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您说得很对。您把我问住了。”沃蕾低声道,身子也一直在抖:“我后来想了好久好久,终于可以给您一个答案了。可惜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安塞尔没有说话,伸手帮沃蕾把散落的头发抓起来,重新扎好,然后将发带上的蝴蝶结摆正。这才轻声开口:“不要害怕。”
沃蕾含泪茫然地看着他。
安塞尔帮她把箱子架到马车车板上,“未来可能会变得很辛苦,但是不要害怕。三年,如果你们有在努力,三年后还是没有还清债务。我会帮你们付清剩余的。”
沃蕾愣在那里,垂着头与双手,眼神空洞地看着下方的安塞尔。
安塞尔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笨拙地眨了眨一只眼睛,笑着压低声音:“这是我和你的秘密,不要告诉他们好吗?”
沃蕾的记忆一下回到了两人成年后再见的第一面,食指颤抖着竖在唇前,努力地笑着点头。
等她走进马车车厢后,却好像一下崩溃似的扑到了皮质坐垫上,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哑了声音:“您……您……到底要我怎么办才好……”
小时候两家人关系紧密,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到后来安塞尔出国学习,自己一家也搬到爱丁堡,才很少见面。但两个母亲还是会互寄不同成长阶段的相片。
母亲每次收到相片,都会喊她来看,打趣她说这是她未来的丈夫。沃蕾一边否认,一边偷偷地将相片好好收起来。那个时候沃蕾也没有很喜欢,尤其是在看到朋友的恋人后,越发觉得安塞尔的样貌只是清秀,有些普通。外加相片里的他总是一脸严肃,眼睛沉沉的,让人有些乏味。
后来,他们去法国找安塞尔。到了法国又坐了几个钟头的马车,沃蕾有些昏昏沉沉地呆在车上,听着外面的对话。
一个陌生的非常温柔的男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偷偷地拉开帘子,想要看一眼,没想到正好和安塞尔对视。
安塞尔穿着深蓝色的学生制服,戴着白色的帽子,齐肩的金发扎了一个小揪,看到她略微惊讶,随即露出温柔的笑容,照片上看不出来的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好像流转的金沙。
沃蕾心跳漏了一拍,连忙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安塞尔笑着点头,也竖起一根指头。
沃蕾放下帘子,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不够淑女,同时又很震惊,虽然她看过照片,但在印象里,对方还是小时候那个板着脸的多病小孩,可刚刚的少年分明高挑匀称,笑起来很舒服。
等了好一会,母亲喊她了,她弯腰走出马车,安塞尔伸出手扶她,沃蕾有些紧张地提起裙摆,高高的鞋跟正好勾住里面的衬裙,绊了一跤。
她以为自己会摔倒,没想到安塞尔依旧带着笑容,不仅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稳稳地接住她。扑鼻而来冷冷的香气和马车外暖洋洋的阳光纠缠在一起,少年独特的嗓音出现在耳边:“沃蕾小姐,好久不见。”
希金斯走进冬星的店内,带点矜持与好奇。
莱昂迎上来,拉住维恩,偷偷瞥了一眼希金斯,对方举止贵气,一看就像是出身不凡的贵族:“老板,你不怕暴露吗?”
