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舞结束之后,他悄悄走到中场休息的安塞尔身边,鼓起勇气伸出手。
在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安塞尔不着痕迹地让了一下。维恩抓了个空,好像一桶冷水从头浇到尾,直接僵在了原地,脸上还挂着期盼又羞涩的笑容。
安塞尔垂着眼睛,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转身与他擦肩而过。
等安塞尔走了好远,下一首曲子缓缓奏响,刚刚擦肩的力度才堪堪传到维恩身上,他晃了一下,握紧拳头,绿色的眼睛里是破碎一地的自尊与爱意。
当天晚上,他就将这份冷落与羞辱报复了回来。他冷着脸,一声不吭,没有半分的柔情与怜爱,好像没有感情的机器,在完成既定的任务。
安塞尔本来就是那种钝感的人,若非特殊照顾,很少能觉得舒服。此时更是紧皱眉头忍耐着,时不时地从咬紧的唇缝里漏出几声痛苦的闷哼。维恩听见以往安静克制的恋人终于发出了声音,内心升起一种扭曲的成就感。
感受到他有变本加厉的趋势,安塞尔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揪住维恩的头发,维恩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僭越行为,后背发凉地不敢再动。
他以为安塞尔会生气,可没想到安塞尔半睁着眼睛,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便又松开揪着他头发的手,虚搂住他的脖子,缓缓开口,声音破碎嘶哑:
“……抱抱我……”
维恩的心一下化成了水,自责起来。
两个人牵着手走到了安塞尔所说的池塘边。
这个池塘远看平平无奇,稍微走近些,就能听到哗啦的水声,岸边丛生的草木挡住了巨大的水管,整个区域的生活污水都从这里排出,汇入地下河中。
路不好走,全是碎石,维恩担心安塞尔走不惯划破脚,所以每每看到对方满不在乎地跳来跳去,就有一种想把他背到背上的冲动。
心惊胆战地爬到小山坡上,两人都长出一口气。
安塞尔没有像之前说的绕着池塘走一圈,反而手搭凉棚看了好一会,这才转过头笑着对维恩开口:“你还记得,你之前说过,要将雾都的地下水和生活污水分开处理吗?”
周围水声很大,维恩听不清楚,安塞尔只能提高声音再说一遍。
维恩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又把这件事给忘在脑后了。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最近他的生活都乱成一团麻,哪还有心思去考虑这种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事。
现在安塞尔提起来了,他的心思又活络了,眼睛亮亮的满是期盼:“难道,您给巴特爵士写信了吗?”
安塞尔点点头:“写了。” “那巴特爵士回信了吗?”维恩追问道。
“还没有。”安塞尔从口袋掏出一个小本子,取下里面夹着的迷你炭笔,勾画着什么,语气笃定:“不过八九不离十。”
他用笔尖指指池塘左边的建筑群,又指指小山坡另一边的住宅区,眼神认真严谨:“这几天,我把附近的有记载的聚集地都跑了一遍,考察了共用水源,也就是水井与河流的分布,再和档案里记录的霍乱感染情况一一进行对比,吻合度相当之高。”
维恩没想到自己空口无凭说的话,安塞尔会这么认真地对待,一时绞着双手,情绪激动,不知道说什么好。
维恩不说话,安塞尔却有很多话要说:“我又托威廉帮我查了雾都一些大学的意见,才知道原来霍乱是水生传染病这个观点,几年之前就有人提出了,只不过改建整个雾都下水道系统是个恐怖的大工程,耗资巨大,伤筋动骨,没有人愿意接手,才拖延至今。”
维恩听明白了,说到底,这些贵族才不在乎底层的人们过得怎么样,他们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是否被触及还有责任是否落到自己的头上。
安塞尔笑着摇头,满眼不屑:“疫病面前,他们谁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们自以为拥有独立水源,便可免去感染的风险,便不顾他人的死活,殊不知地下水都是联通的。更可笑的是,之前霍乱盛行的时候,泰晤士河臭不可闻,然而那些贵族依旧坚持传统,举行了游船活动。活动结束之后,霍乱在上流社会爆发,一半的庄园挂上黑纱,连亲王都去世了两位。”
安塞尔很少露出这样讥讽的表情,哪怕是遇到如维恩这样大字不识的文盲,也只有温和的包容与耐心的纠正,然而当面对那些接受过精英教育,却依旧自私自利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们时,他向来是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厌恶的。
他这种态度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和托雷的矛盾也是因为这个。
“我现在还在等巴特爵士的回信,”安塞尔轻轻开口,眼神深远:“如果顺利的话,三月末正好可以赶上议会第一次会议,会期五个月。资金已经开始筹备了,应该能在闭会之前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安塞尔露出维恩最熟悉的那种坚定自信的微笑,他一身水洗牛仔的休闲打扮,却掩不掉骨子里的矜贵,黑色贝雷帽下的脸庞年轻干净。
他往池塘走近一步,那些习惯巨大水声的鸟儿反而被他细微的脚步声惊飞,仓皇地冲上雨后如洗的天空,形成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既然谁都不愿意担责的话,那就我牵头吧。”
第48章 维恩(四十八)
有的时候维恩会想:安塞尔和他真的很不一样。
他的世界小小的, 像一颗被压缩得皱巴巴的坚果,心里仅存的赖以生存的那点甘油,也随时会被生活中不经意的事点燃, 火焰疯长, 把他烧得狼狈不堪, 歇斯底里。
他没有稳定的情绪, 他时刻都在那种逃命的慌乱之中, 上一世就如此了, 这一世在知道未来的种种灾难之后, 这份惶恐不安更是愈演愈烈,终于在那个夜晚,在熊熊火光之中, 到达了最高点。
他一直强待在庄园, 等到确定不会再有什么回旋之后,才向管家华先生请了假, 回了家。
梅林说害怕他, 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他也害怕梅林。
有的时候他们很开心地和朋友说着话的时候, 突然擦肩对视, 一下子就回到那个着火的夜晚,内心升腾起无限的痛苦与罪恶感。
虽然笃信对方不会出卖自己, 可是只要还能见到,便永远逃不出过去, 从此幸福安宁与他们无缘, 身后总有凝视的眼睛, 头顶总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灵魂惶惑, 生活又谈何重新开始?
