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唇苍白,脸色绯红,眼角含泪,头上绑着冰袋,穿着凌乱的白色睡衣,长发披散,神色仓皇,如果维恩看他一眼,就会惊恐地发现他看上去不再是那么体面。
可维恩却没看见。
维恩全部的心神都被盘旋着的雪白纸张夺走。
纸上用炭笔,圆珠笔,钢笔,淡彩,丙烯画着同一个黑发绿眼的青年,每一张都在笑,每一张的背面还用漂亮的斜体字写着一句话。
安塞尔应该是刻意选择过简单的词句,因为飘到维恩眼前的几句话,他都看懂了。
“第12天,阳光明媚,还是困倦,又怕中午晚上的梦都劳您跑动受累,只能忍耐。吻您。”
……
“第68天,见字吻您,即将返回,甚是想您。”
……
“第24天,事多,讨厌,打扰我想您。但见平生最大彩虹,特意画下,希望您能如画中登上虹桥与我相见。(笑脸)再次吻您。”
……
“第95天,久病,不敢以病躯吻您。”
……
维恩觉得浑身的骨头包括他的牙齿都在打颤,雪白的纸张落在满是泥水的雨后的地上,脏污一片,再也看不清。有几张甚至打在他的脸上,他一动不动,任由带着香味的纸擦着他身上的雨水滑落。
想死。
威廉的那六枪哪怕全打在他的心脏上,可能也不会比现在更痛。
昨天晚上安塞尔把伞扔掉和他一起淋着雨的时候,是不是问了他:“我们结束了是吗?”
他怎么回答的?
他一定给了肯定回答吧。因为他可笑的自尊,自以为是的成全与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
维恩觉得又下起了大雨,只不过这次是他的皮肤顶替了天空的位置,向他的骨、血、肉与灵魂下起了永不停歇的大雨。
最后一张纸片落在地上时,所有的声音也一下从世界抽离,维恩被虚无的反作用力撞得倒退一步,踩上身后的纸,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水坑里,这次连夫人给他的黑伞也全染上了泥浆。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在他们结束之后,让安塞尔的画稿与情话出现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要让这个天真热烈的年轻人的彩色心事以这样惨痛黑白的方式,被血淋淋地刨开展示?
宅子的门一下打开,维恩条件反射看向窗台,那里空无一人。
维恩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丢掉黑伞,头也不敢回狂奔。
他一直跑出庄园大门,才终于停下脚步喘着粗气。
他打开手里刚刚趁乱偷拿的蜷成一团画纸,颤抖着展开,画的什么已经看不清楚,他快要晕倒一样地翻到反面,字迹同样模糊不清。
他腿一软,跪倒在地,将纸贴到眼前,才仔细分辨出最后一句话:
“吻您。吻您。再吻您。”
疯子!
眼泪一滴滴打在仅存的那些字迹上,他用手指去擦,反而糊得更厉害。
他无助地回头看向庄园的草地,发现那里也跪着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那个人从地上捡起画纸,一张张展平,一张张在衣服上擦干净,好像在做礼拜一样,又好像虔诚的殉道者。
疯子!
