好,结。”
他松开紧皱的眉头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家人口简单,就我爸妈和我三口人,我爸常年不在家,我妈脾气也挺好不会为难你。”
“别哭了。”贺钧剑的手抬到半空,又一顿收了回来,“不过你得等我回去一趟,我开了介绍信就回来,最多半个月,可以吗?”
秦若抬起袖子一抹眼泪稳住矜持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可以的,谢谢贺大哥。”
“谢什么?”贺钧剑正色道:“若若很好。”
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但是面对善良又胆小的秦若,却总是愿意多解释几句。
秦若坐在炕边,看着另一侧两臂远的人,“贺大哥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没相过亲,没有对象,工作……”他语气顿了下,才继续道:“煤矿上的开荒工人,一个月三十六块钱的工资。”
“比起贺大哥来,我就高攀了,”秦若苦笑了下,“我二十岁,相过一次亲,退过一次婚,被传过很多次谣言,没有工作。”
“若若家世清白成分好,是光荣的劳动青年,心地善良人品端正,性子也温柔……”贺钧剑不疾不徐的声音,在小小的土坯房的灯下响起,“那么多的优点,数之不尽。”
他带着安抚的声音仿佛给这疾风骤雨的夜色也染上了几分温柔。
“既然都已经要结婚了,那贺大哥总不至于怕麻烦我了吧?”秦若心下愉悦,眼睛里的光彩让一双桃花眼像沐风盛放一样美,站起身道:“我去给你烧壶水。”
“外面下着大雨呢,你出去淋雨病着了怎么办?”贺钧剑神色间也愉悦,“我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的,这么点小病那就缺那一口水了?”
秦若面上乖巧点头,心下却疯狂吐槽,屁的小病,那会要命的。
“那……那我今天受了这么大委屈,贺大哥都不安慰安慰我的吗?”
让她与厉鬼大战三百回合她绝不带退缩的,可是让她跟男人谈个恋爱撒个娇,寡王表示这真的要了老命了!
为了这人不在结婚前挂了,秦若一咬牙忍着羞耻撒娇,地上鞋子里的脚趾头已经恨不得抠地了,她尴尬的满脸通红,浑身的不自在。
但是灯下脸红的样子,却与害羞别无二致。
贺钧剑轻笑了下,本就低沉的嗓音沾染了病弱的沙哑,在外面肆意喧嚣的雨声里,显得格外撩人,“好。”
一句答应落下,他长臂一伸,将炕边站着的女孩子虚虚的揽进了怀里,身体却没有贴上,只一手松松的抚着她的背,比起拥抱女性倒很像再给闹别扭的孩子顺气。
滚烫的大掌落在秦若的头顶,顺着她的发抚下,“再等等,再等几天就自由了,若若一直很好,是他们有眼无珠。”
那像哄孩子一样的动作和语气,让秦若心里烦躁的尴尬悄悄的消弭了,脸上做戏的欢喜倒是多了两分真心。
如果这是书中秦若的哥哥,那姑娘应该会过得很幸福吧?
秦若的神思只游移了几秒,她马上就定了定神,垂在身侧的右手迅速掐了一个驱邪符,然后抬起掌心,抚在了他胸膛上。
刹那间,掌心下的冰冷与刚才摸到的滚烫的手腕仿佛判若两人。
秦若一心低着头,掌心抚在他心口,驱邪符生效那一刹那,贺钧剑体内的怨气从她的掌心牵引而出,如抽丝剥茧一般,绕到了秦若白皙的手上。
贺钧剑若是有阴阳眼,便能看见他胸膛里诡异的一丝一丝的黑红色的像烟雾又像气流的东西被秦若的手吸引出来。
可虽然他看不到,但他明显能感觉到体内火烧火燎的热度慢慢在消退。
贺钧剑垂眸看着姑娘的发顶,眼中情绪翻腾,心下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又仿佛不过两三分钟,秦若放开手,直起身子从贺钧剑的怀里退出来,“贺大哥的一个拥抱治愈了我的不开心,我满血复活了。”
垂下的右手指尖轻动,丝丝纠缠不休的怨气散在了空气里化为了尘埃。
到底还是个性子柔软的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贺钧剑收回手靠到墙上,“我的身体也好受多了。”
他看向秦若,温声道:“我们的出生无法选择,可是我们可以选择各种各样的活法,对你不好的人,不值得你难过,因为他们本身就不好,对你好的人,不会让你难过。”
“那贺大哥呢?”秦若脱口而出。
话音落下才顿觉冒昧,她一个一心守寡的人,要是万一贺钧剑对她有意,那不是完球了吗?