维恩隐秘地摇摇头,笑着说:“他英语不好,只能听懂一点。而且……”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正拿着长裙往身上比的希金斯,不太确定地说:“就我以前对他的了解,他也不喜欢管这些事。”
“维恩先生!”希金斯看见维恩看他,立马露出笑容,亮出手上的长裙:“这个开领很有法国特色的感觉。”
是的,这就是维恩跟着去马赛时见过的服饰,上面的花纹听梅林的话改得更简洁了些。希金斯在大使馆确认自己的身份后,也拿到了些生活费,所以拉着维恩出来买些雾都特色带回家。
买了一堆东西堆在马车上,正好看到自己的店,想到最近事太多,都没时间来,干脆进来看看。
“今天梅林还没来吗?”维恩看到梅林的工位上已经积了一层灰,莱昂不想出卖梅林,可又不会说谎,只能垂下头不答。
维恩沉默了一下,回想起之前在宅子里偶遇了一次,维恩随口问了一句店里怎么样,梅林眼神躲闪,说自己最近生病了,请了假。维恩看她脸色确实很差,觉得自己对她关心太少,也有些愧疚,便没有再问,让她好好休息。
可现在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梅林还不回店里,这就令人有些担忧了。
维恩有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上一世出卖自己后不就是自暴自弃地流连于各个会所,每天喝到昏天黑地,一个月都没有回庄园,直到撞到了卡罗和他的情妇来找乐子才被拽回去,硬着头皮拿了几件衣服,在艾姆霍兹夫人下楼前夺门而出。 不。维恩甩甩头,你想什么呢,维恩,你以为梅林会像你一样吗?而且她不也还在庄园工作吗?一定是有别的原因,说不定真的是身体还不舒服。
莱昂看他神色凝重,怯生生地询问:“老板,你不是和梅林在一起工作吗?她怎么了嘛?”
“应该是生病了,没事,这个天气多流感,我给她带点药回去。”维恩安慰道。
“生病了吗?”莱昂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神色自责:“果然那天暴雨我应该强硬一点让她在店里住的。她说雨还没下下来,借了我的伞就走了。不过估计她到庄园的时候,才刚开始下。”
维恩心里一跳,看向他:“你没有送她回去吗?”
“台风天。”莱昂老实说:“大家都走的早,太阳还没下山,我留下来看着门窗,防止晚上被吹坏。”
维恩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那天下午没有看见她。”上午在洗衣房和安塞尔约好了晚上去他房间之后,维恩就满脑子都是这档事,也没管梅林去哪了。
维恩快步走到希金斯面前,取下他手上拿的帽子,用流利的法语开口:“伯爵,您还有什么想逛的吗?我可能需要先回去一趟。”
“不是刚进来吗?”希金斯有些疑惑,但还是点点头:“都听你的,你要回去就回去吧。”
维恩见他眼神一直看着那个帽子,便给他戴上,拉着他的胳膊跑了出去。
“哎?钱……”希金斯挣扎着去摸自己的钱包,维恩却有些等不及想回去,虽然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我买给你。”维恩嘱托了一下马车夫,然后伸手拉着希金斯上车。
“老板!”莱昂追了出来,跟着马车跑了几步:“刚忘记和你说了,卡斯迈男爵又预订了一套礼服给他妹妹,他说希望能让上次去剧院的模特试穿,他说她们两个体型差不多。”莱昂推推跑得滑下来的眼镜:“我们有请模特吗?”
“知道了。”维恩以为有什么事,听到这个无语地缩回身子到马车里。他是真没想到威廉还惦记着他女装。体型差不多?除非卡斯迈小姐也有六英尺高。
到了庄园,维恩叫来仆人把东西搬下来整理,打了个招呼,就跑去找人。
路上碰见了莱鲁大妈,维恩急忙拉住她:“大妈,您看见梅林了吗?”