他们是共犯,是尘埃落定之后唯一知晓彼此罪状与阴暗的朋友,又或者说,金死后,他们成了新的敌人。
他们尽量躲着对方,有时避不开了,就少说话,莱昂夹在他们中间有些不知所措。言珊婷
雾都是他们长大的地方,可他们中总要有一个人选择离开,两个人才能过得更好。维恩是不可能离开安塞尔的,哪怕庄园里烧黑的仓库会时刻提醒他身上有洗不干净的血,他也会待着,直到安塞尔和他说结束。
所以只能梅林走,冬星的股份是他给的补偿。这些都是他们那个短短对话中,定下的。尽管是这个时候,他们仍有着可悲的默契。
他回到家,温馨的家庭却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让他平静下来,上一世他从庄园回家之后的惨烈景象他记忆犹新。
他看着姐夫宽阔的背影就会恍惚觉得他的袖子是空的,他看着姐姐苗条的身材就会想到肿胀充水的腹部,他看着三个小孩开心的笑脸,脑海不禁浮现他们骨瘦嶙峋嘴唇黑紫的样子。
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维恩突然泄气了,甚至在想,如果是安塞尔重新来过,一切是不是会变得不一样?
他会的吧。维恩想,事实上,哪怕是上一世猝不及防地遭遇变故,安塞尔也处理得足够好了。
只是……到时候他还愿意拉我一把吗?拉上一世那个懵懂无知的品格低劣的我一把吗?
还是会的。
维恩看见那个背对着他问路的挺拔身影时,心里突然有了答案。
他终于意识到,安塞尔的出现对他来说有多么不寻常。他好像在一片无边的大海上飞着,背后是炙热的阳光,他随时就会力竭坠落。而安赛尔就是突然出现的陆地。
或许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太过温柔沉稳,维恩每次注视的时候,内心也会被安宁充盈。就好像他现在拉着安塞尔的手,对方的所有阅历,修养与爱都顺着掌心的温度,分出一半慢慢地抱紧他焦躁不安,鲜血淋漓的灵魂。
安塞尔的世界那么宽广,他有幸被爱,得以窥见一隅。
看见维恩垂着眼睛若有所思不说话,安塞尔轻轻晃了晃拉着的手,“你听见了吗?”
维恩条件反射地拉紧,有些慌张:“您,您说什么了吗?”