维恩在心里恐慌地骂道,再次爬起身,落荒而逃。
“是放在哪里了?我帮你拿。”安塞尔说着,举着烛台打开维恩的房间门,按照维恩的说法径直走到床边,蹲下身打开抽屉,取出替换的衣服。燕扇艇
他直起身,正要返回,突然心有所感地看向墙壁,烛火照亮画框的一角。上面遮着的布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
他举高烛台,裱好的画映入眼帘。
是他前几天送给维恩的那副睡在花海中,亚麻布的画纸先是塑封了一层,外面又用玻璃装裱了一遍。
在画中熟睡的维恩身边,用布又画了一个金色长发的男子,剪下来,贴在了塑封层外面。 玻璃画框的最下面,用漂亮的斜体字写道:
吻您。吻您。再吻您。吻您万万次。
安塞尔的眼睛在烛火摇曳下亮亮的,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副画,嘴角忍不住上扬。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轻打开,安塞尔猛地收回烛台,看向门口。
维恩擦着刚洗好的头发,疑惑地问道:“您没有找到吗?那还是我来吧。”
他说着就要进来,安塞尔连忙制止。
“不用了,我找到了。我这就出来。”安塞尔举起手上的衣物,笑着道。他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步伐轻盈地走到维恩面前,烛台上的火苗拖出漂亮的残影,让他看上去好像黑夜中的精灵。
到门口的时候,维恩不疑有他,很自然地伸手想要接过衣服,没想到安塞尔收了一下手,施施然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然后贴到他的耳边,声音低沉带着笑意与无尽的温情:
“万万分之一。” 维恩愣了一下,意识到什么似的看向黑暗中看不清楚的挂画。
第55章 维恩(五十五)【倒v结束】
到火车站五分钟没到, 莱昂已经打了不下十个哈欠。看得梅林担忧无比:“您还好吗?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不用不用。”莱昂摆摆手,“我要送送您,等火车开动了, 我再走。”
“法院的工作这么辛苦吗?”梅林有些疑惑, 莱昂黑眼圈重得好像被打青了似的。
“偶尔偶尔。”莱昂有苦说不出, 现在所有书记的工作都压在他的头上, 再看罗科一路顺风, 表彰不断, 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被针对了, 唉,他当时怎么就图那一时口快。
“对了。”梅林见他不愿意说,也没有再问, 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镀金钢笔, 双手递给他:“您送的胸针,维恩已经转交给我了, 非常感谢。作为报答, 这支钢笔送给你,希望您以后的事业能够步步高升。”
莱昂脸红红的, 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开口, 梅林已经将钢笔塞进他的背包里。
“谢谢您。”梅林深鞠一躬,声音有些哽咽。
莱昂好像明白什么似的叹了一口气, 强打起精神,有些烦躁地抓抓缺乏睡眠的脑袋:“是不是快发车了, 维恩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 但他答应了, 应该快了……”梅林和莱昂一起转头看着站台入口的地方,两个人都有点近视, 眼睛眯起来搜索着维恩的身影。
猝不及防两个人肩上同时一沉:“嘿!”
梅林和莱昂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大概就是那种,喊出第一个音节之后怕打扰到别人猛地捂住嘴那种。
“哈哈哈哈……”维恩突然出现,一手一个揽住脖子,被他们的反应逗到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往那边看啥呢?”
“找你呀!”莱昂有些怒气,推了推掉了一半的眼镜:“我真的差点被你吓得猝死……”说着他忍不住又自己消了气,揣着手低头笑了一下。
梅林见到他真的来了,又惊又喜,眼睛眨了眨,又红了一圈。
维恩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啦,今天就走了,不许哭了。”
梅林点点头,露出一个笑脸,扑到他的怀里。
维恩叹了一口气,也有些伤感起来,先是奥利,又是梅林,估计不久之后黛儿就能如愿以偿地嫁进卡斯迈家,怎么感觉和自己关系好的人,一个个都在离开庄园……
莱昂很没有眼力见地搂上来,变成了三个人的拥抱。梅林噗嗤一声笑了,维恩无奈地看向他,莱昂浑然不知,紧闭着眼睛,还沉浸在职场,情场,友情场同时失利的痛苦之中。
三个人又打闹了一会,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冬星的日子。发车时间快到了,两个人将梅林送到她父母那里,就下了车,跑到座位旁边的窗子那里又靠着车厢等着。
火车发动了,梅林好像终于鼓起了勇气,越过靠着窗户的其他乘客,把窗子摇到最大,大声喊道:“维维!我到那里会给庄园写信告诉你地址,请……请给我回信!”
“好!”维恩冲她用力挥手,跟着跑起来:“我等你的信!”