“你慢点慢点,别摔着了。”莱鲁大妈指着宅子后面:“刚还看到她在花架那边呢。”
又是花架,维恩道了谢快步跑过去,上次暴雨过后,山茶花已经所剩无几了,福伯捶胸顿足,直到安塞尔许诺他再进一批新种子,才好一点。
维恩跑到花架那里,远远就看见梅林和金在说些什么。维恩以为金又在找麻烦,正要冲上去,却看见金将梅林抱在怀里。
从维恩的视角看不到梅林的脸,但也能从她垂下的双手看出没有拒绝的意思。 维恩愣了一下,停下脚步,金好像察觉到他似的抬起头,露出挑衅的笑容。
维恩咬紧后槽牙,拳头捏紧,手背青筋毕现。
第39章 维恩(三十九)
梅林脚步匆匆地跑回仆人房, 正好迎面碰上了她的室友,那个小女仆暧昧地看着她,挤眉弄眼地暗示她看门口, 然后笑着跑开了。
梅林看过去, 一个长相俊美的青年抱着胳膊靠在房间门上, 身穿日常的咖色半袖衬衫, 内衬白色高领, 似乎是刚出门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微卷的黑色头发被发卡别起一点, 看上去青春干净。
听到她来, 维恩抬起头,深绿色的眼睛看不出情绪。梅林觉得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地整理了一下本来就很整齐的衣服, 才低着头慢慢走过来。
“最近几款新的镂空花边打样我做好了, 在房间,我拿给你。”维恩刚想开口, 梅林就抢先一步说道, 然后伸手想要开门躲进去。
维恩单手拦住她,声音低沉:“不急。”
梅林不敢抬头, 手指绞得发白, 一段可怕的安静之后,她感到维恩凑了过来, 清爽的气息扑面与方才仓库里腐朽混杂的味道形成剧烈的反差,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她滚烫的耳朵。 梅林一把打开维恩的手, 退后一步, 惶恐地看着他。
维恩也愣了一下, 手保持伸出的动作僵在空中。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梅林满脸通红:“维维……抱歉……我还有点不舒服, 我先进去了……”
她说完,闷着头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次维恩没有拦她,只是在关门的时候叹了一口气:“晚上老地方,我们谈谈卡斯迈的新订单。”
门留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低低的一声:“好。”接着又关上。
维恩听了一会,里面传来扑到床上床板吱呀的声音,他缓缓举起右手,食指与拇指之间捏着从梅林头发上取下来干枯的稻草。
维恩手指扒着百叶窗从缝隙中冷冷地向下看着。
安塞尔正准备午休,看到他在那走神,笑着走过来,从后面双手搂住维恩的腰,下巴架在他的肩膀上,语气有些黏糊糊的:”在看什么呢?”
安塞尔呼出来的气全打在维恩的脖子上,一下像被烫着似的红了一片。维恩侧过头贴着他的脸,神色黯淡:“只是在想一些事。”
“说来听听,我能帮上忙吗?”
维恩将重心靠在安塞尔身上,手指松开,百叶回弹:“在想,有些人看起来温驯,实则不然。他们在高位者那里损失的尊严,一定会更凶残地向更低位者索取回来。强者向更强者,弱者向更弱者。欺软怕硬,趋炎附势。或许我们这些卑贱的人,灵魂也在更低一级的台阶上。”
“怎么会这么想?”安塞尔愣了一下,伸手扒开百叶窗,也看了过去,楼下正在搬运货物,马车夫点头哈腰地给一个供货商塞卷烟。安塞尔微微皱了皱眉,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讨好对方,因为这不是个人在做生意,对方的交易对象是艾姆霍兹庄园。
不过既然维恩说了,他也默默记下这件事,打算下午去查一下执勤表,看看这个车夫是谁。
不好说维恩是故意的,还是前世借势惯了无意为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现在心情确实很低迷。安塞尔也看出来了,连忙轻声安慰:“这还是要分人的,有的这样,有的不是。” 维恩看向他:“那您是哪种?”
安塞尔认真思索了一下,维恩好像来了精神,转身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假如,假如有一场案子涉及到一堆贵族,上至公爵甚至……”维恩吞了两个单词,接着说道:“而你只是一个失去爵位的普通商人,这个时候一个曾经背叛过你的人被指认是凶手,向你求救,你明知他是无辜的,你会救他吗?”
维恩的话说得很快,一点也没有打结,内容却好像梦一样虚无离奇,他的眼神明亮,带着莫名的期待。
安塞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认真地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开口:“或许会让你失望,我不觉得我会那么公正勇敢,而且对面是这个量级的大人物,哪怕我愿意,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的救援,并且会将我卷入权力的绞肉机中,随时会失去生命,但是……不知道,不到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选择。”
你会的。
哪怕是现在,安塞尔关心的重点依旧不是被冤枉的人是否背叛过他,他只在乎对方是否无辜。
果然安塞尔是知道这样做会遭遇多大的阻力的,可明知是徒劳,却依旧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滑落深渊。维恩在临死之前看着悬崖上露出的宁静温和的脸,把他当做最后的希望与救赎。原来在看不见的地方,救主的身体正被飞转的齿轮绞得血肉横飞吗?