且不说给这人逆天改命要承受多大因果,就是真的改了命,他们的塑料婚姻何去何从?
而且,这是一本书里的世界,她这个外来者虽然顶着秦若的壳子,可是她不想插手任何人的命运,她就像戏台上的看客,虽然入了戏,但还是在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看戏。
“我?”贺钧剑一怔,随即眼神一闪,才道:“我会尽量不让若若难过。”
没有大包大揽的保证,一句尽量,反而让这句话听起来含金量高了不少。
“那我可记住了哦,”秦若唇边噙着一抹笑,心里却打定了主意,看在天选守寡老公人还不错的份儿上,在他命运来临前她会劝,实在劝不住,那她也爱莫能助,只能独自美丽的守寡过逍遥人生了。
要是劝住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秦若透过纸糊的窗格子看了眼外面,被风带起的雨点儿掠过窗户洇湿了糊窗的纸,一点点的湿痕慢慢扩大,就像悄悄加深的夜色。
“一不留神都这么晚了,倒是我打扰了贺大哥休息。”
贺钧剑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窗外,也道:“躺了一天,跟你说了说话反倒整个人都精神了。”
随即他笑了下,状似玩笑道:“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秦若微微垂头故作羞涩道:“照这么说,那贺大哥的病明儿个就能好。”
“明儿个我就离开清河村了,你等我,最多半个月时间。”
贺钧剑再次跟秦若确定自己的归期。
“好,”秦若乖巧点头。
“这么晚了,我就先回去了,贺大哥明天还要赶路,早点休息。”
贺钧剑体内怨气一除,明天一定能好,早去早回,她也能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么大的雨,你上哪儿去?”贺钧剑皱眉,长腿一伸从炕边上站起来,犹豫了下终是道:“我去知青大院找个男同志住一夜,你待在这儿别回去了。”
雨伞在农村那可是值钱的奢侈品,有一块塑料布披在身上做雨衣都是稀罕的东西,何况秦家就算有,这小姑娘也未必能拿得到,她受了委屈哪里会注意到打雷,如今被大雨挡住了,为了她的身体也不能放她一个人冒雨回去,可是为了她名声,也不能在这里跟他同居一室。
“我父母虽说……”秦若抿唇,语气落寞一顿,似乎是在想措辞,几秒后才又道:“他们虽说可能对我严厉了些,但晚上不回家是万万不能的。”
“何况,我名声才好了些,总不能又连累贺大哥。”
秦若解释完,就从炕边起身,对贺钧剑道:“你感冒还没好,明天还要赶路,出门淋了雨又加重了怎么办?”
见贺钧剑皱起眉头一脸的不赞同,她忽然弯唇一笑,眼里泛起细碎的光,“我还等着贺大哥早点回来呢。”
如此温言软语,贺钧剑脸上的严肃也绷不住了,“我身体真的不弱,底线就是我送你回去,把你一个人放进这雨夜里,我不放心,别说现在……”
他顿了顿才道:“就是以前你只是个蓦然遇上的女同志,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一个人淋雨。”
贺钧剑话不多又惯常性子含蓄,语气里省略的未竟之语秦若倒是听懂了。
“那,那再等等吧,我回去晚些倒没事,兴许雨再下几分钟就停了呢?”
秦若话音刚落下,忽然一阵敲门声响起,“贺同志,开下门。”
门口,听声音像是罗大锋。
这不知道这么晚冒雨前来是想干什么。
贺钧剑看向秦若,如今如果打开门,以这个清河村的风气,天不亮就能传说无数个版本的谣言,这小姑娘的名声才沉冤得雪,现在出现在他房间里,如何说得清?
她又是个性子绵软的,被人再次指点议论,怕是难免又惹得难过流眼泪。
可是就这么大点一眼能望到底的地方,如何藏匿一个大活人?
“怕吗?”
贺钧剑看向她,神色莫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