“还有,还有莱昂先生,也请给我回信好吗?”梅林探出头来,柔顺的头发被吹到面前,衬得脸庞娇艳无比。
“我会的,梅林小姐!”莱昂追在火车旁边,皮鞋啪嗒作响,突然一跘,向前一栽,维恩一把扶住他。
“以后路过南多尔福郡,请务必来找我!”梅林的声音越来越远,几乎要被火车加速时的轰隆声掩盖。
莱昂跑不动了,只能努力挥着手,等火车消失在眼前,嘈杂的声音一下消失,每个人心里都空了一块。
有的时候,人就像树叶,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可有的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并不会随着距离而断开。何况……
当维恩听说梅林选定的城市竟然是南多尔福郡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再相见的。
莱昂双手紧握着背包带子,站在法院门口,满脸纠结,愁眉不展。等了好一会,他看到罗科走出来,便赶紧迎了上去。
昨天送完梅林之后,他又抓住机会和维恩商量自己的处境。他觉得维恩为人处世至少比他要强。
维恩听完之后,问了一句:“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反驳托雷吗?”
他沉思了一会,还是苦笑道:”恐怕也会,我现在只是后悔为啥那天不正好生病,推掉会面。”
维恩丝毫没有奇怪他的回答,故意说道:“要想解决麻烦事也行,只要你都顺着他说,不就行了吗?”
“那我宁愿辞职。”莱昂很认真地说道。
虽然在维恩面前夸下海口,可真到了干不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有点认怂的。
罗科气定神闲地在台阶上站定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记得你,你是笔试的第一名。”
莱昂有些惊喜与自豪地点点头,罗科接着笑着说道:“比我高了快二十分。”他的声音有些凉薄,转身便要走。
莱昂一下意识到不妙,情急之下,抓住他的双臂:“等等,我有话……” 罗科看向他,莱昂又一下不知如何开口,是求他在托雷面前说些好话,还是请他带自己上门道歉。罗科看他脸涨得通红,勾起嘴角笑了:“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莱昂被戳中了心事,一下眼睛里泪光打转,他羞愧地低着头,声音萎靡:“是,拜托您,帮帮我。”
“让我帮你也可以,你也得帮我的忙。”罗科凑近一点,压低声音:“明天的庭审你看过资料了吧,你替我出席,把时间拖长一点……”
莱昂闻言猛地抬眼,有些近视的眼睛近距离下竟明亮有神,好像换了一个人般,嗓音低沉凛冽:“拖到休庭,延期判决,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你还真是……”罗科厌烦地想要甩开他的手,莱昂抓得更紧,一时竟在法院门口拉扯了起来。 莱昂脑子里正在回想那个案子的细节,试图找到与托雷有关的线索,猝不及防,腰间被猛地拽住,一把甩下了台阶。
莱昂屁股着地,懵了一下,就看到拽他的老头几步走到罗科面前,还没等罗科反应过来就是一巴掌,大骂道:“畜牲,你不是说你治好了吗!”
这个时间段,正好是法院下班的时候,三三两两的人下着台阶,目光朝他们瞟去。
罗科回过神来,又羞又怒:“你疯啦,那就是我的同事!你别在这里发疯,有什么事回去说!”
“你这样还对得起琳琳嘛!孩子都已经怀上了,很快就要出生!”老丈人才不听他的解释,捶胸顿足,“我们当初就不该放你去法国,就不该把琳琳嫁给你!”
莱昂感觉自己又被卷进了不得了的事情里,一向温和的罗科眼神要杀人一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老头毫无察觉,还在痛心疾首:“去法国得了这种脏病……”
“我没有病!”罗科猛地爆发起来,也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大吼道:“翻来覆去就是说这些!我按你们的要求去吃药,去电击!可还是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只要见到我就说我,没有一秒给我好脸色!你怎么不说我的钱全给了你们,连回程的船票都买不起!你们嫌我,看不上我。那为什么一回来就急着要我办婚礼备孕!我对不起太多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你们!没有我,你们早就饿死在街头了!”