“我说,我看见你们家沙发上摆着一件制服,上面的标志是坎森集团。”
“那应该是姐夫换下来的。”维恩随口答道,安塞尔看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这个坎森集团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不,不是斯缇钢铁厂吗?”维恩迷茫道。
“是他名下的。”安塞尔点点头。
维恩愣住了,这个坎森集团是坎森公爵建立的。
维恩只知道几年后,这个从利物浦来的公爵在雾都商界正式登场,一来就将目光投向了艾姆霍兹家族经营了半百年的香料产业。
他的手段很多,偷拿抢骗,阴谋阳谋,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一家独大,垄断市场的野心。对这一点,维恩没有什么太大的不满,毕竟安塞尔也没有在他手上吃亏,反而漂亮地反击了回去。
维恩和他的仇,还在于后来的私下接触。这个公爵身份显赫,却热衷于拉皮条。是他领着维恩以两英镑出卖了身体,多可笑,他吃饭时随手泼掉的红酒就不止这个价钱,他或许就是想要通过羞辱维恩来报复一直砸压他一头的安塞尔。维恩后来走投无路跟着他,被忽悠着签了合同。他为维恩提供结识贵族的机会,相应地收入九成的费用。也是因为这样,哪怕维恩都已经出卖了所有,依旧没有凑到治病的费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后的家人随着最后一场雪消融在他的生命里。
现在突然听到安塞尔提这个名字,他就都想起来了,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他不知道原来在瞄向香料市场前,坎森竟然还在雾都经营着钢铁厂。
“虽然我们赛道不同,但他也可以算得上是我的竞争对手,我似乎不应该说他。”安塞尔拍拍维恩的手背,轻声道:“但据我所知,他的工厂机器都是收来的二手的,存在着一系列的安全隐患。这件事,法瓦尔之前已经上报过了,最后却不了了之。”
姐夫的手就是在钢铁厂绞掉的,工厂老板恐吓他造成延工,要他赔钱,他和姐姐也不懂,一商量,就赶紧一分钱没要,自己离职了。现在看来,这个出面的老板很大可能就是坎森。
维恩深吸一口气,新仇旧恨交织。但法瓦尔的家族错综复杂,遍布各个领域,是雾都的地头蛇,连他说话的没用的话,到底还是公爵给的利益更大些。
“我知道了,我回去让他不干了。”维恩闷闷地说。
“要不要来庄园……”安塞尔试探着问。
庄园的仆人都是满编,除了刚刚空缺出来的马车夫的位置。但是这个节骨眼上,和维恩合不来的金刚死,维恩的姐夫就顶替对方的位置难免会让人说闲话,安塞尔也明白这个道理:“我是说,我看你们家门口的植物都长的不错,正好我想再开一个花圃,让姐夫来帮福伯怎么样?”
“我不想欠您太多,”维恩摇摇头,指腹摩挲着安塞尔的指节,漂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他:“用爱换爱,您不要再往上面加东西了。”
我怕我会分不清……
安塞尔轻笑了一声,眼神专注天真:“可我总想给你更多。”
维恩垂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好一会才叹了一口气偏过头,冲安塞尔露出一个明艳的笑脸。
更多地爱我,他想,求您。
时间回到几天前的法国马赛。
卡斯德伊伯爵夫人焦急地等在医生办公室里,希金斯站在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 “没事的,母亲。”希金斯安慰道,可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他从英国回来,老伯爵特意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等着,就为了看见他瘦了一圈时红着眼睛倔强地骂一句:“还知道回来吗?”
希金斯一下扑到他的膝盖上,哭诉此次英国之行的遭遇。老伯爵耐心听完,拳头都要捏碎了,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艾姆霍兹是好人啊,我们得好好谢谢人家。” 希金斯就等着这句话,维恩和他提过好几次,艾姆霍兹做的就是海上生意,有的时候需要中转经过法国。他抬起头,眼里还带着眼泪:“是吗,那我们海关有没有卡他们的货呀?”
“你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胳膊肘子往外拐了。”老伯爵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希金斯“哎呦”一声抱住脑袋,站起身跑到伯爵夫人身后。
“这次不一样嘛!”希金斯笑着反驳,眼神却带着深深的失落。
罗科和他在恋爱的时候,就一直在问他要钱。是他供着这个贫穷的留学生读了昂贵的大学,然而对方不仅不领情,还用他的钱养着英国国内的未婚妻。
希金斯知道这件事后,恶心得不行,断了对方所有的生活费和联系方式,没想到罗科找到了他常去的会所,硬是跪了几天,他一心软,去见了。罗科哭着说不能离开他,花言巧语骗他一起回英国生活,并发誓回去之后会解除婚约关系。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四年,希金斯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付了船费,办了手续,备了行李,带了钱财,只是没想到罗科已经恨透了自己。
想想也是,这个自恃清高的知识分子本来就是喜欢女人的,自然把四年来委身于男人当作耻辱。
至于到了英国之后的遭遇,希金斯一直都没有细说,但是维恩听他提过那天在船上他们爆发了一场争吵,是四年来吵得最凶的一次,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罗科坚定了出卖他的决心。
希金斯摇摇脑袋,想把这些事都甩出去。他的目光落到母亲手上端着的蜂蜜柠檬水。
“爸爸不是不爱喝吗?”希金斯一边上楼,一边疑惑开口。
“你爸他可能上次宴会吃多了,肚子胀,没胃口,喝点这个消消食……”伯爵夫人伸手摸了摸老伯爵心口向下两肋之间的位置,希金斯一下顿住脚步,好像想到了什么:“这,这是胃呀!”
“爸爸疼多久了,不想吃饭?”希金斯有些跌跌撞撞地下楼,脑海里全是维恩和他说的那些话,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滑了下来。
伯爵与伯爵夫人都心疼地跑过去扶:“你慢点,摔疼了……”
“疼多久了?”希金斯眼里含泪看着父亲,心脏紧紧地收缩着。
伯爵夫人想说“没多大事,也就一两天”,却发现丈夫沉默着不说话。
“去医院。”希金斯一擦眼泪,爬起身来,语气坚定。
医生终于走了进来,伯爵夫人迎了上去,“医生,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