维恩说不出话来,只能捧起他的脸亲吻。然后抱起他,向床走去。
安塞尔被轻轻放在床上,金色的长发在深红色的毛毯上散开,有一种怪异的美感,好像躺在一滩凝固的血水之中。他伸出手抚摸着维恩的脸:“你看上去好难过。”
“难过得要窒息了。”维恩头埋进他的怀里,落下细碎的吻,安塞尔轻轻抱住他的脖子,抚摸着他蓬松的头发。维恩无从得知上一世自己死后安塞尔的结局,他这么炽热温柔的人也会变得冰冷僵硬吗?他不敢继续想下去,心好像被猛地攥着沉入了深海。
“你说过爱我吗?”维恩抬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好像珍珠溜出去冻了一天时可怜的样子。
“我说过了。”安塞尔微笑着。
维恩愣了一下,随即就明白,对方识破他不会法语的谎言了,也对,他一个才学会读写英文的人,几个月的时间,怎么就能把法语说得这么流利,还自带马赛的发音习惯?
“再说一次。”维恩怕他生气,开始耍赖。
“我爱你。”安塞尔有求必应。
维恩有些满足地一歪身子和他并排躺了下去,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让安塞尔枕着。等安塞尔将头轻轻靠上去,再侧过身子,手指慢慢梳理着恋人耳边的长发。
“睡吧。”安塞尔闭上眼睛,揽住他的脖子。维恩嘴上答应了,却不闭眼,反而放缓了呼吸凑近,一根一根地数他的睫毛。
他喜欢这样做,他的精力总是更充沛一些,满心甜蜜地听着安塞尔平缓的呼吸,看着安塞尔微笑的嘴角,等待着金色的睫毛猛地一颤,缓缓睁开,露出里面含笑温柔还蒙着雾气的琥珀色眼眸,瞳孔在对焦他时微微放大。
为了这一秒,他向来是很有耐心的。
“这么大尺寸的礼服是做给谁穿的?”梅林拿到数据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
“给我。”维恩感觉头有点疼,给梅林详细解释了一下具体情况。 梅林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噗嗤了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上带了些血色,重新打量着纸上的数据:“那我们,可不能做一些低领的款式了。”
“低领没事,重要的是要全包的。”维恩好像很有经验,一本正经地开口。
梅林笑着点头,认真地翻着基础版型的草图。
维恩看了她一会,有些不忍心询问,几条碎步料在指尖不停绕着打转。
梅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手碰落了旁边的绕线纸筒,连忙低下头去捡。维恩也跟着弯腰,正好看见梅林本来披散的长发滑落,露出后背上一片淤青。雁陕霆
维恩愣住了,梅林抬头正好对上他震惊的眼神,有些心虚地拉了拉后面的领子。
“怎么回事?”维恩的声音都变了,难怪梅林最近又不扎马尾了,原来是为了遮掩伤痕,那么……他意识到什么似的拉住梅林的手,就要撸起她的袖子,现在天气已经回暖,她在女仆装里面再衬一件长袖本就很奇怪。
“和你有什么关系?”梅林站起身挣扎着想推开他,可维恩的力气很大,她皱着眉头:“放手,你弄痛我了!”
“梅林!”维恩也跟着站起来,手上的力道随之松了,梅林一把甩开他朝门口跑去。
梅林就要打开门,身后一只手伸过来,按住门板,不让她打开。梅林又拽了几下,维恩上前一步,挡在门前,神色凝重。
“梅林,逃避不是办法,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好?”维恩的语气已经近乎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